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車站旁邊蹲著那個穿著綠色長袖衣的女人,一直不知道有個陌生的男人在遠遠地注視著她。從那個女人跟前匆匆走過的人流雖然有時遮住了她,但一瞬間,那團綠色又頑固地冒了出來。
女人的腳下放著一只棕色的大袋子。女人大約三十歲左右,大眼睛,膚色也不錯,黑色的褲子,一雙舊的黑色皮鞋上,沾著一星泥巴。她的臉上顯出一絲憂郁,眼睛不時地朝四周看看,有點茫然。她似乎想離開這里,卻又拿不定主意,所以,十分的猶豫。女人的一只手搭在彎曲的大腿上,另一只手則緊緊地抓著袋子,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就會被別人悄悄地拿走。
周密其實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孤單的女人,他當時卻沒有驚動她,只是遠遠地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因為他還需要仔細地觀察。她一直蹲在車站的旁邊,望著那些來來往往的人流,像是在等待著什么人,但眼睛里一直沒有亮起一絲希望。車站很闊大,也很吵鬧,從表面上看去,車與人處于一種極其無序的狀態(tài)。秋天的陽光照耀在她的臉上,讓周密想起了那些在田野里休息的村婦。
周密經(jīng)過很久的觀察之后,覺得這是一個理想的人選,于是,他穿過人流,謹慎地慢慢地走了過去。
當周密蹲下來微笑著問她是否在等人時,女人這時抬起了某種膽怯而警惕的目光,遲疑地在周密那張粗糙的臉上掃視了一陣,似乎在思考這個陌生的男人是否可以信任,看了一陣,她才終于有點羞澀地搖了搖頭。
周密證實了自己的判斷,心里不由感到了暗暗的高興,他發(fā)現(xiàn)女人似乎很饑餓了,因為她的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這一定是餓的,因為這樣的天氣只要不動彈,是不可能讓人出汗的,而她卻一直沒有動。
于是,周密站起來,對女人說,你等等。說罷,就離開了。
周密迅速地去攤子上買了四個熱氣騰騰的肉包子,還有一杯牛奶,肉包子是用白色的塑料袋裝著的,牛奶是那種用紙杯封閉著的。然后,他走到女人的身邊,說,我看你一定是餓壞了吧?說罷,將肉包子和那杯牛奶遞給女人。
女人疑惑地看了看周密手中的東西,并沒有立即伸出手來,她似乎在懷疑這些東西里面放了安眠藥或是迷惑藥之類。
周密然后蹲了下來,笑著說,你是擔心我害你吧?但是,你為什么不想想,我為什么要害你呢?是不是你的袋子里有金銀財寶?周密一笑起來,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格外讓人放心的感覺。女人久久地望著他臉上的笑容,才決定接受他的東西。但她并沒有忘記把那只袋子從腳邊拿到了兩腿之間,她覺得這樣保險,然后,才不好意思地感激地接下來。
周密便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女人吃,間或漫不經(jīng)心地掃視一眼四周。女人顯然很餓了,大口大口地吃著,吃一口肉包子,又迫不及待地吸一口牛奶,也不擔心嗆著。這種像男人一樣狼吞虎咽的吃相,倒是很像自己那已經(jīng)死去了的老婆。周密驚訝自己的這種發(fā)現(xiàn)。
周密和顏悅色地問,你怎么一個人出來了?
女人一邊吞著包子,一邊說,男人死了,丟下我和一個八歲的崽,還有公公婆婆,家里實在是太困難了,想出來找點事情做做。
周密頗為同情地哦了一聲,然后拿出一根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沒有再吱聲,他好像在思考著什么。突然,他說,離我家最近的那個鎮(zhèn)子上,有一家飯店需要人手,你愿意去嗎?開飯店的是我的一個堂兄弟,他就是托我來幫他物色人手的,如果你愿意,我就馬上帶你去。
你不會騙我吧?女人死死地望著他,眼睛里飄過一絲警惕。
我怎么會騙你呢?周密有點生氣地說。
女人喝罷牛奶,猶豫地把紙杯子丟在了腳下,很有興趣地問,多少工錢?
