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春分
春天是武漢最美的季節,廣玉蘭的綠葉和花瓣在寶石藍的天空下交錯,被陽光熏出淡淡的暖香。但它是短暫的,就像池莉所描述的,“武漢的春天,短得像一個人的腰”。這么美麗的季節,黃金貴卻被困在教室里,坐在他面前的,是一群同樣心猿意馬的留學生。黃金貴正在讀研二,導師因為出國把教學任務分配給了自己的學生。黃金貴的任務就是給這群各種膚色的交換留學生講授一門冷僻的選修課。
黃金貴在講臺上有氣無力地講課,偶爾瞅瞅下面的學生。他發現惟有坐在第一排的一個女生在認真聽課,是個有著栗色皮膚和幽深雙瞳的亞裔女孩,她歪著腦袋專注地看著他,不時在筆記本上寫寫記記。其他人則是千奇百怪無奇不有,睡覺睡得不省人事的,看流行畫報看得齜牙咧嘴的,不停翻書包似乎想翻出一輛坦克的……
黃金貴覺得再這樣講下去,對雙方來說都是一種殘忍,于是他蜻蜓點水般地將講義快速念完,一聲“下課”,學生們紛紛作鳥獸散,教室頓時像海潮席卷過的海岸,靜謐而凌亂。
他整理好教具,正欲出門,突然發現第一排課桌上放著一個本子,是剛才那個碩果僅存認真聽講的女生的。他搖搖頭,真是馬虎,本都忘記拿,人就先跑掉了。他走過去,發現這并不是筆記本,而是一本畫冊,里面是一些瓜果的鉛筆臨摹畫。他好奇地坐下來,一頁頁地翻看,憨態可掬的南瓜,青翠欲滴的四季豆,光潔飽滿的西紅柿……無不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他雖然不喜歡她在課堂上暗度陳倉的行為,卻被她流暢質樸的筆法所折服。翻到最后一頁時,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一個戴著眼鏡的男子站在講臺上,抱著課本做搖頭晃腦狀,瘦長的身體被夸張地畫成了黃瓜,瓜蒂上一朵耷拉著的黃花象征著他稀疏的頭發。顯然這個面目可憎的人就是自己。黃金貴氣憤地查看封面,上面寫著幾個螃蟹般的漢字:黎青枘。他明白了,這是一個越南女生的畫冊。他把它揣進了自己的包里。
不久,系刊需要加一些插圖,黃金貴馬上就想到了那個天資卓異的女孩。晚上,他頗費周折終于在留學生樓找到她。他說明來意,這個瘦弱的女孩眨巴眨巴眼睛,點點頭以示同意。黃金貴走下樓,從窗口傳來一聲好奇的呼喊:“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懂繪畫的呢?”黃金貴抬起頭,看見黎青枘纖塵不染的眸子在燈光輝映下熠熠閃爍。不知道為什么,他并不生她的氣。他會心地朝她笑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之后的幾天,黎青枘一直安靜地坐在編輯部里繪圖。黃金貴不時上前給她倒杯茶,然后坐在一旁偷看她靜默從容的剪影,她埋著頭,幾縷烏黑的長發垂在圖板上,明凈的雙眸專注地凝視著筆尖,額頭微微沁出汗水,劉海被浸濕,泛著烏黑的光澤。
一瞬間,黃金貴的心弦被輕輕撥弄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喜歡和她待在一起。
所有插圖都繪制完的那天,黃金貴請黎青枘吃中餐。黎青枘很喜歡中餐,她一邊大快朵頤,一邊開心地說:“我的理想,就是大學畢業后在家鄉胡志明開一家中餐館,我要給它取一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名字,為顧客提供世界上最好吃的中餐。如果顧客走進來時瘦得像一根黃瓜,我要讓他走出去時胖成一個大冬瓜。”黃金貴看著她略帶稚氣的笑顏,不由得想:如果是這樣,我愿意從一根黃瓜變成一個大冬瓜。
黎青枘回國前的夜晚專程請黃金貴看電影,越南著名導演陳英雄的作品《青木瓜飄香》。故事發生在西貢的雨季,窄街上的一戶人家,庭院里種著蒼翠的木瓜樹和芭蕉,浸染著青木瓜香味的雨滴拍打在寬闊的芭蕉葉上。青木瓜安靜地懸垂于葉影重重里,女傭梅將其采摘,乳白色的木瓜汁從樹上的殘柄里緩緩滲出,匯聚成一滴,然后不堪重負地下墜,滴落在綠葉上。梅輕輕剖開木瓜,映入眼簾的是潤澤晶瑩的種子……影片結尾,梅成了浩仁的妻。在煦暖的黃昏,浩仁教梅識字,梅跟著他一字一句地念:“在我的園子里,有一棵木瓜樹,那些木瓜,一個個地吊在樹上,熟透了的木瓜,有一種淡黃色的光澤;熟透了的木瓜,味道甜絲絲的……”黃金貴沉浸在影片唯美溫婉的氛圍里,黎青枘淡淡的發香,周圍安寧的氣息,電影膠片轉動的咝咝聲,隱隱的傷感,仿佛是落在葉脈上的木瓜汁,在他的心底緩緩浸潤開來……
看完電影,他送她回住所。他們踩在被春雨打落的葉子上,發出劈啪的輕響,恍若心碎的聲音。他們邊走邊聊,黎青枘突然問:“我知道中國人取名字都有寓意,那你的名字有什么意義呢?”
