
一到夏天,我就想,最好不要吃飯,一天到晚喝汽水就夠幸福。
爸爸胳肢窩里夾著兩瓶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深顏色汽水回來,一晃一晃,瓶里的汽泡爭先恐后往瓶蓋上串。我太想知道這種汽水是什么味道,像小貓一樣蹭到爸爸膝蓋上,問題一個接一個:是醬油嗎?是醋嗎?還是酸梅湯?要不要用水沖著喝……爸爸最懂小姑娘的心思,小姑娘眼神閃閃爍爍的,熱切地盯著這個玻璃瓶看。
用力一扳,爸爸飛快地掀蓋子,里面的汽泡,像是要把蓋子都頂出來,\"撲哧!\"場面夠驚險,已經漏出了一點點。爸爸往玻璃杯里倒,瓶口還冒著煙呢,他和媽媽一人抿了一小口。\"像沙藥水。\"爸爸評論道。\"很爽口的。\"媽媽比較容易接受新鮮事物。剩下的,全是我的。先聞到一股比鹽汽水特別的酸甜味道,有一股汽直往鼻里鉆,\"咕嘟咕嘟……\"有點像酸梅湯加鹽汽水,還要濃好多,特別特別解渴。
爸爸說,廠里只有第一線的戰高溫工人才能發到外國來的汽水,叫\"可口---可樂\",一瓶抵得上好幾瓶鹽汽水。
\"這么貴,水作油價錢了。\"媽媽把蓋子按按緊,轉身放到樓梯間,以后專門用來招待客人。
剛才簡直囫圇吞棗,幾大口灌下去,根本沒有仔細咂巴咂巴,小姑娘懊喪著,背起書包讀書去了。
媽媽追出來。\"大象也不帶啦!\"鮮綠色的大象水壺里,滿滿的全是酸梅湯,一直沿到大象的鼻子孔。喝了一口,溫吞吞的,不辣,沒有汽,一點勁道也沒有。
路上看到男同學徐張偉,他媽媽舉著軍用水壺攆在后頭,他跑得比兔子還快,眨眼間拐到文化弄,沒影了。
小學里剛剛裝好沙濾水龍頭。下了課,小男生小女生跑去搶龍頭,變成了課間最好玩的一件事。小女生搶不過小男生,眼睜睜地等他們灌飽一肚子水。所以,小男生們誰也不肯帶水壺,甩著兩只手去上學,多輕松神氣。
徐張偉最迷沙濾水。一排排黃銅的小龍頭,出水口朝上,大拇指一壓,清澈的小水珠就冒出來了。彎下腰張開嘴巴,水珠沖著牙齒舌頭,咕嘟咕嘟往喉嚨口吞,這樣喝水的樂趣,軍用水壺哪里比得上。開始真的口干,喝著喝著就玩了,用手掌去壓,斜刺里去噴旁邊同學的臉,男生們互相打水仗,女生們叫著跳開,自動撤離。
課間只有十分鐘,要是誰霸住一個水龍頭不放,后面的就用膝蓋去頂他的屁股。徐張偉五十米跑第一名,從來不愁搶不到龍頭,他早就研究出來了,靠墻根的一個水最大。這個小男生如饑似渴趴在龍頭上,像駝鳥久久地把頭埋在沙地里,裝了一肚子水,\"哐當哐當\"去上課。最后十分鐘慘了,憋呀憋呀,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盼著鈴響,再一次以沖向沙濾水龍頭的速度沖向廁所間。
我不大去喝沙濾水,怕被濺了一身水。沈以寧也不去喝,她爸爸是鎮醫院的醫生,連買回來的蛋糕也要放到鍋里蒸一蒸才吃的。那里一團忙亂興奮的時候,我從椅背上取下大象水壺,酸梅湯在大象身體里,沉沉的晃來晃去,大象就動起來了,\"咚、咚、咚……\"有心跳、有生命、在走路的樣子。
篤悠悠地吮著,甜甜的汁水從大象鼻子里流呵流到十歲小女孩粉紅色的嘴唇里。小女生也喜歡玩的,嘴巴早就不干了,可是喜歡看大象的身體有趣地一點點變淺、變回綠顏色,有口無心地,一口一口往肚子里倒。
媽媽天天老花樣,酸梅湯、酸梅湯、還是酸梅湯。家里沒有客人來,一個星期都過去了。
\"時間長了,怕是汽要跑掉!\"爸爸對媽媽說。
臨放假的最后一天,先背水壺,再背書包,歡天喜地奔著上學,汽泡泡在大象鼻子里\"唰啦唰啦\"冒得歡騰。
小女生小男生排著隊。每人一口\"外國汽水\",徐張偉也不去搶沙濾水了,深深地吮了一下大象鼻子,腮幫像小皮球一樣鼓起來,走回自己位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去。
從長鼻子的頂端,大象一點一點淡下去,一直到腳趾頭。大家一起分享的味道,可口更可樂。
回頭想想,小女孩的日子,是從一只大象的鼻子里,一天天,清清甜甜流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