周密說,我知道他請的那些幫工,每月都開三百塊錢,還包吃包住。
女人的手里還剩下最后一個包子,她似乎舍不得吃了,打開袋子,想放進袋子里。
周密連忙說,你能吃就吃吧,到了那里還怕沒有東西給你吃?
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把包子一下塞進了嘴巴,她的兩腮頓時像腫大了起來,不斷地蠕動著,像有一只小老鼠在嘴巴里面頑皮。
他娘的,真的像我那已經(jīng)死去的老婆。周密又想。
女人終于將所有的東西吃光了,周密這時馬上從口袋里摸出一包已經(jīng)皺巴巴的餐巾紙,從里面抽出一張遞給了女人,女人接過來,在嘴巴上擦了擦,然后又猶豫著,好像不知將它丟在哪里才合適,但終于還是將紙團丟在了腳下。
周密站起來,說,我們走吧。
女人提著那只棕色的大袋子,也遲遲疑疑地站了起來,卻并沒有馬上走。周密返過頭來,說,你是不是怕我吃掉你呀?
女人搖了搖頭,擔憂地說,你不會騙我吧?
周密又走了回來,站在她的面前,指著自己的胸部說,你可以不相信全世界的人,但是我呢,你一定要相信。我家就住在烏云鄉(xiāng)鳥婆村三組。你呢?你是哪里人?
女人覺得這地名有一些好笑,嘴角微微地彎了彎,然后便跟著周密走了起來,她說,我是安徽人。
哦,難怪你的口音不同呢。周密說。
周密又問,你貴姓?
女人低聲地說,免貴姓李,十八子的李。你呢?
我姓周,圍吉周。
2
他們一起來到了停車場,然后,擠上了一輛破破爛爛沾了一身泥巴的汽車,汽車里早已坐滿了人,亂七八糟的,爭吵聲,叫喊聲,嘈雜極了,加之空氣又十分的渾濁,周密不由地皺了皺眉頭。那些臭氣熏天的裝雞鴨的竹籠子,以及籮筐扁擔篩子,一不小心就壓在或戳在了身上。周密和女人擠在人堆里,周密的手抓緊著車上的扶桿,身子盡量地頂著周圍的人不斷擠來的壓力,盡可能地讓女人感到些微的寬松。
周密嘴里在不斷地吼道,擠什么擠?你們是不是吃多了?他甚至夸張地裝出一副極其煩躁的樣子。但是,他的心里卻在暗自高興,因為他沒有想到今天這樁買賣竟然是這樣的順利,簡直沒有動過多少的心思,一條大魚就釣上了手。他覺得這個女人簡直太容易上當了,至少比以前他騙過的那些女人容易上當一些,可能是家里已經(jīng)窮瘋了。他的口袋里已經(jīng)有了那個王瞟子交給他的兩千塊錢定金。其實,做這一行買賣,他以前也是吃過虧的,因為有時將女人好不容易騙來了,主家一看那女人不怎么樣,居然反口了,不答應了,搞得周密很是氣憤而無奈,但他又不愿意白白地將一個女人送給主家,讓主家得一個大便宜。但要馬上將女人轉手,也不是那么輕而易舉的事情,你要哄著她,穩(wěn)住她的心,卻又擔心她逃跑,然后去報警。所以,自從有了經(jīng)驗教訓之后,周密首先要拿定金,不愿意交定金的買賣,他是堅決不干了。一般說來,做成這樣一樁買賣,他可以拿到七到八千塊錢,他已經(jīng)做成四樁這樣的生意了。一開始,他還是害怕被抓進去,后來,漸漸地就不害怕了,而且他堅決不與人合伙,那樣容易暴露,很容易被牽連出來,只要自己小心謹慎,做得滴水不漏,把女人騙進了主家的大門之后,主家一般自會有辦法制服的,即使出了什么事情,也不與他有什么關系了,他已經(jīng)遠走高飛了。他每回將騙來的女人領進主家的屋里之后,甚至有一種很強烈的類似以前去鎮(zhèn)上賣豬的感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周密并沒有放松警惕性,他擔心扒手將他身上的兩千塊錢偷走,所以,他不停地望望身邊的人。因為在這種擁擠的環(huán)境之中是非常容易掉錢的,扒手就是趁機渾水摸魚。