“嗯,就是……”黃金貴難堪地撓撓頭,出于那么一點小小的虛榮心,他厚著臉皮說,“金燦燦的黃金在陽光下閃閃放光。”他說得很抒情。
“你的名字真美。”黎青枘由衷地感嘆道。
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有人表揚他的名字。黃金貴自豪地撇撇嘴。
他們又開始談論剛才的電影,黎青枘說:“如果你以后有機會去越南玩,我請你吃木瓜。對了,你知道嗎,現在流行瓜語,木瓜代表‘思慕的人’。”
這時他們走到了樓下,黎青枘向他揮揮手:“再見!”
“再見!”黃金貴嗓子有些嘶啞。他看著黎青枘跳躍著上樓,黑發有節律地上下躍動著,眼睛不禁潮濕了。
河內●盛夏
畢業后,黃金貴到廣州一所高校教書。溽熱的夏天,他汗流浹背地整理著行李,無意間,他在書堆里又看見了那本畫冊,他一頁頁地翻著,翻到最后,是自己搖頭晃腦的黃瓜腦袋。他突然冒出一個大膽而瘋狂的念頭:去河內找黎青枘!
離開學還有兩個月,黃金貴在旅行社報了名。白天他心不在焉地隨團游逛,晚上則一個人偷偷溜出房間。他找了個當地向導,按照黎青枘回國前留給自己的學校住址,按圖索驥找上門去——門被敲開時,黃金貴又看見了那雙眨巴著的眼睛,他看見她嘴巴張得可以塞下兩只煮雞蛋。
第二天,黃金貴沒有隨團出游,因為他找到了更好的導游。黎青枘帶他去河內市中心還劍湖游玩,他們坐在一輛綠色的三輪車上,三輪車在街頭靈活地穿梭,不時發出丁冬丁冬的鈴聲。狹窄的馬路邊是鱗次櫛比的明黃色建筑,在晨光的籠罩下,露出淡淡的法國殖民味道;寬闊的樹葉在路面投下斑駁的碎影,路邊店鋪的音箱里傳出隱約的越南情歌;一對對情侶依偎在還劍湖邊……黃金貴的心頭流淌著一種醺然的沉醉感。
中午黎青枘請黃金貴吃飯,奇怪的是,黎青枘并沒有請他吃木瓜,而是苦瓜——是的,苦瓜。黃金貴看見餐桌上擺著魚露拌苦瓜、清炒苦瓜、苦瓜茶,仿佛在開苦瓜宴。他驚異地問:“你怎么就請我吃這個呀?”
黎青枘反問道:“你知道苦瓜的瓜語是什么嗎?”
黃金貴白癡地搖搖頭。
黎青枘眼睛中掠過一絲失望,她轉移話題道:“快吃吧,要涼了。”
幾天后,黎青枘送黃金貴到機場,旅行團的其他成員在機場熱鬧地拍照和嬉笑,他們卻傷感地坐在候機大廳角落里。
黎青枘說:“我快畢業了,可能回家鄉工作。”
黃金貴說:“好。”
黎青枘繼續說:“如果你以后還有機會來越南,記得把我的畫冊帶來還給我。”
“好。”話音剛落,黃金貴突然愣住了——原來她知道畫冊在他手上啊。
“你回國后要記得給我打電話。”
“好。”
“你是不是只會說‘好’呢?”
“好——啊,對不起,我嘴巴很笨。”
“哼,你不僅嘴巴笨,名字也很庸俗。”
原來謊言被揭穿的感覺是那么丟人,黃金貴恨不得一頭撞死在這個心思剔透的女孩面前。
“還有,我覺得你的名字根本是廢話,黃金當然是貴的。”
黃金貴自卑地垂下頭:“不能怪我。是我爸媽沒取好。”
“可是,”黎青枘音調突然變高,脖子上的青筋因為激動而鼓脹著,“在我心中,它永遠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名字!”
