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二年在南京出版了一本叫《學衡》的文學理論刊物,為《學衡》撰稿的一幫人有共同的立場、觀點、情趣和理想,因此他們被稱為學衡派。這批學者與新文化派異趣,也可以說他們是為反對新文化派才創辦了這一刊物。學衡派人物大部分的學問素養,比之新文化派諸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卻沒一個人朱紫其衣,黃馬其褂,他們從未依附哪派政治強人,終生奔走,風塵于教育事業和科研事業,桃李滿天下,有重大成就者,不計其數。
八十年過去了,他們當年的主張、觀點經得住歷史的驗證。
《學衡》的格局
胡適、陳獨秀是以否定中國文化起家的,但其言論,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中并沒有市場,尤其是哈佛大學的中國留學生。其中以梅光迪為最早,梅和胡適是安徽同鄉,二人關系很好,以兄弟相稱,二人常在通信中討論學問,梅對胡很是欽敬。但當胡適提出“要須作詩如作文”之后,立即受到梅的批評,開始以朋友的口氣討論、相勸,但無效。二人關系越來越僵,口氣越來越不好聽,可以說中國兩派的交鋒,是在美國開始的。后來,胡適的態度,特別是陳獨秀以及錢玄同等人加入戰團之后,使哈佛的中國留學生們憤怒,張鑫海憤慨地說,“羽翼未成,不可輕飛,他年學問成,同志集,定必與若輩鏖戰一番!”學問未成,同志未集,大約就是《學衡》到一九二二年才出版的原因。梅光迪曾引春秋時楚國申包胥對伍子胥說的話:“子能覆楚,我必復之”。《學衡》的創刊意味著“鏖戰”已經開始。
《學衡》首先在南京的東南大學建立了基地,受到實際主持校務的副校長,曾是美國西北大學學生劉伯明的支持,劉也是位博士。梅光迪、吳宓及胡先骕合議創辦,由吳任總編,于一九二二年一月到一九三三年七月(一九二七年停刊一年)共出版七十九期,合共十二年,比新文化派任何一個刊物都命長。它沒有官方背景,沒拿官方津貼,經費主要靠募捐或自掏腰包。有官方背景的章士釗曾主動捐助一千元大洋,但被他們拒收。刊物沒有經費,投稿者雖然一篇篇大塊文章發表,但沒有“收大洋××元”的記賬。他們志行高潔,謀求的不是私利。請看他們的發刊宗旨及辦法:
論究學術,闡求真理,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評之職事,無偏無黨,不激不隨。以切實之功夫,為精確之研究,然后整理而條析之,明其源流,煮其旨要,以見吾國文有可與日月爭光之價值。博取群書,深窺底奧,然后明白辨析,審慎取擇,庶使吾國學子,潛心研究,兼收并覽,不致道聽途說,呼號標榜,陷于一偏而昧于大體也。
《學衡》有一個整齊精粹的作者群,除了梅、吳、胡三人外,尚有劉伯明、吳芳吉、劉撲、易峻、曹慕管、張鑫海、李思純、浦江清、張蔭麟、趙萬里、郭斌凳龢、馬宗霍、湯用彤、黃華、蕭純棉、柳詒征、徐則陵、張其昀、王煥龢、徐鎮顎、束世征、向達、劉永濟、劉盼遂、林損、王易、王浩、黃節、劉善擇等。
還有大師級人物: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
光有這一作者群,就能略知《學衡》的學術水平。
攻城與略地
胡適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說:
中國二千年來沒有真有價值真有生命的文言的文學。……這都是因為這二千年文人所作的文學都是死的,都是用已經死了的語言文字做的。死文字不能產生活文學,所以中國這二千年只有些死文學,只是沒有價值的死文學。
