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戲臺子四方方

鎮上的“鼓吹臺”（我們這里土話叫“戲臺樓”，跟北京城的戲園子是沒法比）就在我家老屋后頭，只隔一方魚塘，是花磚墁地，大青石砌的一個方方正正的大臺子。趕上過廟會，家家戶戶湊個份子，去外地請吹唱班子或戲團，就上這兒來敲敲打打熱鬧十天半個月，大伙兒不就圖個樂兒嗎，也讓那些整日里滿衣裳粥嘎巴兒的小兒聽個響兒。那些天，臺子底下跟黑山洞似的，連剛過門兒的小媳婦兒都穿戴得齊齊整整，由小姑子陪著來這兒坐坐；那些平日里恨不能長在田里的大嫂大嬸兒們也可清清爽爽的出回門子，說說笑笑的三五個扎一堆兒看大戲拉家常兩不誤。不是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嘛——臺上是戲，臺下也是戲，這是對臺戲。

那次我從外地念書回來，想去老屋后頭看看，天色很晚了，有一種空靈的感覺。四下里沒人，我脫了腳上的鞋，“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黑暗中，我一定像個虔誠的教徒，一步步走向“凈界”。我怕把這種氣氛打破，也怕驚動了這里沉睡的生靈，這里賣唱者年少時的夢想。黑暗中，我在心里呼喚著，大臺戲子，我來了；二奶奶，我來了。二奶奶的廬冢就在戲臺子旁，她看了一輩子戲，臨末也要在這里做最后的守望。就這次回家我才聽說二奶奶生前捐建的這個戲臺子給大水沖毀了，我聽了很麻木，繼而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就像是一種解脫。走近了走得更近了，我在戲臺子旁捧了一抷凈土，撒在埋二奶奶的土丘上，風涼颼颼的，我下意識的撩開領口，那鎖骨上頭有塊疤，是當年父親用荊條抽的……

我打小兒是個戲迷，也難怪，我二奶奶就是不打折兒的“老票友”。二奶奶，她是１９４０年逃難時跟娘家人走散后，半路上我爺爺領來的，是滿族人，聽說還是大戶人家出身，至于我親奶奶，我倒是沒看見過。二奶奶沒有子女，出閣前讀過幾年私塾，能看戲文。她身體不好，平日里喜歡抽抽水煙打發日子。要是讓她聽說哪個十里鋪八里屯有集可不得了，立馬兒讓爺爺套上那頭青騾子拉的大馬車，掂幾個馬扎，帶上我，快馬加鞭——去看戲呀，墊戲也誤不得的。我那時五六歲光景，看戲就特能熬晌。一連幾場下來，虛脫得沒了人形。回家倒炕上就睡，夢里都是雪青色的幔子，花花綠綠的行頭，每次醒來老是流一被褥的口水——那是饞得我。唱戲好啊，想得我跟抽風似的。

我十歲那年，二奶奶把我喚到炕沿兒，對我說：“蛐蛐兒，你不是愛看大戲嗎，二奶奶手頭還有幾個零頭，明兒咱讓你二叔雇幾個瓦匠在咱老屋后頭蓋一個戲樓。石料咱選好的，嶺子山的就成。”我聽了高興得過了頭，跑去找我爸，讓他也高興一下。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從沒給過二奶奶一個好臉兒。也沒主動跟二奶奶搭過話。爸聽說要出自家的錢給鎮上蓋戲樓，當下就來氣，指桑罵槐說我是敗家子兒。那年我媽改嫁了，我知道他心里不是個味兒，不敢跟他還嘴。

