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翩然起舞的

開始的開始，是我們在唱歌

最后的最后，是我們在回憶

——題記

我又在夢中見到封。

他的雙眼流露出深深的憂郁，嘴角掛著令人心碎的憔悴的微笑。他說，孤竹，不要忘了我們的歌，永遠，永遠！

我驚叫著坐起來，我無法相信封就這樣死去。他在許多年以前教給我的那首歌還如清風般飄蕩在這片土地上，我聽到鳥獸在我們身后翩然起舞的聲音，還有那些花朵舒展開艷紅的花瓣的響聲，在悠揚的歌聲中驟然綻裂出眩目的美麗。封站在風中微笑著。他說，孤竹，我最親愛的弟弟，我們要和大家一起好好的生活下去，一直好好的生活下去。

我看見他的眼，有著一個獵人的清澈和堅毅，但瞳孔的深處藏著一抹憂郁，深深的憂郁。我不知道他在為什么而憂郁。

抬起手，撫摸著他削瘦的臉龐。我說，好。

顓彝把我抱回村子的那一年，下著很大的雪，無數晶瑩剔透的雪花在空中飄舞著，野獸將自己藏進了幽暗的森林，在幽暗中等待著春天的到來。種子也藏匿在泥土之下，孕育著來年的生命。

封帶著凍紅的鼻子站在我的床邊，冰冷的小手撫摸著我稚嫩的額頭，對著我微笑。

就這樣，我最初的回憶從那個冬天里封冰冷的手開始。

顓彝告訴我，他是在一個狼窩里把我抱回來的。那天，他追獵著一頭受傷的母狼。那母狼的腹部被他劃開了一個大口子，白花花的腸子染著觸目驚心的鮮血流出體外，一路拖著，在潮濕的土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印記。母狼跑得很快，強壯的顓彝也不得不憑借地上的血跡才能跟上它的蹤影。

顓彝說，我從不知道一頭狼有這么多血可以流。

那時，顓彝是村子里最出色的獵人，他能獵殺最強悍的野獸。大家都認為他的兒子封會繼承他成為最強壯的獵人，為村子帶來無數的獵物。但封是一個瘦弱的孩子，一直到八歲，還不能拉開最輕的弓。而顓彝七歲就能將村中最重的弓拉開射殺獵物了。

失望的顓彝帶著他的大砍刀獨自進山，他遇到了那頭狼。跟著那長長的血跡，他在狼窩邊看到了狼僵硬的尸體，還有躺在狼窩中酣然大睡的我。

顓彝叫我孤竹。孤竹的意思是最強韌的生命。他希望我代表封繼承他的強壯。你是上天賜給我的兒子，孤竹，他對我說。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我和封漸漸的長大。我繼承了我名字的意思。我長得比顓彝還要強壯，不斷地將一頭一頭巨大的獵物帶回村子。我成了村子里最出色的獵人。十五歲那年，我從顓彝手中接過了那把巨大的弓。村民們都羨慕地看著年輕的我。這讓我感到無比的自豪。

封和我不同，他并不關心捕獵的事，他只喜歡采集和培育一些奇異的花草。封常和我一起進山捕獵，我將弓箭緊緊地握在手中，搜尋著獵物。封就在遠處采集花草。晚上，在跳動的篝火旁，我烤炙著獵物，封就在旁邊將采來的花草放進口中細細咀嚼。我不明白封這樣做會有什么意義，但每當我問起，他總是會輕輕一笑，然后就唱起那首歌來。

那首歌是封在巫祭上學會的，那是驅逐病魔歌。歌聲悠揚得像春天的風一樣，每一個音符都化成翩然飛舞的蝴蝶，圍繞著我們。封的眼睛變得特別的明亮，仿佛夜中墜下的兩顆星星。他對我說，不要忘了這首歌，孤竹，永遠不要忘了這首救人的歌。

接受顓彝巨弓的那年冬天，我詭異地病了。渾身沒有一絲力氣，身體滾燙得如一堆炭火。村子里的巫師圍著我吟唱著那首驅病的歌，干澀的聲音就像餓了一個冬季的野獸發出的咆哮。一連兩天，我越病越重，巫師們搖著蒼老的頭，走了。

全村人都在嘆息，又一個好獵人要走了。顓彝已在為我挖掘墓穴。

封悄悄地走進來，用冰冷的手撫摸著我的臉，就像當年我剛來到這個村子時一樣。我笑了，我說，封，我要死了，再不能和你進山打獵了。

封看著我，滿眼的憐愛，不會的孤竹，不會的，你忘了我們常唱的那首歌了嗎？

我說，封，我沒忘，再為我唱一次好嗎？那些巫師唱得難聽死了。

封笑了，他拿出一片不知是什么的葉子塞進了我嘴里。一種苦澀的味道立刻蔓延開來，苦得我忍不住要吐出來。封說，孤竹，別吐，它能救你的命。然后，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顓彝告訴我，那天晚上封在我的床邊唱了一整夜的驅病曲，然后，我就在第二天的早上神奇地好了。大家都說是封的誠心救了我，但我知道，封也知道，救了我的，是封塞進我嘴里的葉子。

對于這個真相，我和封守口如瓶，因為這是違反族中禁忌的。我不知道為什么救人的好事會成為禁忌，封也不知道。有些事是我們無法明白的。只是從此，我和封多了一分默契，每當村里有人受傷或是生病時，我和封總是會瞞著巫師將封稱之為藥的葉片塞進村人的嘴里。