胡適就是根據這樣一個荒乎其唐的前提,得出個文言當廢的結論。世界上各個有文字的民族,都有口頭語、書面語的區別。“母病速歸”是文言的書面語,用口頭語則當是“老娘病重了,快些回家來”。中國文言是古代的書面語,它和古代口頭語,落差不大,從《詩經》中的《風》詩可以看出,文言書面語,簡潔概括,為口頭白話所遠遠不及。在這一認知里,學衡派與章士釗、章炳麟、林琴南等古文保衛派是一致的,但有很大區別,區別在于學衡派并不反對白話文。梅光迪說:“夫革命者,以新代舊,以此易彼之謂。若古文與白話之遞興,乃文學體裁之增加,實非完全之變遷,尤非革命也。”這顯然是十分正確的。新文化派又以八股文為古文罪狀,其實這二者完全是兩回事情。八股的結構初時并非一無是處,使之框住一切文章,它就成了壞東西。梅光迪說:“夫古文與八股何涉,而必并為一談?”清末廢八股并未廢古文。古文已有兩千多年歷史,創作了無數優秀篇章,顯露了古代作家們的思想才情。梅光迪說:“蓋文學體裁不同,而各有所長,不可更代混淆而有獨立并存的價值”。
當時新文化派相信進化論,進化論成了他們研究文學的根據。胡適說“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文學”(套自王國維“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初聽似乎沒錯,每個時代的文學都會帶有它所處時代的時代色彩,問題在于他們要求時代只有一種文學,以前存在的文學都是死的。適者生存,弱肉強食,這本是生物界的規律,套之于文學,就十分荒謬。
遺憾的是學衡派極少甚至沒有選取這一角度予以辯駁,而花了太多的筆墨說明文言文之不可廢。用文言文本體的優秀作品為例證,那才是最強有力的辯護,因為那是文言文的實踐,而文言文的實踐最足檢驗文言文的真價值和真生命力。
學衡派并不反對白話文,但他們主張的是藝術化了的白話文,學衡派主張革新而非革命。他們主張文言不必廢除,可以保存,因為文言是中國數千年文學的載體,也是記錄一切文化、典籍的工具。白話文當初面世時,與古文并行不悖,否則就沒有了宋元語錄、宋元戲曲,以及那么多文學名著。《學衡》上就發表過好幾篇白話小說,包括《學衡》主編吳宓的一篇、所謂學衡派反對白話是子虛之論。
白話文由來已久,歷史近千年,小說中產生過像《金瓶梅》、《水滸傳》、《紅樓夢》等名著,白話并非胡適所發明。正如梅光迪所說:“所謂二十世紀之活文學,并非二十世紀人所創造,仍系數千年來祖宗所創造者”,它們同是祖孫。
梅光迪所主張的文學改革是“改革第一事只須改革其流弊,而與其本體無關。如足下(指胡適)言改革,直欲將吾國文學盡行推翻,本體與流弊無別可乎?”保存的要保存,革除的要革除,區別對待,這才是正確的科學的態度。
徐世昌為北洋軍閥政府總統時,曾下令小學課本采用白話文。胡適自我感覺良好,大概認為這是他提倡白話文的勝利,但他不滿足,立即主張中學課本上也只載白話文不要文言文。但因白話文好的太少,難選,就主張用他所喜歡的白話小說代替,包括《水滸傳》、《紅樓夢》、《西游記》、《三俠五義》、《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恨海》、《九命奇冤》、《官場現形記》、《老殘游記》、《俠隱記》、《續俠隱記》等白話小說。這主張真夠荒唐透頂,這么多中長篇小說塞(實際上是代替)入中學課本,學生還有時間學習其他功課嗎?梁啟超在東南大學講學時曾激烈批評這一主張。梁認為學生讀小說是自然的,禁也禁不住,但決不能將之列入正課,占用正課時間。學生的正課時間本來是不多的,他主張中學生要多讀古文。
梁啟超認為作好白話文,“文言的功夫應該很深”,這看法在當時是有共識的。朱光潛在《雨天的書》中就說:“想作好白話文,必要讀文言文。現在白話文作者當推胡適、吳稚暉、周作人、魯迅諸先生。這幾位先生的白話文都得力于古文。”朱光潛先生說:“他們也許不承認”。別人沒表態,惟魯迅表態不承認,并指責這是復古思潮,是新文藝的自殺。說他自己“自舊營壘中來,情形看得較分明,反戈一擊,易制強敵于死命”。魯迅說的“舊營壘”,就是指他讀過的中國書、古文。抗戰時在戰時首都重慶,林語堂在一次演講中,有一青年向他發問,提到魯迅說中國青年不要讀中國書的問題,林語堂回答了一句:“魯迅先生讀的中國書比誰都多。”
一場雙簧戲,半個獨裁者
