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世紀末,中國文壇上一宗罕見的名譽侵權案在京開庭審理。著名詩人郭小川的遺孀杜惠訴黃石市作者賀某無端污蔑和詆毀郭小川曾在咸寧五七干校與19歲少女佘某有一段鮮為人知的“黃昏戀”,且在多家雜志公開發表。杜惠要求恢復名譽,索賠百萬。
在近日接受鄂南桂鄉人采訪時,郭小川的子女講,“其實,真正鮮為人知的是我媽媽與爸爸生生死死、始終相濡以沫的感情”
事實上,直到1976年郭小川不幸意外辭世,杜惠與郭小川30多年中幾番生生死死,始終相濡以沫。在杜惠老人和家人心中,郭小川不僅是一位受人景仰的革命詩人,更是一個重情義、講道德,善良、敦厚的好丈夫、好父親。杜惠老人至今珍藏著丈夫單獨寫給她的300多封情真意切的書信。就是在賀文指稱郭小川在干校與佘姓少女戀愛的那段日子,郭小川還寫有122封家書,其中大部分是寫給妻子的。真正不為人知的是,杜惠老人本人也是早年投身革命、歷次運動中遭受迫害、直到1979年才平反的老布爾什維克。1981年離休后,老人開始整理郭小川的文稿,撰寫回憶錄,這不僅是她的日常工作,也是她的生命支柱。
采訪時,杜惠老人講,“小川原名叫恩大,參軍時叫郭蘇。在抗日戰爭的一次戰斗中,有一件戰利品———鋼筆,上面刻有‘小川’二字。當部隊獎給他時,他很高興。此后寫作時,就開始用‘郭小川’作筆名,抗日戰爭勝利后,‘郭小川’成了正名。”從談話中知道,郭小川,1919年9月出生于河北省豐寧縣鳳山鎮,父母深諳古詩文,家教甚嚴,自小學習刻苦,為人忠厚純樸。16歲便投身革命運動,18歲參加了八路軍,分配在三五九旅工作。杜惠,1920年春出生于川東長壽縣一個教師世家,聰慧而又好學。8歲喪母,16歲組織募捐支援抗戰,參加學生救亡活動,19歲被中共中央辦公廳選調專為毛澤東抄文件。
1940年秋,一個晴朗的日子。杜惠與好友勞荔到已調到楊家嶺中共中央辦公廳工作、原延安中國女子大學的同班同學周潔的辦公室玩,忽然聽說山下有人給勞荔帶來一封信,杜惠便隨勞荔一同跑下山,這時一個穿戰士服的青年匆匆向她們走來。青年是替勞荔捎信來的。勞荔向杜惠介紹:他是我們邊區的青年詩人郭小川,在三五九旅工作。又向郭小川介紹杜惠:“別看她那么秀氣,她可不簡單,曾帶著黨的秘密介紹信,化裝闖過川陜公路到延安的。”郭小川與杜惠相互含笑點頭,表示敬意,卻未說一句話。杜惠心中疑問:“他,連軍裝也沒扣風紀扣,軍帽檐耷拉著,像個農民出身的‘土八路’,想不到還是個青年詩人?”疑惑中,目送郭小川向延河岸邊走去。
此后,郭小川常來延河邊與杜惠等一同散步,談論國內外大事,談理想與未來,談文學與詩歌,但從未涉及到愛情。這時,天真、純情的杜惠,內心一直很平靜。
杜惠的女友中有個叫虹的,是河南姑娘,隨和、熱情、純樸、漂亮,吸引許多男同學的愛慕,而她偏偏愛上了郭小川。可是此時的郭小川已暗暗戀上了文靜的杜惠。杜惠那性格的棱角、偶爾閃爍思想火花式的新奇見解,常撼動他的心靈,點燃他的詩情。然而,對此,杜惠全然不知。
