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這個季節城市里開得最多的是廣玉蘭。高大青翠的樹上一碗碗玉蘭氤氳出潮濕甜膩的氣息,一波波蕩開,熏得人暗生哀怨。街心公園的花壇里,一團團花朵按照人們擺塑的圖案造型沒精打采地開放。粉橘色的夕暉很神奇地將暮云染成迷人的玫金色。作為城市精靈的飛鳥們在窗口一片遙遠的天空中執著地盤旋不息。
我把瞳瞳一年多來給我的信和名片按時間順序整理好,郵戳上的地址連綴成一條回環錯綜的路線:蘇州、寧波、蕪湖、上海、煙臺、蘭州、成都、慈溪……她一直在流徙。將這些風塵仆仆的信件攬入懷中,我分明嗅到你的味道,瞳瞳。
我們是怎么認識的我也記不清了。我才開始豆蔻年華時你已走過花季雨季。你額頭飽滿圓潤,云朵映在你澄澈的眼波里會漾起漣漪。你瘦瘦高高,永遠都不必擔心暴飲暴食帶來的脂肪堆積。當我小口咀嚼大排檔的青菜串香菇筍丁串時,你則瞇眼望著我壞笑,大嚼大啖雞翅火腿,一面還細細咂吮每一根手指。
我們的城市濱江臨海。你喜歡在夏天和我去海邊。沙灘溫軟地綿延著,潮水漲落,鷗鳥啼鳴。你打開畫夾,激情昂揚地涂抹色塊。你說自己最大的夢想就是繪出最有感染力的東西。回家后我們一起煮從海邊帶回的文蛤。湯乳白清爽,鮮美無比,沉浮其間的翠色嫩白菜使湯有了寫意的韻致。
我們還喜歡在菊花香的十月去江岸。煙波浩淼水天一色,喧囂紛擾在身后淡出很遠。在江堤上我們可以看到許多蜿蜒潺湲的小河紛紛匯入江中。蒲葦一色淺黃,潔白輕盈的蘆花宛若慕戀凡世的云朵,飄落人間。北雁南飛,江濤暗涌。我指著一脈秀氣婉約的流水,說我想搖一只小船順流而行,什么時候累了,就泊在江南一處安寧詳和的小村鎮,花開花落云卷云舒地過下去。你張開雙臂,強勁有力的江風揚起你栗色的柔發。你說你要坐江中的大船逆流遠行,一路走過去,不佇足。你的神情如此驕傲。
B
詩人。你總是這樣喚他,一個神圣美好的稱呼。那年紫藤花落的時候,你遇見了他。他同樣瘦瘦高高,眉目清朗,甚至有落魄文人的潦倒氣質。他幽默聰慧,給你帶來許多突如其來的歡愉驚喜。也有很多時候他面對空白的稿紙,陷入沉郁憂傷。他需要靈感。靈感是詩人的靈魂,卻總是電光火石稍縱即逝。他開始喝酒,醉眼朦朧時已是深夜,他百無聊賴地數著酒杯里一顆顆晃然上浮的氣泡。而后詩人看見你,瞳瞳,在一邊安靜地坐著,深望著他。你溫暖的手伸過來,覆在詩人掌心內,詩人孩子般地哭了。
瞳瞳,你現在還好嗎?