辛亥革命成功,民國成立,然而沒有出現宋明以后那么多的遺老遺少,這原因很簡單,不必細說,他們大多“咸與維新”了,少數的歸老林泉,吟詩、書法、玩鳥、看戲,如陳寶森、陳三立、羅振玉、鄭孝胥、康有為。新文化運動開始,倡白話,廢古文,對他們來說,毫無興趣,沒有出面一爭的勇氣。正如魯迅所說“那時仿佛不特沒有人贊同,并且也沒有人反對,我想他們感到寂寞了”。正如一位演說家,既沒有人鼓掌,也沒有人喝倒彩,冷冷清清,有些耐不住,因此組織了一出雙簧戲。先由錢玄同、劉半農“克隆”出了一個王敬軒,由錢玄同扮演,出面痛詆新文化派的荒誕不經,再由劉半農出面,狠狠地痛斥了“王敬軒”一通,大力宣傳了新文化派的應天順人,應時運而進化。世界上還沒見過用這種辦法自產自銷,用這種級別的趣味來宣傳自己和搞學術辯論的,怕是正經學人所不齒,何況堂堂大學的教授。新文化派津津樂道如何“罵倒王敬軒”,現代文學史家們當作有趣的軼事或花絮描述一番,我卻為之一羞。
“罵倒王敬軒”原來倒下的是個稻草人。胡適收到梅光迪寄給他的《學衡》創刊號,他說“我沒看見什么《學衡》,只看見一本《學罵》”。并指胡先骕的文章是謾罵(可見他已全看過了,不看又何以知道是學罵)。其實那《學衡》并無所謂謾罵,全是說理辯難的學術文章,罵而不還口,不是由于度量而是由于理屈詞窮,避開實質性的論戰。更高明的是魯迅,避開對方的說理,只在對方文章中找幾句欠通或有余波的文字,指為不通,不配與之一爭。
如果說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是由和梅光迪辯論而促成,那么胡適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則是接受了陳獨秀的鼓動。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一文一出,首先響應并表示全力擁護和效命的是陳獨秀,他立即寫了《文學革命論》,文章以極端激進的語言,痛詆中國文學,提出了三個推倒,即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
文中除了說《詩經》的《國風》和《楚辭》斐然可觀和肯定馬東籬、施耐庵、曹雪芹之外,全部文學作品都是應予推倒的對象。認為從韓愈到曾國藩全是載道之文,抄襲孔孟極膚淺極空泛之門面語,與八股一致。又說元、明、清小說也“為妖魔所扼,未及出胎,竟而流產”,又提出所謂十八妖魔,其文無一字有存在價值。為表示效忠的決心,陳獨秀扛著上書“文化革命軍”的大旗,“明目張膽地與十八妖魔宣戰”,“愿拖著四十二生的大炮為之前驅”,即為“吾友胡適”之前驅。
胡適既然有了“文化革命軍”,有“拖著四十二生的大炮”的人做“前驅”,膽子立即壯了起來,有了將“改良”改為“革命”的勇氣,擴大化了陳獨秀要推倒的中國文學,擴大成二千年來只有沒有真價值、真生命的死文學。
陳獨秀在文章中信心十足,他聲明,文學革命“其是非甚明,不容反對者有討論的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決定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文學革命是天經地義的,“不容更有異議”。陳獨秀也曾鼓吹過自由,但自由只歸他獨享,他人不得分羹。當時他還是非黨人士,且未掌握槍桿子,只能算半個獨裁者或口頭獨裁者。陳獨秀雖然如此赤膽忠心地愿為胡適的“前驅”,但胡適對他的這一套卻并不欣賞,立即寫信給陳,指出這是專制主義作風,這話太偏執了,主張歡迎反對的言論。
陳雖如此專制,僅面孔而已,偏有一群學衡派人士不但紛紛出來表示異議,乃至直截了當地極力反對。胡適曾指責《學衡》“謾罵”,但新文化派的《新青年》又何嘗不罵,汪懋祖就指責《新青年》“如村嫗潑罵,其何以折服人心?”村嫗之罵加上專制之風,使外人和自己人都心涼,教授、大學的學長,風度何在?胡適作為一個學者,對陳獨秀表示了正當的不滿。當陳將成為一個政黨領袖的前夕,他被捕了,眾多人為他求情,為他作出保釋的簽名。胡適就告訴他簽名者有兩位他痛罵過的“桐城謬種”,即古文學家馬通伯和姚叔節,胡適說:“我怕這種不容人的風氣造成之后,這個社會要變成一個更殘忍更慘酷的社會,我們愛自由爭自由的人,怕沒有立足之地了。”更希奇的是陳最后一次被捕,替他做辯護的律師,竟是甲寅派首領古文家的章士釗。其辯護詞隨后在上海《申報》發表,標題是“黨即國家乎?”說陳“非危害國家也,國民黨不能代表國家,是為二物。陳氏反國民黨,不反國家,何危害民國可言乎?”詞用的文言,黨非國家,于近百年前由一古文家說出,真令人慷慨生哀。