1941年10月中旬的一天,難耐的郭小川以散文詩的優美,載著丘比特的神箭射向了杜惠。信的開始,描繪出秋陽照耀下延安美麗的山川,敘述了延安青年自由幸福的生活,接著回憶了近一年的純真友情和對杜惠的了解;最后表達了他自己的心愿:希望在今后漫長的革命征途中,不管享有怎樣的歡樂與幸福,或遇到怎樣的艱難與困苦,都愿與杜惠永遠相伴在一起。他寫道:“我的一顆熱烈純樸的心,時刻等待你的回應。”這是一封詩一般優美的求愛信,可惜,杜惠已在整風審干的坦白運動中把這封信交給了組織。這時的杜惠覺得愛情是繩索,會拴住了自由。她沒回信,主動中斷了以前那種和郭小川純潔的往來。
一周過去了,郭小川的年輕朋友張丙南,忽然來找杜惠,說有要事相告。他們走到延河邊坐在一塊石頭上,小張轉達了郭小川向杜惠說的話。郭小川說:“你不給我回信,你的拒絕,已使我的心靈受到重大的創傷,使我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我甚至想離開延安,走得遠遠的。如果遭到真的拒絕,我決心永遠不再見到你,也永遠不會對任何女孩再產生那樣深沉的感情,也許一輩子不再戀愛。”小張傳來的話,刺痛了杜惠的心,這個出乎意料的情況,引起了杜惠的內疚和不安,她兩眼閃著淚花,低下頭不讓小張看見。小張又說了一些郭小川對革命怎樣忠誠、堅定,為人怎么忠厚、單純,又怎樣勤學、多才等等的話,還告訴杜惠:郭小川已要求參加社會調查組,半個月后就下鄉去。
郭小川對杜惠的愛,深深感動了杜惠的心,她靈魂深處高傲王國的基石,已為郭小川執著的愛所搖蕩,內心的平靜被破壞了。可她不愿說任何一句軟弱的話,久久地沉默著。
杜惠最終冷靜下來,認真地分析一年來對郭小川的了解。他參加過學生救亡運動,又在八路軍里受到很好的培育,是個忠誠、憨厚、純樸的同志,政治修養、文化素質較高,談吐高雅,內有才華,感情很深沉,又富有革命朝氣,在與他交往中,總能受到鼓舞,能豐富自己的思想。他的一些詩,對杜惠這個曾一心想當游擊隊的神槍手去打鬼子,又熱愛田野生活的姑娘,有著特別的吸引力。細想起來,這一切都使杜惠喜愛、動心。
次日晚飯后,她向女友們宣布:向愛情之神屈服!隨即,用細尖的蘸水鋼筆,向郭小川表明:“小川:我將以最大的熱情與忠誠,回報你純真善良的心!”熱心的女友們,立即請一位男同志涉過延河水,快快地將短箋送到了郭小川手中。
郭小川后來告訴杜惠:他當晚就向幾位至友傳送著這心靈的春天的消息,幾乎徹夜未眠。第二天,郭小川讀了許多著名的愛情詩,顧不了守約,匆匆吃過晚飯,就迫不及待地奔到中央黨校門前。這時,杜惠正和幾位同學出來散步,見郭小川眼里閃著無法掩飾的歡樂的光芒,她紅著臉笑了。
兩人一同走入校門前延河邊的小樹林,各靠在一棵小樹上。好一會兒,彼此害羞得誰也不敢抬頭看對方一眼,心兒好像要從胸腔里跳出來一樣。漸漸地,落日的余輝也躲到遠山后邊了,那快到黃昏時的藍灰藍灰的天空,那在高原顯得特別明亮的最初的幾顆星星,那遠處窯洞里剛剛點燃的一兩盞油燈泛出微紅燈光,好像都在偷偷地望著他們,想窺探他們的秘密。延河水唱著動聽的歌,帶點涼意的秋風吻著小樹梢頭,發出醉人的沙沙聲———它們好像都在催促他們快快私語。終于,郭小川拉起杜惠的手,把杜惠的身子慢慢拉過去深情地望著杜惠的眼睛,充滿激情地說:“我將永遠忠于你,永遠愛你,永遠屬于你,讓我們今晚訂婚吧!”
郭小川用雙手緊緊握住杜惠的雙手。杜惠感受到,他的手不僅有力而且溫暖,皮膚還那么細膩,手上好似有一股強烈的電流,傳遍了全身,眼里閃著火樣的光亮。杜惠羞澀地柔聲說:“好,我們現在就正式訂婚!”