但是,車子上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盡管周密不斷地吼道不要擠不要擠了,但擁擠的程度仍然沒有減輕。有時一股力量像潮水般涌來,將他和女人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了一起。周密不希望這樣,他生怕擠壞了這個女人,到時候不好交差。但是,他聞到了女人身上的那種汗香味和體香味,這種味道讓他感到非常的愜意和滿足,但他仍然覺得奇怪的是,他也曾經(jīng)與那些他騙過的女人在這樣擁擠的環(huán)境里緊緊地靠在一起,卻沒有這種特別的感覺。
當他的身體幾次又迫不得已地貼在她的身體上之后,他竟然暗暗地希望這種擁擠再一次到來。因為他感覺到了女人那軟綿綿的胸部,甚至自己已經(jīng)硬了起來,那個女人肯定也感覺到了,臉上頓時變得緋紅,一雙大眼睛不好意思地躲閃著他。
他突然又一次覺得這個女人很像自己的老婆,甚至連臉上的那一片紅暈也像,簡直像一片突然而降的彩霞輕輕地飄在了她的臉上,讓人感到幾分嬌媚,幾分羞澀。
周密也有一些不好意思了,他盡可能地將身子側一點,以防再讓兩人難堪。他的眼睛也不再看身邊的這個女人了,他望著窗外,秋色漸濃,田野里的稻谷一片金色,沉甸甸的,收獲在即了。馬路邊上的落葉不時地飄落在車窗上,然后又頑皮地消失了。黃色的灰塵,張牙舞爪地撲進窗口,在車廂內無聲地彌漫。由此,周密忽然想到了自己,自從老婆死去之后,崽女也沒有給他留下一個,這讓他感到了一種深深的悲傷。他本來計劃做罷十筆生意之后,便金盆洗手,然后再找一個女人,好好地過日子。因為做這種事情畢竟還是擔驚受怕,不知道哪一天就會被人抓走。周密甚至無數(shù)次地在夢中被嚇醒來,驚慌不已,汗水淋淋,因為他總是夢見一雙锃亮的手銬突然將自己的雙手銬住了,然后,是警車發(fā)出的一陣陣尖銳而凄厲的鳴叫聲。他真是害怕那種遙遙無期的牢獄生涯。
那么,為什么不將這個女人娶回家呢?
周密終于被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了深深的驚訝,這個想法其實是一直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下的,只不過是碰上了她,所以,今天終于涌現(xiàn)了出來。不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是她實在太像自己那死去了的老婆了。老婆是病死的,死得很慘,醫(yī)生說只要有錢還是有希望的,可是,他哪里還有錢呢?為了給老婆治病,家里已經(jīng)是一貧如洗了。當時,他已經(jīng)被巨大的負債差點逼瘋了,老婆死了之后,他就做起了人販子生意,冒險是冒險,可是這錢來得快呀。對了,就把這個女人當成是老婆還陽了,自己一定要好好地待她,況且,現(xiàn)在手里也有錢了,決不再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了,在家里種種地,喂喂雞鴨豬牛,生個把崽女,這一輩子就可以平靜了。