戲臺子蓋好了，而奶奶身上的玦卻不見了。“奶奶，你的那塊寶貝呢？”二奶奶瞇縫著眼在養神。“奶奶年紀大了，精氣神兒不行了。也不知給落哪兒了。”我不信：“奶奶，那不是你爸爸給你的嗎？您怎么給丟了？”奶奶含淚對我說：“傻孩子，那是奶奶當年的定情信物。”“是爺爺送給你的？”我只知道爺爺先前開過鹽店，并不知道他還蠻闊的，“不是，是奶奶頭一個男人給的。”二奶奶用白絹擦了把老淚：“他是個唱京戲的。”這些都不曾聽爺爺說過的。爺爺平時只是嘆二奶奶命不好，當年她的父親給日本人打死了。晚上跟二奶奶睡一炕上，她問我想唱戲不？我說想，做夢都想。二奶奶問我咋的想唱戲了，我說我唱戲能耍花槍。二奶奶說過幾年再說吧。她娘家還有個老哥的大兒子是個唱京戲的，等我長幾年，她就把我托給他。“等你成了角兒甭忘了你二奶奶就成。”二奶奶敞著懷，兩個奶子當年已被吃干了。“不會的。”我伸手去摸奶穗兒，被她的荷葉扇打了回來。她讓我給她找著“綁腿的”，提了馬燈，領我到西廂房去看她當年的妝奩。那不過是個楠木箱子，用生了綠銹的交心鎖鎖著。以前我問她這里頭裝的啥，她老嚇我說裝的骷髏，總不讓人看。她拿出條雉尾；“這是翎子，是當年一個京城里唱紅的角兒送你老姥爺的，你收起來吧。”那晚我睡得很踏實，在夢里還“咿咿咿——呀呀呀——”地吊嗓子。

我十二歲那年，去逛廟會，來我們家吃飯的一個叫小信哥兒的徒兒病倒了。二奶奶跟我說：“你去頂個缺吧，扮個書童，只挑擔行李，別的什么你也甭管。”我求之不得，馬上就上裝。涼絲絲的油彩剛上好，京胡就拉響了，我該出場了：穿著蓼藍色的戲裝，換著垂髫……殺戲后，黃老板把我叫跟前：“你能唱段京劇嗎？”我就來了段《包龍圖打坐開封府》，后面一片叫好聲。“是個好苗子，愿意跟我嗎？”黃老板問。我點了點頭：“我不怕吃苦。”黃老板摸摸我后腦勺：“好，有種，去跟你家里人說說吧。”

我飛奔到家里，居然不知道路上掉了一只鞋。父親正坐在磨石上編蒲墩兒，我試探著跟他把想去唱戲的事兒說了。“你頭痛還是腦熱？”父親問我，音調是向上竄的。我說這是真的，我虛歲已經十二了，能……父親沒等我說完就那荊條朝我“嗖”的一家伙，黏糊糊的液體順著鎖骨流下來。我扭頭就跑，他一把按住我，邊打邊罵我是下三濫的賤貨，當什么不好要當戲子，學賣唱，將來祖廟也別想進，然后不由分說把我鎖進老屋。那房子幾十年沒人住，連天棚也沒有，不知是哪個祖宗留下來的，放過幾年草料，里頭除山墻，其他三面都是木結構，光線暗得跟地牢差不多。我拍著窗格子大叫二奶奶救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后來才知道二奶奶心臟有毛病，爺爺帶她去看醫生了。父親半夜把門打開，我正蜷縮在墻角瑟縮著。“還當戲子不？”父親問我。我沒回他，只是沒命地往門外跑，把柵欄兒門拽得山響——柵欄兒也落了鎖，我沒活路了。

“爸，我聽你的話，我不學了，你別嚇我，你別拿镢頭——”過度的驚嚇使我產生了幻覺，老是看見父親拿著镢頭站在我面前……爺爺和二奶奶回來了，見我發著高燒，就問怎么回事，父親就說給他們聽。二奶奶說這是造孽。父親說這兒沒有二奶奶說話的份兒，二奶奶給了他平生一個耳光，想說什么話沒說出口，直挺挺躺在了石板上——二奶奶歸天了，死于心臟病。

我上學去了，從此不再敢提“唱戲”兩個字。二奶奶入殮的前一天晚上，爺爺在大戲臺子上，他吹起了蘆笙……臺下沒一個觀眾，我手里拿著那條翎子，在爺爺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