此言一出,杜惠好像立即增長了百倍的勇氣,從心靈上徹底告別了無拘無束、獨立自主、完全自由的少女王國,迎來了第一次與異性心靈上的相互依偎。杜惠稍稍放大聲音說:“讓我們向著青春般的小樹,向著永遠歡唱的延河水,向著寬廣美麗的星空宣告我們訂婚啦!”郭小川和杜惠一同歡叫起來:“我們訂婚啦!我們訂婚啦!”郭小川突然生出了一股杜惠未料到的強大力量,一下子把杜惠緊緊擁抱進自己的懷里,狂熱地親吻杜惠的秀發、杜惠的面額、杜惠的眼睛、杜惠的潤唇,久久地。一種愉悅無比、欲罷不能的感覺傳遍全身,使杜惠完全被征服了,沉醉了,心魄為之飄蕩,心靈漸漸融合,好像自己已經不存在了,少女心靈的自由已飛到九霄云外。她的心已經完全屬于郭小川了,人生的第一杯美酒———深情的甘醇的吻,使杜惠醉了,醉了!
直到學校傳來熄燈的預備號音,杜惠才不好意思地松開了彼此相擁著的雙手,趕緊輕輕推開郭小川,讓他快快回到中央研究院去,自己也急步走進中央黨校的大門,悄悄進到集體宿舍,輕輕鉆進被窩。她全身心流動著沸騰的熱血,感到今夜的被窩一點也不冷,立即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由于多種原因,婚期一再推遲,到1943年2月3日春節才舉行婚禮。他們用墻上那張舊白細布的世界大地圖,加上領的幾斤棉花做了床新婚被子,用黃泥土做了一對并排的單人沙發,窯洞便成了洞房。來祝賀的同志吃著紅棗綠豆粥,邊笑邊聊。吳玉章老人送上了一幅蒼勁而富有神韻的婚聯———“杜林深植慧;小水匯成川”,他們接過,雙雙向吳老鞠了一躬。甜美的新婚剛剛一個月,延安的整風學習就轉入了審干運動,各機關、學校一律斷絕來往,郭小川與杜惠不能相見了。郭小川的歷史和家庭比較簡單,沒受到多少沖擊。杜惠在西北公學,僅僅因為提了一條意見,認為學校整風總結空洞無物,就被康生宣布為“七人反黨集團”成員,被投入中央社會部的監獄關押,戴腳鐐,每天半夜被提審。新婚燕爾的幸福與歡悅早已拋到九霄云外。杜惠堅信:堅持真理,決不說半個字的假話。
如果說杜惠是郭小川詩的引信,催發著他詩的靈感的話,那么,郭小川詩歌的積極樂觀精神又在杜惠的血液里潛移默化,使她度過了日后艱苦、曲折乃至冤屈的日子。當杜惠被平反,與從前線歸來的郭小川見面時,她已熬過了艱難的兩年零五個月。不久,他們便一起隨大軍進入北京。
為黨為革命為人民工作,始終是他們生活的第一需要,也是他們愛情幸福的基礎。他們婚后幾十年的共同生活中,始終感到有傾吐不盡的知心話,有不斷增長的熱情,有日益豐富和充實的生活情趣。“十年浩劫”破壞了他們幸福的家庭,但他們的愛情是永存的。那保留的近600封約60多萬字的情書,處處閃耀著他們純潔、熾熱愛情生活的美麗光澤。
郭小川不幸過早地逝去,杜惠時時刻刻感到這種無以彌補的巨大損失。沒想到的是,在郭小川辭世20余年后,居然被人挖掘出一段與19歲佘姓少女鮮為人知的“黃昏戀”,而詩人依然健在的愛侶———也被說成于“文革”期間含冤離世。為了澄清事實,杜惠老人只得訴諸法庭,尋求法理公道,公開辟謠。
經過幾番唇槍舌劍,北京市宣武區人民法院合議庭認為:賀所寫的“黃昏戀”一文內容純屬子虛烏有,損害了郭小川的名譽,侵犯了杜惠的名譽權。走出法庭,80歲的杜惠老人淚眼朦朧,激動的淚水溢滿眼眶,“小川,你也該含笑九泉了,我們再一次為你平反了。你的一生,是潔白無瑕的,是對革命、對人民、對新詩有貢獻的,也是對家庭負責的,是忠貞不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