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親上大學那些年,正趕上非常時期,沒有分配工作,回到家鄉扛起鋤頭,當了一個標準的農民。我出生時,父親已經扒拉起算盤,成為村里的會計了。村里人對父親是尊敬的,他們稱呼他為“秀才”。有什么事情,都說“找秀才說說”,或者說“讓秀才給評個理”。可惜這些都存在于父親的回憶里,于我,半點印象都沒有,記憶深刻的,總是被欺負。
在農村,生女孩是被看不起的,我作為頭生女,還說得過去。村人說“生兒先生女”,也許是因為女孩子可以早一些幫父親做家務吧。大妹出生了,村人的臉就有點意味了,看見父親,缺少了那種對“秀才”神秘身份的尊敬,甚至可以開一些小小的玩笑了。二妹出生了,接著是小妹,只有四個丫頭的家庭,在傳宗接代思想濃厚的農村,父母所受的譏諷可想而知。然而父親是快樂的,至少表面上是快樂的,和村人在一起,樂呵呵地聽著嘲諷,不反駁,也不憤怒。
然而我是聽不得這些的,我對他們瞪眼睛,叫著某些人的外號,數落他們的缺點,或者干脆咒罵他們一句。這時父親總是嚴厲地斥責我,微笑著給別人賠不是。為此我很看不起父親,覺得他太懦弱。
父親的懦弱還表現在分配上,每年村里都種甜瓜,也有幾棵果樹,收成了,按人頭分。每次我看著掂秤的人給我們裝些小的、爛的甚至分量差一些,我不敢言語,回家對母親說,母親也是嘆氣。我多么希望母親或者父親找他們理論,可是沒有,父親搖著頭,息事寧人地說,算了,算了,吃虧是福。吃虧怎么是福,我看不到,父母的無奈,我體會不到,只覺得他們沒有骨氣,我憤怒于他們的不爭,而我的“爭”反而帶來更不公正的待遇,甚至有次分瓜都沒有我們的。
玩伴小紅的父親因為少給了二兩,和分瓜的人大打出手,幾乎用鐮刀割掉人家的手指。以后分瓜,她家的不僅個大分量足,稱完之后還要添幾個,我很羨慕,簡直是崇拜了,我覺得那才是父親的樣子,那才是我的驕傲,可我的父親,唉,我私下里嘆著氣,甚至覺得要是能選擇父親,該多好啊。
2
父親開始喝酒了。
村會計的職務,還是丟掉了。據說是因為一些事情和村支書的關系沒有處好。村支書,那是多大的官啊,說話,做事,都是板上釘釘的,偏父親要民主,甚至對他某些做法提出異議,說白了,父親終究是“秀才”,于生活這門課,不及格。后來公社幾次要借調父親去,甚至有一次答應給予轉正,都因為村支書的作梗而沒有實現。父親依然扛著鐵锨鋤頭,和村人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卻養不活我們,日子捉襟見肘得讓母親常常脾氣暴躁。村人的嘲諷,又像影子時時跟隨著我們,父親的郁悶又濃了一層。
丟掉村里的職務,又生了四個女兒,父親說話幾乎沒有什么分量了,可他還要說,頗有點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架勢。父親說的大話是:我要把四個女兒都培養成大學生。差點沒笑掉村里人的牙齒。這時我剛上小學二年級,雖說成績沒讓父親失望過,可離大學畢竟還差十萬八千里呢,而最小的妹妹,這時還不會打醬油,剛把媽媽、爸爸叫清楚。父親的話,說得太早,也太大,牛都沒有這樣吹的。也許父親想挽回些尊敬吧,可適得其反,冷嘲熱諷比冬天的風還刺骨。
而我給父親雪上又加了層霜。走在村里,別人看見我們,用那種怪怪的語氣說:“大學生也采豬草去啊。”或者說:“大學生這次沒考第一吧?”每次我都會暴怒起來,于村人,我是不敢發火的,只有對父親,我對他吼,對他叫,一些惡毒的話也從我嘴里涌出來。我還會很委屈地大哭,甚至干脆說自己“沒臉活了”。父親是尷尬的,夾雜著心疼和無奈,小心地哄我,都是討好,甚至都有些謙卑了。而我,不僅沒有體諒父親,反而把厭惡寫在臉上。
尤其是他喝酒的時候,我更覺得他窩囊,簡直窩囊透了,私下里怨恨自己,怎么竟然有這樣的父親。以后,我處處躲著他,說話與他對著干,父親有時也怨恨地說,怎么生個冤家!