就這樣了,絕對不帶她去王瞟子的家了,王瞟子的定金可以退掉,只說沒有找到合適的女人,不如干脆就將她直接帶回自己的家里,然后好好地對她說說,當然,一定要她自己愿意。周密相信自己是肯定可以說服她的,他會說她簡直是自己的老婆還陽了,他還可以拿出老婆的相片給她看,他不相信世界上竟然有這么相像的女人。周密相信她看了相片之后,也會感到無比吃驚的。即使如此,他覺得一點也不虧她,因為她的男人也去世了,況且她還有一個崽,但他會對她說,崽怕什么?把他一起帶過來吧,他一定會視如己出,一點也不會虧待他的。
暗暗地拿定主意之后,周密于是徹底地改變了原有的計劃,他不打算到王瞟子家那個地方下車了,王瞟子的家在山里頭,下車之后起碼還要走四十里山路。在夜晚要走很長的時間,這也是周密做這個生意的特點,他一般都是晚上帶那些女人去,讓那些女人摸不著方向。周密已經(jīng)想好了,就在中途下車,然后去自己的家,那也有一段山路,不過只有十一二里。
車子在鄉(xiāng)下那顛顛簸簸的馬路上行駛,發(fā)出轟隆轟隆的聲音,灰塵伴著秋陽一齊撲進來,人們的頭上和身上便涂滿了可惡的灰塵和閃爍的陽光。不時有人下車,又不時有人上車。車子開到周密家那里的時候,周密突然大聲地喊道,師傅,請停一下,有人下車。
喊罷,周密便把女人的那只大袋子一手高高地舉在頭頂上,另一只手便在前面用勁地撥開擁擠的人群,擠出一條狹窄的縫隙來,然后叫女人緊緊地跟在他的后面。女人抓緊他的衣服,似乎生怕下不了車似的,一腳一腳艱難地往車門那個方向移動。
3
兩人終于下了車,車子于是又像老牛一般慢慢地開走了,馬路上揚起一陣漫天的灰塵,不久便漸漸地消失在金黃色的田野里。馬路邊上的樹木,被灰塵日日沾染,那綠色的樹葉簡直看不出本來的色彩了。兩人稍稍地站了站,在大口大口地喘氣,看來兩人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周密這時抽出煙來,狠狠地抽了幾口。然后提著大袋子,說,我們走吧。
女人望著四周的山嶺,好像發(fā)現(xiàn)不對頭,便有點害怕和緊張了,小聲地說,你不是說去鎮(zhèn)子上的嗎?
周密本來很想馬上就把自己想法告訴女人的,當然,他不會說他本來是想將她拐到一個叫王瞟子的男人家里給他做老婆的。但他一想,還是一切到了家里再說吧。
于是,他顯得很坦然地說,明天再去好不好?天色還早,我想請你去我家坐一坐,你就權當是先走走人家吧。
女人擔憂地說,我一個陌生女人去你家里,別人會怎么說?
周密哈哈地笑起來,說,看不出你還是一個死腦筋啊,現(xiàn)在大家都是天南海北地來往了,家里即使來一個外國人也都習慣了,誰還會說你呢?
女人又說,那你家女人會怎么看?
周密嘆息地說,我老婆……死了三年了。
女人輕輕地哦了一聲,就不再說什么了,但從她的眼睛里仍然看得出來,她還是有點擔心,她不知道會出什么事情。她希望能夠立即到鎮(zhèn)子里去,因為鎮(zhèn)上人多,她不必過于地擔心了。
馬路兩邊是大片大片的黃澄澄的稻子,散發(fā)出成熟的氣息,過不幾天,農人就要舉鐮收獲了,那會響起一陣陣打谷機嘭嘭嘭的聲音。女人后來沒有拒絕他的邀請,便跟著周密走了。從馬路上拐下來,周密便帶著女人穿過稻田,往山路上走。山上的樹林并不高大,有松樹,有樅樹,也有杉樹,因為離馬路有一段距離,所以,它們的身上還是清清爽爽的,沒有受到灰塵的沾染。但是叢叢灌木卻像一堵矮矮的圍墻,似乎在對季節(jié)的變化做著最后頑強的抵抗。那已是下午五點多鐘了,陽光還在照耀著,但畢竟是秋天的陽光了,在這個季節(jié)已經(jīng)收斂了許多,加之山風一陣陣地吹來,就生生地將光芒吹弱了。
走著走著,女人問,你家還有多遠?
