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交橋上的魚

１

他喜歡趴在與朋友合租的七樓的窗臺上，望下面立交橋上人來人往。居高臨下，置身物外。這是一個十字路口，有一座漂亮的立交橋。橋上常常有人看風景。有一天，就看見了她。黑色Ｔ恤，米色及膝裙，白色高跟鞋，端莊大方，清湯掛面的頭發，像某一個早就該熟識的人。她匆匆走過立交橋，走向１２５路公交車。就那樣飛走了，像一尾魚，城市中的魚。而那些建筑物，只是水草。

以后，就開始留心她。偶爾就能看見她。她上班很準時。她個子修長，腰身苗條，幾乎清一色的素面朝天打扮。她總是急匆匆地從立交橋上跑過來，臉蛋含笑，然后擠上公交車，絕塵而去。

那時候，紫薇花開滿了這個氣候宜人空氣濕潤的盆地城市。紅的妖嬈，紫的淡雅。對面新開張的芳鄰超市，人聲鼎沸。他就那樣悄悄地注視著她，目光跟隨著她。她沒有發覺。風很清新，仿佛能聞見她身上那種淡淡的甜香味。她像一朵梔子花，白得無法靠近，只是開在夢里。

傍晚，在散步的人群里面，他偶爾也出去走走。有時候就獨自站在立交橋上，看風景。靜靜的，靜靜的時光流走。這樣的感覺真好。忽然有一天，在立交橋上，他看見了她，在另一頭，她正仰臉看著夕陽西下，背影有一種淡淡的憂傷。有風吹亂她的秀發。他第一次與她這么近。她仿佛覺察到有人在盯著她看。她回過身來。他向她笑笑。她也向他擠出一絲笑意。然后，他們都繼續看夕陽。夕陽走了，他們還在那里，只是無邊的寂寞。

２

朋友搬走了，去了另外的城市。他貼出廣告，尋找合租者。這一天，有個女孩打電話來，要看房。聽她聲音，很好聽。約好，他在家等。敲門聲響，他開門。沒想到是她，他一驚一喜。她也忽然就記起了立交橋上那個陌生男子的微笑。是你!真有緣啊!她叫。第一次見她說話，嘴唇微微地翹起，像含著一顆跳跳糖。她嘴唇上面有細細的絨毛。他一邊給她介紹房，一邊偷偷地瞧她。她是那么好看，美，美得不可褻瀆。

他自然是極力挽留她，她后來答應了。她不知道為此他謊報了房租。說是一人一半。其實她只負擔了三分之一。她還以為真便宜呢!他偷偷地樂!

第二天沒動靜。他還以為她反悔了呢，著急地打電話過去。她說明天才搬，看了皇歷的。哈!這年月，還有信這個的。笑過后卻不禁想她了。第三天，終于姍姍來遲。也沒什么東西，幾紙箱書、ＣＤ，幾樣化妝品，一臺蘋果電腦，然后加一個人。東西是她打電話要他過去幫她搬來的。原來，她就住在不遠。房子到期了，她也嫌貴，房東也討厭。可臨走，她還是站在房子中央，左看看右瞧瞧，一副傷心樣。帶上門的瞬間，又跑去取下那墻上的一幅畫，是油畫筆涂的魚，很多很多，飛在城市的街道里。她一邊吹落上面的灰塵，一邊淚就掉了下來，吧嗒吧嗒。

３

他總是熬夜寫稿趕稿。而她，有固定的上下班。兩人大多在外面吃，有誰懶得出去就發揚簡約主義吃泡面。廚房冷冷清清，落滿灰塵，連蟑螂都不愿意在此定居。洗手間墻上，貼著兩張告示。一張是她搬來第二天貼的，是約法三章。他睡眼惺忪地爬起來就看見了：一、一切女士優先，如衛生間。二、要講衛生，打掃實行輪星期制，互相監督。三、不能隨便闖入女士的房間，除非得到許可。謝謝合作。他一樂之下也如法炮制了一張：一、一切男士落后，如衛生間。二、要講衛生，打掃實行輪星期制，互相監督。三、不能隨便騷擾男士的房間，除非得到特別通行證。謝謝合作。晚上回來，她見了抿嘴一笑。關上門，不出來了。很大聲地放著蕭亞軒的歌，是《愛情通關密語》。他依然趴在窗前去看那立交橋，忽然就記起了那個寂寞的夜。在十字路口的立交橋上，他在那頭，她在這頭。他們只是寂寞地看著這個溫暖的夜。不知道身處十字路口的人是否相遇，像兩條魚，有沒有碰頭交談的機會?