黎明時,我獨自上學去。晨曦沾滿露水,潮濕冰涼,彌漫過鱗次櫛比的房屋樓層,鋪染了廣玉蘭、銀杏樹、懸鈴木們滿臉滿身,又零星落在瘦伶伶的紫荊梔子上,最后疏疏朗朗地在纖纖細草上佇留。玉蘭花仍那樣凝滯地開著,幽怨可憐的。不諳世事的鳥兒在密林中追捕絮絮的朝暉,啼囀啁啾。恩愛的鳥夫妻在河岸的柳絲間留連,無非想挽留幾分繾綣纏綿。踽踽獨行的落寞里,我又想起瞳瞳干凈朗然的笑容。我很想再和她同行相擁,而之于眼前,我卻連回她一箋信的時間也沒有。她遠行的路線我難循規律,我也找不到一個準確的郵寄地址。此刻,心情也成了無處投遞的信箋,沒有落點地飄忽游離。
街角令人傷感的樂器行早早開門了——我和瞳瞳過去常來這里。她會吹塤,那種圓扁如蛋身有六孔的樂器。吹出的曲子滲滿切切的蒼涼,回轉纏綿間,忽而觸痛了內心夢幻的邊緣,淚水于是悄然滑落。樂器行的主人會許多種樂器,他很沉默,下巴剃得很光,隱隱有暗青的胡茬。
樂器行的生意不甚好,許多個清寂的下午,他總是在淡淡的煙草味和后院妻子無休止的埋怨中度過。此刻樂器行的主人夾煙的修長手指倦怠地耷拉,飄逸的煙霧迷離了店里沉默的樂器。主人睡眼惺忪的妻蓬著發髻穿著滿是褶皺的睡裙從樂器行后院走出來,蹲在下水道邊聲音很響地洗漱。不一會兒主人的小兒子蹣跚而來,迷糊地哭叫。我沒有過多張望,車輪輾過一片淡紫粉絨的桐花。
瞳瞳,你現在是否正在某個城鎮的角落,對著不可避免的日月輪轉,悵悵地吹塤?
C
瞳瞳是個讓我心疼的女孩,盡管年長于我。她父母感情極不好,但因各自位高權重,怕惹出話柄,只勉強維持著岌岌可危的家。瞳瞳不喜歡他們,盡管他們為女兒創造了大量財富,奠定了令人生羨的社會基礎,甚至為她爭取到重點大學的保送資格。但瞳瞳不屑一顧,以獨立考進更好的大學為抗爭。她與他們的爭吵從未間斷。她暴戾任性一如甫生嬰兒,薄淡的人情從未給她帶來侵懷的冷意,她只是有濃烈的愛與恨。可她總是不懂躲開那些時常遇及的傷害。
大學幾年她過得異常辛苦。常常和父母爭執,在深夜赤足逃出。黑暗中她敲開我的門,我善良的母親為她放好洗浴的溫水,找尋出涂抹赤足上累累傷痕的碘酒。她在我的暖被窩里很快熟睡,把所有的不快都拋開,那天真的模樣如此動人。窗玻璃外有許多許多粒星星。仙女星座離地球很遠,那柔和銀色的光芒抵達地球需要幾十萬年,而它們現在的模樣只有幾十萬年后才能被人看見。以我們存在的年歲與之相較,不過驚鴻一瞥俯仰之間。生命中有許多無法觸及的遙遠和難以參透的未知。
那以后瞳瞳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住我家。她那忙于官場周旋應酬的父母也不聞不問。
終于有一天,瞳瞳要流浪了,和詩人一起。多浪漫啊。渡江離開時是初春的夜晚,風清冽有力。她在甲板上與正在復習物理的我通話。風把她的聲音拉長擴大,強勁地撞擊我的耳膜。她說她馬上要把這只父親買的手機拋入江中,算是一種告別從前的儀式。她說你要乖乖的,做個好孩子。她說你要保護好自己。
我哭了,其實那句話應該我吩咐你,我的瞳瞳。
D
瞳瞳,你在異鄉好嗎?
