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首馬致遠的《天凈沙》詞,是父親生前的所好,他每次寫這首詞的時候,總是以情代筆,全身心的投入,筆墨濃淡,皆拋之腦后,狂草金文,隨心所欲,旁觀之人,氣隨筆行,便會不由得情投其中,仿佛身臨其境。觀其書字,的確是一種藝術的享受。作為一個藝術家,父親用他生命的全部來感受藝術。用人生來理解藝術,對藝術的追求非常的執著,無怨無悔。在作為一名藝術家的同時,他又是一位學者,專攻秦漢美術,著書甚多,給后學留下了寶貴的資料。遺憾的是,在他所出版的著作中,沒有一部自己的書法、篆刻的作品集。在土生土長的西安也未辦過一次展。父親有一個愿望,就是想在新疆辦一次個展,因為,他曾在邊疆度過六年的戎馬生涯,對那里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但直到最后未能實現,實為憾事。
記不清有多少個夜晚,坐在父親的身邊,來聽他毫不需提示的不間斷的談話。與父親交談的時候,常常不是交談,因為只要是他高興見的人,他的話可以不停歇,對方不容易插嘴,只要帶著耳朵就可以了。談話的內容大多有關藝術,但也不全是藝術,生活的感受、生命的體驗甚至日常雜事、人際往還也都自然的談到。父親最后的幾年里,由于身體的原因,很少出門,接待客人主要都在家里,家里的客廳連接著陽臺,陽臺的窗戶是惟一采光源,每次父親都坐在靠窗背光的搖椅上,隨著時間慢慢的流走,天色愈來愈暗,父親也就變成一個越來越重的剪影,頭發盤在頭上,像道人,干瘦的手臂不時隨著話語有節奏的舞動,那其中有一種精神,非常令人感動;有一種生命的濃縮與甘烈,帶有一種孤高的禪意。這道逆光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
回首父親短短的五十六個年頭,一路風風雨雨,是“爭”過來的,與人爭、與藝術爭,與自己爭、與時間爭,用兩個字可以概括:努力。從不可抗拒的生理規律到遙遙無期的藝術定評,從能爭的到無法爭的,從來沒有停止過。
父親走了,帶走了很多,也留下了很多。父親對藝術的追求、對生命的熱愛、超越了人的本能,父親“爭”的精神,令人感心肺腹。這時又想起了父親常寫的一副對聯曰:“好事多為難事,名人都是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