周密說,翻過這座山就到了?
女人猶豫地說,不去了好嗎?
你看你這人,這么猶豫???周密說。
這時,女人突然搶步走到了周密的前面,不由分說地伸手將那只大袋子從他的手里拿過來。周密一驚,說,你是不是擔心我會把你的袋子搶走?
女人沒有說話,但她的臉上并沒有隱瞞她的擔憂,她將大袋子反背在肩膀上,尾隨在周密的后面。但她沒走上多久就氣喘吁吁了,汗水流了下來??礃幼樱辉趺戳晳T走山路。
周密憐惜地說,你又何苦呢?我給你拿袋子嘛,你看你已經(jīng)走得汗水淋淋了。說罷,伸出手來,又要去幫她提袋子。女人身子一側,堅決不讓他拿。
周密便無奈地笑起來,抓了抓腦袋,說,看來你袋子里面真的有許多的金銀財寶啊。他一只手在空中伸展著,等待著女人將袋子遞給他,他堅持要給女人提袋子。難道不是嗎?走這樣的山路,一個男人空著手,而女人卻提著袋子,這像什么話?如果有人路過,看到了不是會笑掉牙么?周密似乎不幫女人提這只袋子,心里就非常過意不去似的。
他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來,轉過身來,從口袋里摸出了那兩千塊錢,說,你如果不相信我,我這兩千塊就放在你的手里,來,我還是幫你提袋子吧。
女人看了看周密手里的那些錢,卻怎么也不愿意接過來,周密卻硬是將那些錢塞進了女人的褲袋里,然后飛快地一把拿過袋子,說,這下你就放心了吧?
女人的臉上這時泛出一種復雜的表情,隱隱地還有一些愧疚,你難道非要人家把一些錢押在你的手里,你才讓他提袋子么?其實,人家一個大男人如果起了歹心,硬是要搶走你的袋子,甚至對你侮辱一番,在這寂無一人的山上,你也是毫無辦法的。所以,由此可見,這個男人是值得信任的。女人再也沒有表示反對,便慢慢地跟著周密走。
周密的心里總是涌動著一種抑制不住的興奮和甜蜜,他終于沒有將這個女人拐到王家去,那個姓王的個子矮小,眼睛居然還有一點瞟,別人都叫他王瞟子。如果將這樣一個漂亮的女人賣給他,真是活活地糟蹋了這個女人。況且,王瞟子的家里窮得一塌糊涂,這些錢還是說盡好話從別人手里借來的。況且,這個女人像自己的老婆呢,周密極不愿意讓那個討厭的王瞟子睡一個像他老婆的女人,這樣會讓他的心里感到很不舒服的。所以,他決定要娶她為妻。周密想,到家之后就對她明說了,然后再告訴她,剛才放在她身上的那兩千塊錢,就算是見面禮了。他相信女人肯定會高興的,她哪里去一下子弄到這么多的錢啊。周密想,這人啊,看來真是有命運管著的,一念之間,他就改變了一個女人的命運。于是,他的胸膛里頓時升騰起了一種自豪感,是他挽救了一個可憐的女人。如果把她賣給了王瞟子,她不知多么地痛恨他,更不知她這一輩子怎么過下去。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她將與王瞟子過著極其痛苦的難耐的時光。
周密想著想著,就抑制不住地唱起了山歌——
放牛放到十里坡,
坡上竹尖刺破腳,
哪個妹妹同情我,
打雙草鞋送情哥。
……
周密的嗓音很大,粗獷,而且韻味十足,那抑揚頓挫的聲音一陣陣地在山林里回蕩,許多的雀鳥驚慌地撲撲飛了起來。他扯著喉嚨放聲高唱,臉上的血全涌了上來,像喝多了酒一樣。
女人為之有點激動,嘴唇微微地張合著,似乎也在暗暗地跟著這個男人的韻律。聽罷,女人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說,你唱得蠻好。
說,哪里唱得好?亂吼的。
兩人走了一陣,周密這時反過頭來,見她離自己已經(jīng)有十來米遠了,便知道她實在是走累了,停下來說,歇歇吧。然后,便在山路邊上的石頭上坐下來。
