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誼是西漢時期杰出的政論家和辭賦家。作為一個偉大政論家,他二十歲時就提出改革制度的主張,表現出卓越的政治才能,得到漢文帝的賞識。他的思想以儒家思想為主,主張國家應以民為本,施行仁政,重視禮樂,嚴明等級;同時也雜有法家運用法術勢,力主中央集權,削弱諸侯權勢和道家的貌似曠達實為消極等思想。這些反映到他的政治主張上是積極進步,富有進取精神的;而在對待個人不幸遭遇方面則表現為悲觀失望。作為一個杰出辭賦家,他十八歲以能誦詩書、善屬文聞名于郡中,漢賦、散文開兩漢政論風氣之先,扣緊時代脈搏,篇篇針砭時弊,說理透辟曉暢,深刻犀利,言詞激切,理足氣盛,代表作有《過秦論》、《論積貯疏》、《治安策》等,而《過秦論》更以鋪張揚厲,排比渲染、詞采絢麗見長,影響所及,非但兩漢,下及唐宋奏議、魏晉駢文莫不受其遺澤。所以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說:“惟誼尤有文采,而沈實則稍遜,如其《治安策》《過秦論》……皆為西漢鴻文,沾溉后人,其澤甚遠。”
《過秦論》有上中下三篇,其主旨如文題所示,是論秦政的過失。盡管西漢前期政論散文集中討論這一問題,但賈誼在此類文章中是勝人一籌的。上篇主論秦王,全篇先論秦如此之強,再論陳涉如此之微,最后得出秦始皇不施行仁義而使攻守之勢發生變化這樣的結論。因此,開篇竭力鋪陳、夸張秦國力量的強大,六代君王不懈努力、一以貫之,終于在各諸侯國中脫穎而出,建立了一個秦王朝,以不可阻擋的氣勢擁有了似乎穩固的江山。但是,無論與六國還是與秦國都無法等量齊觀的陳涉,居然如此迅速而容易地擊敗了不可一世的秦王朝,這樣一朝敗亡的迅速,以強烈的反差,突出“仁義不施”則必然敗亡的道理。金圣嘆在《才子古文》中認為“秦過只是末句‘仁義不施’一語便斷盡。”而且文章多鋪張渲染,有戰國縱橫家散文的遺風。但它的恢宏氣度,則為戰國文章所未有,而出自統一王朝的政治家才能具有的開闊眼界。中篇主論二世。重點分析秦在統一中國之后政策上的失誤:在天下百姓歸順于秦、向往和平安定生活之時,始皇和二世非但不能安撫百姓守威定功,反而變本加厲,繼續推行橫征暴斂、嚴刑峻法的國策,終于把人民逼反。接著得出“牧民之道,務在安之”的結論,可為精辟之見。下篇主說子嬰。進一步指陳秦人在危難當頭不能挽狂瀾于既倒的原因,第一是子嬰的不才;第二,更重要的是秦王的暴政導致君臣離德與士民不附,使子嬰處于“孤立無親,危弱無輔”的境地,只有束手就擒。從而說明:秦人之亡,非在外力,而在于自身,“本末并失,故不能長”。三篇文章,就這樣環環相扣地把秦朝亡國的原因層層剖析下去,思維嚴謹,說理透辟,見解不凡。文章取名“過秦”,實則是借此來警告漢朝皇帝不要重蹈亡秦覆轍,故全文取一句野諺結尾:“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也。”
從明、清到當代,幾乎所有的古文選本都選了這篇《過秦論》(上),前人對它的評語也很多。如清人姚鼐在《古文辭類纂》中評它為“雄駿宏肆”,近人吳闿生在《古文范》的夾批中評它“通篇一氣貫注,如一筆書,大開大闔”。這樣的評價都恰如其分。