他去敲她的門，咚咚咚。她伸出個頭來。什么事啊?他說，去立交橋上看夕陽，你去不去?她猶豫了一下，答應了。于是他們一前一后，很別扭地下了樓。他下樓很快，她說你等等我，不等我就回去了。他只好站下來等她。立交橋上有許多散步的情侶。他心情復雜。她卻跑到一邊去，不理他了。后來，人群散去，寂寞無邊地卷來。亮燈了，她還津津有味地看著，搖頭晃腦的樣子。他決定離開了。向那邊喊一聲，嘿!你走不走啊?她鬧，我還沒耍夠。他說那我先走了。他走，她就追上來，哎!你等等我!你丟下我不管了嗎?可是你叫我來的，你得負責我的人身安全。她一邊念叨著一邊跟著他跑。他就好笑地越要成心逗她。

你不等我我就不理你了!她跺腳。看她真生氣了。他就跑過去買了一支雪糕給她。她扔地上了。

再買一支給她。她不接，只氣呼呼地上樓。雪糕在手里開始融化。在樓道的拐角處，他看見她的眼角有淚。他抓住她的手。她掙了幾下沒掙脫。只好被他抓著。門打開來，她跑進她的房里。

關上門不出來。那支雪糕在桌子上化了，用了一夜的時間。早上他迷迷糊糊聽見她起床，把雪糕化的殘跡收拾了，然后出門。他又睡了，起床后看見桌子上有一碗泡面。用一個盆焐著，還有點溫熱。有一張小紙條。對不起，我昨晚失態了，請你原諒。他在那下面寫一行字：哈哈!不原諒，可那是不可能的。然后，他吸溜呼嚕地開始享用那碗泡面。抹抹嘴，再加一行字：老板，再來一碗。他把那張紙條貼在那約法三章旁邊，出去了。回來，她依然關起門來聽音樂。

那張紙條下面多了一行字：沒門兒。

４

有天兩人在一起下五子棋。她下五子棋好厲害。她說準備去比賽，如果有這類賽事的話。下著下著，他對她說，以前我老趴在這窗臺上，看見一個女孩子，慌慌地跑去上班，坐１２５路公交車。她啊!跟你差不多。她就問，漂亮嗎?他反問她，跟你差不多，你說漂不漂亮?當然是丑女嘍!她又翹起了挺好看的小嘴唇。

那你為什么不去追她?她又問。

我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歡我，甚至，她根本就沒注意上我。他有點黯然。

哪天你指給我看，我給你參謀參謀。

好啊!他笑。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她，就覺得早該熟識她了。每次目送她擠上那一路班車，我就覺得她像一尾魚，一尾會飛的魚，像你屋里的那幅畫一樣。

好哇!你什么時候進我的房間了?

那次搬家不是看見了嗎?

不是這樣簡單吧?

他天生不會說謊，只好承認了，有次你的房間沒關，我只是偷偷瞟了一眼。

恐怕不只是瞟了一眼那么簡單吧!進沒進去?!說，老實交代!

他終于答：進去了!

還看了什么?

還看了、看了……

看了什么?!

他指指她的胸。她明白了是胸罩。

好哇好哇我打你!

他跑開了。

那天晚上他被罰請客吃飯。那天他不知道是她的生日。他們吃的是火鍋。他一邊給她夾菜，一邊就看見她辣得小臉紅紅，眼淚也流出來了。她咧著小嘴笑著說，真該請你那位夢中情人也一同來吃。她坐１２５路車。和我同路吧!哎!不會是我吧!

他就笑，也有可能啊!

我可沒那么好的福氣。她也笑。她笑得真好看。

回家路過立交橋時，她說我們看會兒這夜色吧!

夜色真美。她依偎著他。真的是魚呢!其中哪兩條就是你和我呢?在這個城市上空飛著。也許那兩條魚永遠都沒有碰頭交談的機會。

傻丫頭，我們不是碰頭了嗎?

５

他們都沒有追問對方的過去。他們只活在現在里。他們也不去想遙遠的未來。

洗手間里那兩張約法三章和一些小紙條還在那里貼著，成為他們的秘密。廚房已經不再冷冷清清了，鍋碗瓢盆每一天都鮮活得丁當作響。陽光有時候就斜斜地射在那瓷磚上面。

蟑螂也一家子一家子地來這里租房了。有時候他倚在門前看她綰著頭發，腰系圍裙，袖子高挽，忙里忙外，大呼小叫，忽然就想油鹽柴米的生活其實多么幸福!她的蘋果電腦里蕭亞軒正在唱著《開始愛》。她是蕭亞軒正宗的Ｆａｎｓ啊。他也快是了，她培養的。正對面的那家芳鄰超市又換人了，改佳惠超市了。今天得叫她去看看，聽說頭兩天開張什么都便宜。什么牙膏洗衣粉衛生紙湯圓之類的。

他一直沒有對她說他常常趴在窗臺上看的那個女孩子是誰。

她一直沒有對他說其實她早就知道有一個人在悄悄地看她，她早知道她只出了三分之一的房租。因為他多出了三分之一的房租，她喜歡，她覺得幸福。就當他是為未來的某個來合租的人提前支付的一份房租吧!那個人也許就是他們的小寶寶。

他們常常去立交橋上看城市里的魚。那兩條屬于他們的魚終于相會了。而還有更多的魚，還在獨自飛翔著，在這個城市上空找不到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