詩、文與說話
詩是胡適發動新文化運動的首要問題,中國文學之被否定,詩是第一個受害者。“詩國革命自何始?要須作詩如作文”。話怎么說,文就怎么寫,詩則同樣“話怎么說,詩就怎么寫”了。
大凡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詩文有別,正如男女之有別一樣,如果詩向文向說話看齊,詩也就滅絕了。
胡適的這類觀點早在他在美國留學時就提出來了,他受到同在美國留學的梅光迪的批評。胡適曾在信中與梅相約:“愿與足下責善規過,交相勉之”。但在實際問題上,胡適根本沒考慮過梅的意見,空聞責善,不值規過,反而變本加厲,上了梁山,搞了個《建設的文學革命論》出來。這篇文章標志著梅、胡友誼的正式結束。
梅光迪首先提出“足下謂‘詩國革命自何始?要須作詩如作文。’梅頗不以為然,詩文截然兩途”。文是文,詩是詩,“詩之文學(protsedicloin)與文之文學(protsedicloin)自有詩文以來(無論中西)已分道而馳。”他舉華茲華斯(Wordsworth)為例,認為華茲華斯也曾力主詩文一體,且謂“詩之文字與尋常語無異,然觀其詩則詩,非文也”。梅指出“吾國求詩界革命,當于詩中求之,與文無涉也”。梅反對“詩家成為古人奴婢,無古人學術懷抱,而只效其形式……”定非真詩。他指出“大抵改革一事,只須改革其流弊,而與其本體無關”,“是足言文學革命本所贊成,惟言之過激,將吾國文學之本體與其流弊混雜言之,故不敢贊同”。本體與流弊分別對待是對的。他說“詩者,為人類最高最美之思想感情之所發宣,故其文亦需最高最美,擇而又擇,選而又選,加以格律音調以限制之,而后始見奇才焉”。梅光迪嘲胡適之白話自由詩如兒時所聽的蓮花落,“真所謂革盡古今中外詩人命者”。他說歐美也有類似的大舉革命旗者,他勸胡適“誠望足下勿剽竊此種不值錢之新潮流以哄國人也”。
梅光迪對胡適的“作詩如作文”的主張,可謂做到真正的“責善規過”,極盡諍友之義。可惜胡適昧于一偏,無法逆轉。他沒有像陳獨秀那樣不容人提出異議,畢竟是胡適的勝人處。
學衡派的又一大將胡先骕有一篇長文《評〈嘗試集〉》,有人責他文中只很少一部分提到《嘗試集》,似乎離題,實則作者一開始就聲明了評《嘗試集》必須評其詩論,如新詩之短長并古今中外之論詩之說等等,實則并未離題。作者把古今中外的詩論擺了出來,目的在于和《嘗試集》及胡適之說作出對比,以證胡適理論實踐之荒謬。
胡先骕說胡適主張的八不主義中如不用陳言套語,不避俗字俗語,不作無病之呻吟,須言之有物幾條,早已是古代詩人之共識,并非胡適之首創,其實中學老師教作文時,也經常言及。至于不用典、不對仗、不模仿古人“則大可商議”。
胡先骕具體分析了用典的優劣得失,他反對用僻典和堆砌典故。胡先骕指出,胡適不知道外國詩也一樣用典,荷馬詩中的神話故事,已為文藝復興以后的詩人用了又用,幾于用濫。到莎士比亞、彌爾頓的詩作出來,則幾乎人人都引用他們詩中的情事。問題是要看用得是否恰到好處,用得好的起到暗喻、含蓄、耐人思索的作用。胡適在后來談不用典時,談來談去,也是這個意思,但胡適不認錯,堅持不改“不用典”的提法。
胡適提倡白話詩,堅持俗字入詩。其實俗字入詩也不新鮮,歷史上很多大詩人都曾如此。胡先骕說,俗字之能否入詩,必以能入詩者為限;即入詩后能增強詩感詩味,而非什么俗字俗語都入詩。胡先骕舉了很多例證,然后問到“何胡君之白話詩不如鄭子尹鄭蘇庵之白話詩乎?則由于胡君但能作白話而不能作詩之故”。他說胡適《嘗試集》的新詩,僅僅是白話,而非白話詩。“夫詩之異于文者,文之意義,重在表現(denete),詩之意義,重在含蓄(counate)與暗示(suggest)”。