其實諸多的評論都強調了文中夾雜賦體的特點。“賦”是“鋪陳其事而直言之”,一種直白的表現手法。因此寫賦是需要鋪張和夸大的。賈誼寫這篇文章可以說通篇都采用了這種手法。如文章開頭:秦孝公“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席卷、包舉、囊括,都有并吞的意思;宇內、四海、八荒,都是天下的意思。《古文觀止》的編者評述說:“四句只一意,而必當疊寫之者,蓋極言秦先虎狼之心,非一辭而足也。”為了突出某種意思,不惜重復數句。文中作者寫秦始皇時之強盛:“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撲以鞭笞天下。”四句也只一意,說始皇踐帝位奴役天下之人。與秦相對比,寫陳涉“甕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三句同寫其地位卑微。一般地說,作文時要惜墨如金,一詞能達意則不用兩詞,一句可盡意則不贅兩句,可是這里賈誼卻一意連用多句,可謂潑墨如水。這是因為這些地方“非一辭而足”,一辭雖能達意,卻不能“極言”,達不到強化、極化的目的。由于一意以多句寫之,便把秦的虎狼之心披露得淋漓盡致,把秦的暴虐之行描述得無一可掩,也把陳涉的出身寫得使人印象深刻。所謂“鋪張揚厲”,主要就是指的這一類句子。這樣,氣勢自然就充沛了,自然讓讀者感受到作者的筆鋒銳不可當,咄咄逼人,讀起來有勁頭,有說服力,而且有欲罷不能之感。正如一位評說家這樣評說:《過秦論》的美,更多的就是在語言運用上的那種“無傷大雅,卻偏達于大雅”的“美人痣”似的美。
不僅如此,“過秦”也是一場深刻的歷史反思,更是在反思基礎上對政治的創造性的探索。“過秦”是全面的,其中也包括對秦文化的反復審思。在反思中,人們認識了秦文化的一些缺陷,探討予以補正的措施。因此,文章的另一大成功的地方就是說理。而且它的說理也是獨特的,獨特就體現在用敘事說理這一點上。即這篇文章雖是說理文,其中卻用了十之七八的篇幅來敘事。作者用千把字的篇幅概括了從秦孝公到秦亡國這一百多年來的歷史,概括地說明了秦之由盛而衰的全過程和主要現象,同時還貫穿了作者本人的觀點來說明其所以興衰的關鍵所在。這就讓我們對這一段歷史事實有比較清楚的認識。一般來說,要寫好說理文,主要是靠“論”和“斷”。“論”不能是空論,必須要根據事實立論,即所謂“擺事實,講道理”,道理是根據事實來講清的。也不能是武斷,必須從大量事實中抽出令人信服的結論來,才是精確的判斷。《過秦論》正是這“論”“斷”有機結合。他把大量事實擺出來,結果道理可以不講而自明,或少講而大明。前文先用大量的史實明寫、詳寫“攻守之勢”,氣蘊于內,象呈于外,使人首先從氣勢磅礴的文辭上得到感染,直到最后才用簡單的議論將內蘊的含義加以挑明,讀者撥除疑念,釋除懸念,把握主旨,則頓覺原來的潛義伏理騰躍而出,嫣然生輝,戛然作響。正如后人評說:賈誼之《過秦論》說理則含蓄而雄辯,敘述則義正而辭嚴,抒情則震魂而動魄。這是一句極為中肯的評價。
當然,秦滅亡的原因可能有多方面,各家也有不同的看法。杜牧《阿房宮賦》選擇一個具體、形象的事物作為立論的角度,把阿房宮作為秦皇驕奢淫逸的象征,作為秦皇壓榨人民的見證,作為秦王朝覆滅的標志,得出“滅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的結論。賈誼就此就體現出了與眾不同的獨創性,在歷史上第一次揭示了秦亡的根本原因是“仁義不施,攻守之勢異也”的道理。攻取天下,當然需用暴力,但如果守住天下也全憑暴力,把人民當敵人對待,那就使自己處于人民的汪洋大海中的“獨夫”境地,那覆亡是指日可待的。這樣的論斷非常精到深刻,以后歷代的興亡都證明了賈誼的卓識遠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