山上很是陰涼,讓人感到非常的舒服。落葉無聲地飄落下來。樹林里不時地發(fā)出微微的響動,不知道是小動物還是別的什么東西在頑皮。太陽已經(jīng)快下山了,山里于是顯得更是陰涼了,那種陰涼大膽而溫柔地撫摸著肌膚,讓人產(chǎn)生一種說不出的快意來。
女人這時說,袋子里有礦泉水,你喝吧。
周密后悔自己沒有想得很周到,居然連礦泉水也沒有買。于是便打開袋子,從袋子里拿出了半瓶礦泉水,他遞給女人,說,你喝吧。
女人說,你先喝。
兩人推了一陣,周密就不再客氣了,便先喝了起來,他只是小小地喝了兩口,然后再遞給女人。女人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地喝起來,那白白的脖子和那挺挺的胸部,讓周密心里癢癢的。他覺得她喝水的姿勢也跟老婆一樣的,發(fā)出咕咕嘟嘟的聲音十分動聽,像山溪水叮叮當當?shù)摹?/p>
周密看看山路邊的草叢里,開著一束束黃色的野菊花,在點綴著這秋色的山嶺,他便心血來潮,從中去摘了一束,然后走到女人的跟前,蹲下來,說,我給你插上好么?
女人看著他,眼睛里涌上了一絲柔意,抿著嘴巴笑了笑,并沒有拒絕,并且有意無意地把頭朝他偏了偏。周密于是小心翼翼地將這束黃色的野菊花插在了她的頭發(fā)上。他又聞到了女人身上那一股很好聞的氣味,那是汗香和體香的混合物。
周密心里感到甜蜜極了,那種甜蜜先是一絲絲地從心窩里鉆出來,然后就一股股地涌了,迅速地充滿了每根血管和神經(jīng)末梢,他能夠想像得到,這種甜蜜以后會一直伴隨著自己。
周密高興地看著她,欣賞地說,真是好看啊,可惜沒有鏡子。
女人的嘴巴無聲地朝放在路上的那只袋子指了指,周密便會意地又立即打開袋子,伸手進去,從袋子里摸出了一只小小的圓鏡,他笑吟吟地遞到了女人的手里。
女人拿著鏡子,仔細地照了照,便開心地將嘴巴咧開,笑了起來。這時,她的臉上又出現(xiàn)了那種紅暈。她笑的樣子真是與老婆一模一樣,簡直像是從一個模子里鑄出來的。
女人左照右照了一陣,然后有點舍不得地把鏡子放回了袋子里。
女人看了周密一眼,這時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她從褲袋里拿出了那兩千塊錢,不好意思地遞給周密。
周密把手趕緊一推,開玩笑地說,還是讓你拿著,不然你不放心我。他心里卻在說,這錢反正我是要送給你的,這是見面禮哩。
女人故意不高興地抿了抿嘴巴,瞄了他一眼。但她沒有再堅持,又把那些錢小心地放進了褲袋里,還不放心地拍了拍。她好像擔心走路時會把錢丟失了,不好向這個男人交待。周密這時覺得兩人之間最后的那一點隔膜,已經(jīng)漸漸地消失了。
周密這時站起來,突然指著即將落山的太陽興奮地說,你快看。
女人也站起來,朝夕陽望去,夕陽成了一團嫣紅,像血一樣,正在徐徐往下滑去。
周密贊嘆地說,山里的夕陽真是好看啊。
女人的嘴巴微微地動了一下,嗯嗯地表示贊同。
看了一陣,兩人又走。
女人再也沒有問還有多遠的路了,她看著這條彎曲的陡陡的山路,好像很愿意與這個認識不久的男人在這個暮色降臨的山上走,一直走,哪怕是走到天亮。
天色終于漸漸地黑了起來,像突然之間就給世界蒙上了黑色。山上的那一片樹林,本來就有著一種灰蒙蒙的色彩,加之這黑色,就更加讓人感到夜色已經(jīng)提早來到了。它讓人忽然感到了許多的恐懼。尤其是樹林里不時響起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色里顯得更加的驚心動魄。
女人膽怯地說,我有點害怕。
周密拍著胸膛說,我在這里,你怕什么怕?