這時廣播不合時宜地通知旅客登機,進安檢口前,黎青枘塞給黃金貴一個小紙袋,黃金貴低頭看,是一套越南瓜類郵票,總共6枚,每張郵票里分別描繪著苦瓜、南瓜、絲瓜、小黃瓜等,怡然自得的瓜果、碧綠的葉子和俏皮的藤蔓相映成趣,畫面樸實溫馨,散發著強烈的泥土氣息。黃金貴很喜歡,右手不由自主地往荷包里掏錢——黎青枘的臉頓時像經年積塵的竹簾一樣拉下來,她狠狠踢了他一腳,然后一言不發地徑直往外跑去。黃金貴愕然地看著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光影婆娑里。
廣州●深秋
回到廣州,黃金貴開始了按部就班的教書生涯。新學期剛開始,新生紛至沓來,生活被層出不窮的瑣事弄得支離破碎。等他終于安定下來,決定靜靜地給黎青枘打個電話時,電話那端卻傳出這樣的答復:“對不起,黎青枘已經畢業了。”黃金貴一直相信“緣分”是懶人自欺欺人的借口,但現在他相信真有“緣分”這回事了——自己和她之間所缺少的,正是所謂的“緣分”吧。
到了深秋,他看了一本流行手冊,終于明白了苦瓜的瓜語。他心情復雜地翻出那套瓜類郵票,里面有一張是苦瓜,一青一黃兩個果實,苦瓜表皮上的顆粒像青春痘一樣飽滿,瓜藤上綴著兩朵羞澀的黃花。黃金貴覺得它很像青蔥歲月里一場苦澀的心事。
其實,他是多么想親口告訴她:我想你,我對你的思念就像瓜藤一樣攀緣在我的腦海里。但他知道這么言情劇的話他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何況他現在已經失去了這個機會。
有時他會打開地圖,端詳著那個外形像一根細長的苦瓜的國度,而她,就是靜臥在瓜瓤里的一粒令自己隱隱作痛的子兒。
那粒子兒,曾經請他吃過一頓苦瓜宴,她是在借用苦瓜的隱語告訴他——“你知道嗎,我愛你愛得好辛苦。”
胡志明●暖冬
酒店很安靜,對面便是繁忙的西貢河,河邊碼頭泊滿了黑色和乳白色的小船,遠遠望去像一群棲息在水岸的江鷗。這是他第二次來越南,參加在胡志明舉行的一個學術會議。這個東南亞國家是不存在冬天的,盡管已經是12月,陽光依舊溫煦明亮,黃金貴經常行色凄然地漫步在街頭,像一只凄涼的尋巢燕。然而,他再也無法找到多年前那個溫暖的巢了。
會議很快就要結束了,那天中午黃金貴突然很想吃一頓中餐。他在酒店樓下躑躅,一個熱情的三輪車夫迎上來,他告訴黃金貴,他可以載他去這里最正宗的中餐廳。車輪滾動著,黃金貴坐在車棚下,陽光漫溢進來,水一般地輕拂在他臉上。他無言地望著緩緩流淌的西貢河,簡陋的木船穿梭在游輪間,水面上的建筑倒影被輕輕搖碎。這時三輪車夫停住車說:“到了。”
黃金貴跳下車,那家餐廳的招牌頓時映入眼簾,他險些當場暈倒——“黃金貴中餐廳”?!他忐忑地走進去,餐廳不大,卻幽雅干凈,墻上的裝飾是手工繪制的瓜類圖畫,一幅幅整齊地掛在墻上,獨具匠心,自成韻味,一眼望去,仿佛置身于生機盎然的農田里。侍者告訴黃金貴老板娘不在。黃金貴要了一個木瓜,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角落吃。這是他第一次吃到熟透的木瓜。果肉綿軟香甜,挖冰淇淋那樣輕輕一勺下去就滿滿一勺金黃,入口即化,滿嘴都溢著溫潤甜美的纏綿。他終于明白為什么黎青枘告訴他,木瓜代表“思慕的人”了。
這時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推門而入,他站起來,大喊一聲:“嘿,黎青枘。”黎青枘穿著一身藍色的越南本土服裝,旗袍領,緊腰,斜襟,溫柔招展的裙裾。她怔忡片刻,卻向黃金貴介紹隨即進來的越南男人:這是我的愛人。
在西貢河溫暖的風里,黎青枘微瞇著眼,她說:我一直以為,你能明白那些瓜語,可我等了那么久,也沒有等到你——那本畫冊,就留給你吧。
黃金貴流下了眼淚,他錯過了她,他將永遠不能和她在一起,像他想像的那樣,在木瓜架下,彼此偎依;她做飯給他,將他由一根黃瓜變成一個冬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