3
父親終于重新分配工作,成為一名國家干部。
那是1979年,父親被安排在縣種子公司。單位距家四五十里的路程,平時就吃住在單位,周末騎自行車回來跟我們團聚。那天父親特意買了蘋果,分給我和妹妹們每人一個,父親一邊看著我們大口地咀嚼,一邊不停地問:好吃嗎?好吃嗎?乖巧的小妹舉著蘋果,遞到父親嘴邊,非要他親自嘗一嘗,父親用舌頭舔了一下,說,真香啊。小妹跺著腳反對,父親才不得已用牙齒尖輕輕咬了一點。大妹、二妹都把蘋果舉給父親,父親用手揉著她們的頭發,不停地點著頭說,好吃,好吃,并且夸獎她們又乖又懂事。我也想讓父親嘗一口,最終還是沒有走過去,只對父親笑了笑。
父親對我們的要求更加嚴格了。我考上縣一中,父親的得意寫在臉上,看見認識不認識的人,父親都說,我大女兒,縣一中呢,下面還有三個,學習都好著呢。父親會舊話重提說,我要讓她們都考大學。父親用手指著北方說,讓她們到北京去念書,我供得起。扎在尖子生堆里,我的學習竟然有點吃力了。期末考試,沒來由地,竟然榮登班里倒數排行榜。父親第一次暴怒了,巴掌和斥責傾盆而下,父親說:你就這樣做榜樣嗎?你怎么不爭口氣!
終于被父親激怒了,我瞪大淚眼看著父親,一字一句地說:你自己怎么不爭口氣?不要把什么都壓在我的身上,這個榜樣我當不起。我說人家張博他爸都當局長了,張博說他考不考上大學都有好工作。父親的手無力地垂下來,被抽了筋骨一樣,父親癱坐在土炕上。夕陽從矮小的窗戶照進來,灑在父親花白的頭發上,多少的心酸、無奈與悲哀,裝滿低矮的土房,也裝在父親的心里。直到天完全黑下來,父親都沒有說話。我幾次想走過去,對父親說些什么,可我能說什么呢?
父親的工作不是很如意,開始的雄心壯志,漸漸地被瑣碎與平庸消磨殆盡了。一直到退休,父親只是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員。別人能夸獎他的,也只有工作踏實、認真和勤懇了,這惟一的評價,也是別人給予父親的,而作為子女的我們,卻什么都沒有。不過我真的很努力,有時倦怠了,想偷個懶,眼前總晃起夕陽下父親花白的頭發、蒼涼的眼神,幾次想起,都會讓我淚流滿面。
4
1988年,我接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我是恢復高考后,從家鄉走出的第三個大學生。賀喜的鄉親們,幾乎踏破家里的門檻,女人們拉著母親的手,不停地夸獎她命好,早忘記了原先給予母親的白眼。最高興的當然還是父親,他特意請了假,和我們一起慶祝。那天母親不停地張羅我給父親倒酒,希望緩和我和父親的關系,可那時的我,怎么對父親都崇敬不起來,多年的鴻溝,逾越不了。
放假回家,不停地跟妹妹說學校的見聞,都是驕傲。父親說,我上大學那會兒……我馬上截斷父親的話說:“你上大學那會兒,都老古董了,有什么可說的。”父親哦哦兩聲,沉默下來,耐心地聽我們說話。
后來,妹妹們相繼考上大學,寒暑假在一起,說各自的生活,歡歡笑笑,幸福和快樂異常。父親實在按捺不住,接過話茬說,我上高中那陣,還是5000米跑的冠軍呢。父親說,說不定記錄現在還有呢。我和妹妹們大笑起來,父親這時早已經發福,身體臃腫得不成樣子了。我略帶嘲諷地說,您知道現在5000米的速度是多少嗎?父親尷尬地笑笑,從此不再接我們的話茬兒。
其實那時我滿腦子的英雄主義,總覺得做人就要成為人杰的,普通和平淡,是我不能接受的生活,我甚至認為是可恥的。而作為小職員的父親,在我眼里渺小得都可悲可嘆了。
工作之后才發現,生活就是庸常而瑣碎,要想真的成為英雄,不是僅靠自己的努力就能實現的。可笑的是,我和父親一樣成了一名小小的職員,踏實而勤懇地做著自己單調的工作。后來結婚生子,日子每天三點一線地重復著,卻也開心和快樂。女兒日漸懂事,也學會了鑒別和比較。作為母親的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成為女兒的驕傲。這時我才突然明白了父親,他一直的努力,換得我嘲笑的努力,其實只是想讓我為他驕傲啊。
假期帶女兒回家,母親拿出各種食品讓女兒挑選。女兒翻選了一陣,就都放下了,這代人,很難說有什么東西是喜歡的和愛吃的。我無奈地看母親一眼,嚴厲地對女兒說,吃個蘋果吧,小時候媽媽最愛吃這個。她哪里能懂得小時候我想吃都沒有的苦呢?女兒舉著蘋果,姥姥姥爺地讓過去。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第一次吃蘋果,父親輕輕地用牙齒尖在妹妹們的蘋果上咬一口,我也好想讓父親嘗一口我的蘋果,可是竟然因為我的偏見,錯過了,現在想挽回,都不可能了。父親患有二型糖尿病,是不能吃任何甜食的。
我吃著蘋果,看著蒼老的父親、母親。他們含辛茹苦地把我們撫養大,供我們上大學,又得到了什么呢?我們都各自在外工作,現在連見面都有點奢侈了。吃著蘋果,想我已經錯過的那次愛的表白,現在,不能再錯過第二次了,不能給自己、給父親再留遺憾。我看著父親,認真地說,爸爸,您不知道,多少年來,您都是我的驕傲。是的,父親把愛給了我,把世界給了我,順著父親指給我的方向,不敢懈怠,加倍努力,踏實而勤懇地工作,是對他最好的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