胡適之白話詩,實際是取消詩文差別,以文為詩,以白話本身為詩,詩的特點全部取消,只保留著從外國詩借來的分行排列。胡適《嘗試集》流弊之大,人所共見。
胡先骕是位大植物學家,哈佛大學博士。他對我國植物學的研究有開創的功勛,我國第一間廬山植物園即由他一手創辦。但他對中外文學之熟悉與研究,足使許多專家遜色。可惜那個時代給了他一個殉道者的定位,他在“文革”中被殘酷迫害而死。
吳宓是《學衡》的主編,為刊物的編輯出版,他拋灑了比他人多幾倍的心血。他畢業于哈佛大學,師從人文主義大師白璧德,學比較文學,也是我國比較文學研究的開創者,被尊為我國比較文學研究之父,曾先后任東南大學、清華大學教授,又為清華大學研究院院長。自稱有龍虎豹三大弟子,龍為錢鍾書,虎為曹禺,豹為李健吾,晚些的弟子有季羨林、周一良、梁實秋等大家,他與大師陳寅恪有著感人泣下的生死交情。他曾放棄東北大學五千元的月薪,而自愿到東南大學去領月薪兩千元,為的是編《學衡》,《學衡》的發刊宗旨等顯系出自他手。為支撐《學衡》出版,他曾自掏腰包。
他不但學兼中外,淵博而精深,涉獵了新文化派不曾涉足的領域,同時還是位優秀的詩人,在詩論中他創“三境”說,自成一系,他認為胡適倡導而眾人跟進的白話自由詩,是暗效美國的自由詩(freeverse),我們所熟悉的惠特曼就是其代表。筆者記得郭沫若有詩:
啊啊,惠特曼呀,
太平洋似的惠特曼呀,
啊啊,太平洋呀,
惠特曼似的太平洋呀。
一陣空喊,令人想起唐人“六郎似蓮花”和“蓮花似六郎”的正反比喻。
惠特曼的自由詩一出,便受到眾多詩人和讀者的抨擊,出版社長期不予出版,但惠特曼這種不要格律音韻的自由詩在部分青年中卻有市場,正如吳宓所說“今日美國雖有作此種新詩者,然實系少數少年,無名無學,自鳴得意,所有學者通人,故不以次為詩也”。
吳宓不主張詩走老路,他特別注重內容,他堅持說,改造中國詩的關鍵是充實其內容,即詩中應能容納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包括“五大洲的山川、風土、過謙、民俗、法政、科學、理論……名家著述、英雄事業、兒女之艷史幽恨、奇跡異聞、自極大以至極小”等等無不使之入詩,即他所說的,“熔鑄新材料以入舊詩格律”,這就使詩擴大了它的題材,豐富了它的內容,表現更多事物,這當然會使中國數千年來的格律詩發生歷史性的新變,“若無新變,何以代雄”(《文心雕龍》),“掇莎米之精英,揚李杜之光焰,創為真正的新詩”(莎指莎士比亞,米指彌爾頓)。吳宓眼中的新詩,就是這樣的新詩,而不是非驢非馬毫無中國詩氣味的大白話。
“舊瓶裝新酒”,這是新文化運動中鬧騰了一陣之后,后來的人們為詩歌實踐出的一條路子,因為它一不排斥新題材、新內容,并堅持詩歌的民族形式民族格律。但首位提出這一思想的,應是吳宓。
吳宓說:“詩者,以切契高妙之筆,具音律之文,表示人生之思想感情者也。”詩能“振興民氣,導揚其愛國心,培育其進取之精神”,使“民德進而國事興”、“故善為詩者,既博學行德,以自成其思想感情之美,更揣摩諳煉,以求得韻律格調之美”。這里提出以內容美促進和影響形式美,以內容影響民心和國事,他如胡先骕一樣,系統地比較了中西格律、節奏的異同,從而證明詩與文之有別,無論中外都是一樣的,從而證明詩文一致不符合文學實際。這種研究無疑是學衡派對詩學的貢獻,大開了中國人的眼界,不用說新文化派,八十年來很少有一位詩歌理論家做下這一工作。大多數翻譯詩出來不講外國詩的格律,而把外國格律詩譯成中國自由白話詩,讓廣大詩讀者以為如此這般的洋貨,土產也就可以照樣炮制。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我們還在說“以發展新詩為主”,大講詩詞格律在“束縛思想”。
在詩文之外
新文化派否定中國傳統是從文學開始的,改良之不足而革命之,革命之不足而連坐及妻孥、九族。“中國事事不如人”(胡適語),中國應該“全盤西化”,當此口號受到多數國人責難時,他就改“全盤西化”為“充分世界化”,兩者有區別嗎?沒有。既然事事不如人,就要事事皆如人,那就是把自己化而成“西”。那時形成一股浪潮,否定中國的一切,包括中國人身上、嘴上、手上、腦子里的一切。