封還是不停的嘗試著一些新的花草。在我十八歲那年，封被村人從他培育花草的小河邊抬回來，他的嘴唇已變成了嚇人的紫黑色。全身僵硬。全村人都嚇呆了，曾有很多人都是這樣的死去，巫師說，這是魔鬼的詛咒。顓彝跌坐在地上，眼淚無聲地流了出來。全村人都籠罩在魔鬼的恐怖之下傻傻地呆在原地，看著封慢慢地失去生命的氣息。

我突然想起藥，我飛快地跑到屋里找出兩片藥。當我把藥塞進封的嘴里時，全村人都驚詫地看著我。我顧不上犯禁的事了，我一心只求封能醒來。

三天后，封醒了過來，我握住他的手，封，別再亂嘗試一些你所不了解的花草了，這次是你的運氣好，下次呢，你能保證你每次都能有那么好的運氣嗎？

封輕輕地伸出手來，撫摸著我的臉。他說，孤竹，有些事是必須有人去做的。不只在我們的村子，其它很多地方都是這樣，人生了病受了傷，只能靠著巫師的祈禱，生死不由己。我發現很多花草都有獨特的功效，比如我們悄悄給村民們吃的藥草，是我在凌蕭山上發現的，這能救很多的人。還有，這次雖然我差點沒命，但我發現村民們常用來包食物的大葉草，是所謂詛咒的來源，以后，只要不再碰這種草，就不會再有人染上什么詛咒的病。

我看著封，說不出一句話。也許，封是對的，但為什么要封一人面對呢？我開始鄙視我自己，我這個最出色的獵人竟不敢像封一樣去嘗試一些我所不了解的花草。

最后，村里的巫師們決定要放逐封。他們說封的所做所為藐視了神靈。沒有人反對，巫師代表著神，沒有人敢反對神，我也不敢。我只能在那個春天的早上將封送上山。

那是春天的最后一個早晨，春天所能有的最美的景色都在這一個早晨渲瀉出來，我和封站在茂密的樹林中，明媚的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葉撒下斑駁的光影，封仍是一臉的微笑，伸手撫平我緊皺的眉額。我說，再見了封。

封靜靜地笑，陽光撒在他身上，幻出層層迭迭的影子，就如翩然起舞的蝴蝶。他說，是的孤竹，再見，我們一定會再見的，不要忘了我們的歌，永遠不要。

然后，封走了，整個森林只剩下零落卻在翩然起舞的陽光。

封走后的第三個春天，大批逃難的人來到村子，他們說，南方發生了可怕的瘟疫，大批大批的人死去，連巫師也不能幸免。這引起了村民們極大的恐慌，巫師們日夜不停的向上天祈禱，但仍不斷地有難民擁來。

逃來的難民中流傳著一個如神般能治好瘟疫的人的故事，他不斷地救人，哪里病人多他就去那里，炎帝為此對他賜姓神農。我知道這就是封，我覺得很驕傲，因為我有一個如神般的哥哥，封，神農封。

瘟疫最后還是來到我的村子，最先死去的是一直撫養我長大的顓彝，他還不是很老，他仍能拉開最重的弓射殺獵物，但他卻敵不過可怕的瘟疫。我將采來的藥草送進他的嘴里，看著他沉沉睡去，我以為會像往常一樣，第二天能看見痊愈的顓彝。但，第二天我卻看到他的尸體。

村子里的人開始一個個的死去，很多人都逃走了，但不久就又逃回來，因為到處都是瘟疫。人們都絕望了。大家都開始準備自己的墓穴。再沒人相信巫師，因為全村的巫師都死了。

就在我以為真的沒希望的時候，封回來了。他站在風里，微笑著對我說，孤竹，我們會再見的，不是嗎？

封很快就治好了村子里的病人，不久，許多外面的人都慕名而來求藥。看著來求藥的人越來越多，封的眉頭也皺得越來越緊。他告訴我，這種病只有用冰山上的三葉草才能治好，但這種三葉草很稀有，這些天來，為了救人，三葉草就快用完。

我看著他，說，怎么辦，我們會死嗎？

不會的，孤竹，封輕輕撫摸著我的臉對我說，我最親愛的弟弟，我們不會死的。

病人還是一天天的增多，而三葉草卻一天天減少。一天早晨，封突然對我說想和我一起上山。我背起顓彝留下的巨弓就和他上山了。在山上，我仍像以前一樣緊緊握著弓尋找獵物，封就在遠處采集花草。晚上，我燃起了熊熊的篝火，火光照著正在咀嚼一種暗紫色葉子的封的臉，映出一層模糊的光圈。仿佛間，我又回到了年少的時光。

第二天，當我睜開眼迎接第一縷晨光時，封一臉蒼白地跪在我面前，豆大的汗珠不斷從他的臉上滾落，是瘟疫。我連忙跳起來要尋找三葉草，封卻一把拉住我。

孤竹，我沒帶三葉草，我沒想到會在這里發現瘟疫的真面目，我時間不多了，你要記住，只要將這種暗紫色的草毀去，瘟疫就會停止。記住。封躺在我的懷中虛弱地說著。

孤竹，好美的早晨啊，還記得我們的歌嗎？不要忘記這首救人的歌，永遠不要忘記。

這是封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那些斑駁的陽光正在翩然起舞。

指導老師：關維紅

作者系廣東省廉江市第三中學高二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