其實你走后不到兩個月我就在這座城市遇見了在商場珠寶柜微笑著購婚戒的詩人。我很驚喜地上前找尋你,驀然發現詩人臂彎里的女孩不是你。那時的詩人已不落魄,西裝革履地漫行街頭,再無曾經的潦倒。你卻平靜地告訴我你不怪他,依然還愛他。因為他給你的記憶是一個溫柔善感多情憂郁的“詩人”。你說都是你不好,你忘了原來詩人也需要富足的生活顯赫的聲譽。他不會娶一個放棄財產地位、除了夢想一無所有的女孩。他憑什么不選擇在安適的家中寫流浪的詩行而要去真正餐風飲露沐雨櫛風地實踐流浪呢?他的選擇沒有錯。海子說: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F在有人說:從明天起/做一頭勇敢的豬/賺錢/睡覺/肉體/靈魂/明碼標價。
真的,誰都沒有錯。
E
瞳瞳,今年端午節我老家的姑祖母積勞成疾,去世了?;剜l送葬,村鎮里充盈著清香甜潤的米粽芬芳。見慣了城市里碼在冰柜中木訥的小肉粽,目睹了它們赭色黏人的米粒,再回家面對滲滿葦香、晶瑩碧透的菱角粽子,竟有莫名的感動和憂傷,纏繞難言,戚戚于心。
祖父一輩們都垂垂老矣,他們生命列車上的同伴愈來愈少。相守一生,于晚年一個暖晴的下午,執手相依于庭院中,一切淡定,是何等難求的幸福啊。
出殯那日下午姑祖母的兒女們整理出姑祖母的衣服,按風俗堆在河灘上焚燒。我十分意外地見到箱底藏了許多年的旗袍。一件件抖開,有藍底白格線香滾的棉布旗袍,有玉色暗紋三鑲三滾的竹布旗袍,還有月白底色菊花盤扣寬襟大袖繡五彩季花的水緞旗袍。舊年的華彩霓裳,歷經了劫難悲辛,見證了姑祖母從前不為人知的絕代風華明媚青春,承載了姑祖母蒼茫人世中的嘆息愁緒,慰藉了她幾十年歲月無情、辛苦掙扎的無奈凄楚。而飄舞的火焰終于舔 起這些浸滿風塵的遺物。舊時光的憑據霎那化為煙霧,無跡可尋。
我就在一邊癡立良久。
夜晚,留宿老宅。潤滿花香禾香草木清香的夜風拂去人一身塵垢。迷人的蛙鼓蟲唱是故鄉初夏之夜永恒的安眠曲。本想到后院的荷塘邊數一數初生的荷箭,但蚊蠅肆虐,蛇潛深草。瞳瞳你知道嗎,在水泥森林的城市里我念念不忘故鄉的荇水荷風連天碧草,而真正回來我卻無法安睡一夜,竟把故鄉作他鄉。次日清晨無論祖父母如何挽留,都有不愿再多住了。車駛離故鄉時,滿懷惆悵。車進入城區,我被更大的失落包圍。我啊,竟失沒了故鄉。
日子依然沒深沒淺地流淌,逝者如斯夫。盛夏的繁華隆重勢不可擋,滿街風情的夏裝已飄曳招搖。瞳瞳,聽說詩人已經和那父母都在大企業做主管的女孩結婚了。詩人也調往某公司人事部門。詩人的笑容多燦爛。
瞳瞳,真的很羨慕你。許多我可望不可及的東西,你演繹得奮不顧身,活色生香。
F
黃昏,得空去買幾本復習資料。街心公園的噴水池水花飛濺活躍。記得那時你最愛沖進水簾,猛地踩住一個噴水孔,一臉得意滿足。你又忽而蹦開,壓抑許久的水柱凌空而起,你蓬松嬌嫩的裙擺淋漓滴水。我尖叫著拍手。你也要拉我進去一起玩,我卻從沒勇氣。瞳瞳,你現在也許正在另一座城市里兀自歡喜地于噴水池中笑鬧呢。
經過小超市,看見電視新聞里在介紹一個收藏瓷器的男子。他所有的積蓄和精力都用在瓷器上。妻子攜女離他而去,他依然用深情的目光注視滿屋的青花鈞窯妝窯……那眼神,何等癡絕動人。
大排檔的生意極好,我看見一個著吊帶綾裙的年輕準媽媽,停下小巧的自行車,輕撫著凸腹嬌憨地點要了一大堆零食。她柔軟的及肩碎發用秀美巧致的綴珠銀簪挽著,一臉稚氣未脫的懵懂。她的裙子是嬌蕊黃嫩橘青新荷粉三色寬條斜紋花樣,很美。
我又想起了你,瞳瞳。
我們的年華就這樣在歲月中坍圮零落。而我們仍穿過那逼仄的空間,瞻仰了一路廢墟,朝前去。
瞳瞳,你還好嗎?
每晚我都在想,你很可能又會匆匆敲響我的門,鉆進我溫暖的被窩酣然癡睡。神色天真純美。世間的風塵喧囂都淡去了,你仍是活在心海里自由潔凈快樂驕傲的魚。
作者系江蘇省通州高級中學高三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