一、取消漢語,用英語或法語代替(劉半農、錢玄同)。
二、廢除漢字:
1.欲使中國不亡,非取消記載道教妖言的漢字不可(錢玄同);
2.漢字不廢,中國必亡(胡適);
3.勞苦大眾身上的結核菌都潛藏在(漢字)里面,倘不先除去它,結果只有自己死(魯迅);為漢字而犧牲我們,還是為我們而犧牲“漢字”呢?這是只要還沒喪心病狂的人,都能夠馬上回答的(魯迅);中國古書,頁頁害人。……漢字終當廢去,蓋人存則文必廢,文存則人當亡,在此時代,已無幸存之道(魯迅);
4.語言學家設計出第一個漢字羅馬化方案。后又出現漢字拉丁化方案。
5.中國文字要走世界共同的拼音化道路。
三、廢除中國戲曲
1.至于“打臉”、“打把子”二法,尤為暴露我國野蠻暴戾之真象,而與美感的技術立于絕對相反的地位(陳獨秀);
2.造成義和團大亂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有“打臉譜演儒釋道教義的中國戲”(陳獨秀);
3.廢唱而歸于白(胡適)(即學西方話劇);
4.裸上體之跳蟲們,擠在臺上打個不止,襯著極喧鬧的鑼鼓,總覺得眼花繚亂,頭昏欲暈(劉半農);
5.中國戲是極野蠻的“方相氏”的變相(錢玄同);如果要中國有真戲,這真戲自然是西洋化的戲,戲館全部封閉,要全數盡掃,盡情推翻(錢玄同);中國戲本來算不得什么東西,……我們作新青年的文章,是給純潔的青年看的,決不求此輩贊同百獸率舞的怪象(錢玄同);
6.周作人以《論中國舊戲之應廢》為題的文章,說“中國戲沒有存在的價值”,“收起三千年的老譜”。“民族不能老作野蠻”,“終于建設一面,也只有興歐洲式新戲的一面。”
7.“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歷史的遺傳不去,創造的意境不來。”“舊戲本無一駁的價值,新劇主義原是天經地義的”(傅斯年)。
四、廢除中醫中藥
廢除中醫中藥不自新文化運動始,清未維新派吳汝綸即提出“西醫精絕,中醫自古即是妄說”“醫學必取資西人”,新文化派自然贊同之,以胡適為主,說:“中醫之學不是‘賽先生’不足信也。”汪精衛也是中醫的取消派,魯迅更根本不信中醫。此風影響極壞。
打倒孔家店的文化后遺癥
新文化運動始于一九一五年,開始時主要是否定中國文學的詩文問題,至此才逐漸擴大,擴大到更廣泛的文化領域,也到此才可以叫新文化運動,此前則不過是新文學運動。由以上各項可以看出,胡適、陳獨秀關于文學的議論,已煽動起一批人,在社會上文化上形成了一股狂潮,極像“文革”中的造反派、紅衛兵,其中最具代表的人物是錢玄同。他原名錢德泉,在北京大學教音韻學。此公性情古板保守,反對維新派。對海外歸來的留學生或洋化人物看不慣,稱為假洋鬼子,有次在飯堂吃飯,忽一位西裝革履的留學生坐到他的對面,他鄙夷地端起碗離去。但對官府卻極其驚懼,某次,一軍官訪問學校,他竟以為是捉他到官里去,急忙逃走。可在新文化運動中,不知他中了什么邪,忽然化為“左”徒,前后判若兩人。胡適的《嘗試集》一出來,他第一個出來批評,“未脫盡文言窠臼”;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一出,他千分萬分擁護,并且“最贊成”陳獨秀那種不許人討論,“不容他人匡正”的專制作風。胡適主張廢除詩的格律,他和劉半農更主張廢除填詞,以白話詩為正體,韻文不可為正宗。張厚載寫信批評他對戲曲的否定,錢玄同無理可講(他不懂京劇),回信說:“我現在還想做點人類的正經事業,……張君以后如再有賜教,恕不奉答。”錢玄同被胡先骕譏為“舍舊學外不通歐西學說者也,乃言中國學術無絲毫價值,即將中國載籍全數付之一炬,亦不足惜”。可這位不通歐西學術的先生,對歐西學術偏偏無論什么都崇拜得五體投地。
還有一位放棄自己的專長,跟著新文化派鼓噪吶喊起哄的是柳亞子。他響應反孔言論,主張“非孝”,說父子應以兄弟相稱,寫詩給兒子柳無忌:“狂言非孝萬人罵,我獨聞之雙耳聰。略分自應呼小友,學書休更效爾公。”既稱兒子為“小友”,連兄弟也不是了,卻叫“小友”呼他為“爹”(公)。不特此也,他還進一步主張廢除倫常,他《次韻張天方》說:“共和已廢君臣義,牙彗羞他說五倫。種種要翻千載案,堂堂還我一完人。”民國肇興,君臣一倫當然已廢,他如父子、兄弟、夫妻等也要廢除掉嗎?他所說的“完人”,實是沒倫常的原始人、野蠻人。