從山頂上走下去,那就是周密的家了。村子里閃爍著點點燈光,像女人羞怯的眼睛。周密看著要到自己的家了,然后高興起來,說,快到我家了。
他又說,你等等我,我解個手。于是,便走到一邊的樹林里面去了。
他想,今晚上一定要給她一個天大的驚喜,他要向她求婚,他想她一定會答應自己的,何況兩人還十分的投緣呢。他要當著她的面,把自己的打算全說出來,比如說,要把那間破爛的屋子重新砌過,山里的屋子不需要多少錢,都是木板嵌的,另外,還要添置一套家具,還要添置電視機電話等等等等。他還要說,結婚之后,兩人哪里也不去,帶帶崽女,種種地,喂喂家禽,一心一意守著這個家,守著這座大山。哦,對了,他還要坦然地對她說,他在車站說的那個地址是假的,是他當時順口捏造的??偠灾苊芊浅5呐d奮,好像在故意地放慢解手的速度,也好像是在故意地拖延著讓女人驚喜的時間。周密抬頭盡情地看著這一片黑茫茫的山林,又看著天上那一輪皎潔的月亮,覺得這個秋天對于他來說,意義實在是太大了,他將有一個新的家了,有一個像他老婆的女人了。他興奮得簡直想痛痛快快地吼叫起來,讓整個大山知道他心中的快樂。
可是,等到周密解完手出來一看,山路上卻不見了女人的身影。
他喊道,喂,你在哪里?
周密以為她也一定是去解手了,可能蹲在樹林里不好意思應承。周密便耐著性子等了等,可是,仍然不見女人的身影。
他于是又喊,喂,你到底在哪里?
喊聲中便生生地攙雜了幾分焦慮和擔憂,他擔心女人出了什么意外,莫不是被什么野物拖走了吧?但他知道,這山里已經(jīng)沒有了什么大的野物了,只不過是一些蛇呀鳥呀野兔之類的小動物了。但是,即使她出了什么意外,也應該有響聲或是呼喊聲呀??墒?,無論他怎么叫喊,還是沒有聽到她的回答。
四周黑漆漆的,只有雀鳥歸窠的嘰嘰喳喳的疲倦的聲音。夜色像淡淡的薄紗,早已無聲地蒙上了這個寂靜的世界。周密于是急忙在附近的樹林里一邊尋找起來,又一邊大喊,他希望女人是在跟他開玩笑,說不定她是故意悄悄地躲藏了起來,讓他焦慮地來尋找呢。周密開始還懷有一種強烈的刺激和激動,可是,他找著找著,這種強烈的刺激和激動的心情便隨之漸漸地消失了,因為無論他怎么尋找,還是不見女人的影子。
那么,她究竟躲到哪里去了呢?她難道不害怕嗎?
周密終于放棄了尋找,他十分沮喪,低垂著腦袋,郁郁不樂地呆呆地站在山路上。終于,他摸了摸腦袋,突然恍然大悟。于是,他頓足拍胸,又痛恨,又羞愧,自己怎么一不小心就落進了一個女人的圈套里了呢?
但是,讓他感到很奇怪的是,等到他氣憤了一陣之后,這時居然產(chǎn)生了一種在夢中的感覺,似真似幻。是不是死去了的老婆在陰間沒有錢花了,才來陽世間向他要錢了呢?不然,哪里又會出現(xiàn)一個酷似她的女人呢?
哦,也許是的。因為周密突然記起,自己已經(jīng)三年沒去老婆的墳上掛青燒紙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