柳亞子是南社的原始天尊、掌教人,但他非常支持白話詩運動,贊成廢除舊詩,說五十年后就沒有人懂平仄了。可他一生,直到逝世,舊詩一首跟著一首,卻一首新詩也沒有試過,又是一位言行相違的君子。
新文化運動發動的又一重大戰役是反孔批孔,打倒孔家店。孔子本是儒家,而竟被抬升為儒教,孔子是當然的教主。其實孔子何嘗像穆罕默德、釋迦牟尼等那樣創立了自己的教宗教義,自任教主。孔子之被奉為教主,正如老子的被奉為道教教主一樣,都與他們的“教”毫無關系。蔡元培先生早就主張把孔孟的學說和后來的儒教區別開來。新文化派反儒教,無非是反三綱五常、三從四德,守節事大餓死事小、纏足、納妾,還有某些封建的繁文縟節,這些全是從漢儒到宋儒搞的新產品,與孔孟無任何瓜葛,但罪名卻要他們承擔。
孔孟的學說是人類最好的學說,但極少被人徹底實行過。孔子學說的中心點之一是“仁”,“仁”就是人,人的雙倍價值,人的道德,人的尊嚴。孟子主張“仁政”,但沒有皇帝施行,也沒有皇帝——哪怕是暴君敢于反對仁政,只有極個別的獨夫民賊才公開反對仁政。如果有哪個皇帝實行百分之五的仁政,那皇帝就堪稱“有道明君”了。孔子要人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幾千年中給人的都是“人所不欲”的東西。“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可數千年來,幾乎處處有人不擇手段地要抓住那朵浮云。
人們以為新文化派種種過激主張是出于愛國,“愛之深,責之切”,恨鐵不成鋼吧,我不反對這一估計,但他們的愛國真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我只擔心,國家能否經得住這么一頓熱吻?那熱吻里充滿著敵意之心,切齒之聲。如按照他們的主張,中國早就被愛得徹底滅亡了,豈僅亡國,還要滅種。試想,一個民族不要了他們的民族語言,打殺了他們的民族文字,取消了他們的民族醫學、民族的戲曲、民族的文學,剩下一具赤條條的一絲不掛的像把干柴的瘦肉,再給他從外面加上一些從不屬于他們的東西,這個民族還存在嗎?
學衡派極端憎惡攻訐中國文化的這類言行,梅光迪說他們“日以污蔑祖國名譽,繁衍外人為事”,“日以推倒祖國學術為事”,“要亡漢文”,實為亡民族。說他們“真非中國人也”。
杜威曾來中國講學,胡適作翻譯。胡適是杜威的實驗主義的忠實信徒,曾詳盡地向中國人民介紹過實驗主義,從創始人皮爾士到詹姆士直到杜威。杜威被胡適稱為哲學上的大革命家,他把達爾文的進化論引入他的實驗主義。胡適不虧是杜威的高足,他把師尊的這一套,結合清代儒學家“無征不信”“不以人弊己”的觀點,赫胥黎的不可知論和存疑主義糅合而成為他的觀點,高度概括為“大膽的假設(或懷疑),小心的求證”。他要把一切都懷疑下去,“嚴格地不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明的東西”;“重新估定一切價值”以至“寧肯疑而錯”。胡適的大膽,首先引起當時的疑古主義,以他的弟子顧頡剛為代表,對中國的上古史,史前史等等做了懷疑,懷疑它是否真實存在過。胡適自己就認為“東周以前的歷史沒有一個字是可信的”,東周以后也大部分是偽史。魯迅似乎并不懷疑中國的古代史,但他的《狂人日記》里卻感到一切存在,一切人都被疑為吃人的家伙,一切言行都被懷疑為準備吃人。在書中他只看見三個字:人吃人,在仁義道德的縫里藏著。豺狼之殘,獅虎之兇,但不食其類,唯中國數千年來卻在人吃人,中國人連獸類都不如?!小說中狂人的懷疑是清醒的,作者也是清醒的,雖然他并未小心求證過。
胡適對中國文學“大膽”之后,尚未充分“小心”一下,就匆忙地下了“死文學”的結論。不知胡適用什么證據證明“全盤西化”是最好的解決辦法,用什么證據證明“中國不亡,是無天理”,是否中國亡了,天理就有了?
學衡派和新文化派不同,他們都有個共同的信仰對象,那就是哈佛大學的白璧德教授。白璧德是人文主義的大師。人文主義發生于文藝復興時期,它是人道主義的基礎,是對中世紀神學、經院哲學和封建主義的革命。人文主義反對禁欲主義,崇尚理性,崇尚道德、人性,要求建立健全的真實的人生。白璧德尊敬中國的儒家學說,特別是孔子本人,說孔子配稱中國文化的代表。他認為中國傳統文化與歐洲的人文主義在精神上是一致的,中國傳統文化關注的是人,人的尊嚴,人的道德、修養,而不是上帝,不是神,不是某種超自然的力量。
白璧德受到一大群中國留學生的尊敬,其中包括因傾慕他而來的梅光迪、梁實秋、陳寅恪等。梅光迪、吳宓、胡先骕、吳震苊、張蔭麟等或著文或翻譯,介紹白璧德給中國。文章后來結集成書,由新月書店出版,書名為《白璧德與人文主義》。
吳宓在胡先骕所譯白璧德談人文教育一文所作前言中說,白璧德十分關心中國發生的事情,有關中國書籍無不寓目。他的人文主義是感于近代科學大昌、實業大盛,而道德思想衰落,人們唯利是圖,道德全失而緣起的。他說,西方之文藝復興與傳統道德分離,而中國所謂文藝復興(按指新文化運動)走的是西方老路,完全拋棄中國傳統是不明智的。白璧德認為中國應該有工業革命,國家應富強起來,以免列強侵略,但“須知中國在力求進步時,萬不可效歐西之將盆中小兒與浴水而傾棄之。簡言之,雖可力攻形式主義之非,同時必須審慎,保存其偉大之舊文明之精魂也”。
白璧德說“吾每謂孔子之道有優于吾西方之人道主義者”,認為中國之大學“應以孔子之《論語》與亞里斯多德之《論理學》相比較講授,而美國各大學宜聘勝任之中國教授,教授中國歷史及道德哲學”。梅光迪到哈佛大學之前在美國西北大學讀書,后慕名拜訪白璧德,發現白璧德對中國的儒家和早期道家思想有全面的理解,而且對儒家學說中純粹的人文主義大加贊賞,看到早期道家和現代西方自然主義之間有相似之處。梅光迪說“在西方能成就于此者,白璧德要算第一人,并對白璧德品性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他“對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弱點,并非熟視無睹,他密切地留意真正意義上的儒家學術的復興運動。這種運動支持歷史繼承性和中國國民生活的自主性,其中也融合了一定的現代西方的因素,以進行合理的調整”。
可以說學衡派的全部活動及動力,都受到白璧德有力的影響,使他們對祖國傳統文化有了更多的關注,對其精華優秀的部分產生了由衷的深情,要給以維護,使它不遭受毀損,要加以繼承,而不致中斷。這之間必然有所揚棄,有所否定,這一點他們很明確。
中國文化從上個世紀初開始,到世紀末,屢次蒙難,倫常乖舛,人性扭曲,人與人之間只許存在階級性。后來,整個社會投入市場,市場規律指導指揮人的行為,“小人喻于利”,爭權于朝,爭利于市,“上下交征利”,貪得無厭,腐敗遍于國中,黑道披倡,道德淪喪。金錢被賦予萬能,拜金主義猖獗。科教興國,但教育中可有人文主義內容?“文革”前就取消了人文學的院士,科學能制造機器人,不進行、不重視人文主義教育,人也會變成機器人。數字、程序可輸入電腦,但人情、人欲、道德不能輸入電腦。只有重視和進行人文主義教育,中華民族的整體素質才能提高,民族優秀文化也才能繼承、弘揚和發展。在世界民族之林,中華民族才可以存在,可以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