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準確地講,它應該被稱為墳墓。
它深藏在南陂縣城的西郊,近看完全像座小荒山,上面零散地歪著數株枯瘦的松樹,余下的滿是野草和荊棘,在它腳下,良田千頃,阡陌縱橫,儼然是一派田園牧歌的情調。可惜,這幅被稻麥層層渲染的山水畫鋪到它腳下即被裁斷。荒丘,披一身襤褸而毫無生氣的蒼衣,如一個瀕死的老人,冷峻固執地瞪著腳下田園活潑的風光,不肯投身迎合。它正處于被人遺忘的位置,但它又處處表現出毫不妥協與協調的姿態,拒絕被人遺忘。
它有拒絕被遺忘的理由。作為歷史的見證,它完全有必要得到應有的尊重。在省志《抗戰英烈史》第一章,有關于它的記載:1938年,日本軍隊侵占南陂縣城,爾后,開始掃蕩各村的抗日民兵。在西郊數村,日軍的暴行遭到村民的激烈反抗,他們用鐵鋤和獵槍還擊,殺死了九名荷槍實彈的日軍。次日,日軍血洗了西郊的兩個村莊,男女老幼一千余人,統統被填在一個大土坑里,掘土成丘。九名日軍的尸體則被埋在土丘上方,俯壓著殉葬的中國村民。以少欺多、恃強凌弱,一幅侵華戰爭時期雙方對比的形勢圖,竟然極其形象地概括在兩座墳墓的結構上!概括得如此令人憤慨、恥辱,而又無可奈何。
日本人還曾在土丘上栽種過櫻花。是對所謂“靖國勇士”的緬懷?還是象征著對這片土地的永久征服?抑或是粉飾一下這塊血腥的墓地?確實答案,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沒有能夠永久征服這片土地,和歷史上無數侵略者相比,日本軍人除了殘暴更甚于獸行之外,結局沒有什么不同。而櫻花樹,在日本戰敗投降之前就已枯死,甚至從未開過花。這塊土地凝聚著中國人太多的憤恨和血腥,散發出逼人的怨氣和陰森,令任何嬌艷的花朵都難以生存。它的作用,這時已不僅是供死者長眠的所在,而是濃縮為一個民族的傷痕,濃縮成一座無聲的警鐘。
它并非生來就寂寞,在傷痕還在滴血時,它甚至像光榮負傷的戰士,受過很大的尊敬和關注。省志上,它被稱為“南陂抗日村民英烈紀念遺址”。“英烈”這個詞用得準確而有分量。村民遇害時,好些人手中的鋤頭上還殘留著日本人的腦漿,而在當時的南京,幾萬日軍就任意宰割了三十余萬中國人。從這個意義上講,荒丘比南京的遇難同胞紀念館壯烈的色彩要濃得多,屈辱的成分則要少得多。壯烈色彩使荒丘在四十年前很難和“荒”字聯系在一起。它的腳下簇擁著花圈和供品,身上栽種了常青的松樹,頭上罩著一系列它應有的榮譽。一代又一代的少年、青年、甚至老人,在它面前開展各式各樣的紀念、宣傳和教育活動:憶苦思甜、銘記國恥、繼承革命傳統……為了跟上形勢,縣政府專門修了一條大路,方便浩浩蕩蕩的參觀者。
二十年過去了,三十年也過去。它不知怎么日益遭到冷落以至于被遺忘。先前的大路早已喪失了全部的浩浩蕩蕩,逐漸為野草埋沒。這里只剩下荊棘鼠兔與蒼煙落照,只剩下寂寞、委屈和怨憤。
它被遺忘,幾乎是不可避免的。狂熱的革命熱情和虔誠不是一個民族成熟健全的精神。現代人的精神世界是那樣豐富而多元,要干的事實在太多:要工作、要追星、要升遷鉆營、要賺錢享樂、要實現自身價值……它缺乏曾經擁有過的感召力,即使是當作抗戰歷史的解說教材,它也因為偏僻荒蕪而顯得無足輕重。了解抗日戰爭有必要頂著一路沙塵去參觀荊棘叢嗎?電影電視報刊已將抗戰題材嚼得爛熟無味,比起熒屏上的血肉橫飛,它那點血腥已不能給人以足夠的刺激。
但是,它還有太多的故事和教訓要對后代說。如同一位滄桑偏執的老人,整天撩起衣衫裸出傷痕瞪著自己的子孫。可子孫卻忙著自己的事懶得掃他一眼。他只能哀嘆一聲,承受著一種不能容忍,又無法抱怨的痛苦。這座六十余歲的荒丘與在日本風光百年的靖國神社相比,衰敗得簡直難以形容。靖國神社因為供奉發動二戰的法西斯甲級戰犯,參拜的日本官僚往往會招致鄰國的譴責,但一撥又一撥的日本官僚依舊揣著一腔不肯服輸認罪的覬覦野心,凜然而虔誠地匍匐在靖國神社的臺階下。兩相對照,南陂的這一片墳丘該不該聳起一身憤怒的荊棘?
當年我沒有讀過省志,好多次走過它,總以為它是一片寂寂荒地。但是今天,我走過來了。懷著必要的莊重的虔誠,參拜一下這個歷史的見證。看一看它為我們昭示著什么。然而,荊棘太多,加之蛇蟲出沒,我無法靠近,只能靜靜遠眺。然后再站在它的角度,回頭打量幾眼外面的世界,或許,我們能聽懂它到底在講些什么。
二
事實上稱它為墓地都很勉強,墓地至少還立著一塊碑。很難想像,曾經在省志中濃墨重彩的一頁,而今面前居然找不到一星半點文字標記。六十多年前它面前倒是聳過一塊氣派的墓碑,但那是屬于九個日本軍人的,上刻一行血紅的日文“昭和靖國英靈之墓”。這塊趾高氣昂的墓碑在抗戰勝利后,擋不住中國人的憤怒的洪水,它倒了,這是必然也是應該的。1950年,南陂縣人民政府在日軍墓碑原址樹起一座青石刻的“南陂抗日英雄紀念碑”。碑文定義雖然不失為大義凜然,內容卻未免簡單———完全漏掉了這里埋葬著九名日軍這一筆———盡管那一筆遺臭萬年,但對于這座忠實記載歷史寓意深刻的墓地,真正的大手筆是不會割舍任何一面的。可惜,就算是一塊不那么全面的墓碑,也沒有長久地保存,它在很大程度上被放牛的孩子當成了拴牛的石樁。文革期間,它也很自然地毀掉了。
不過,墓碑的故事并未就此了結。
1973年,一個教了大半生書的民辦教師跪在荒丘前,祭奠他死難的父兄。三十多年過去了,抗戰的硝煙早已散盡,但有些東西是不該被時光洗盡的。這位被村民稱為席先生的民辦教師面對空蕪的墳墓淚不能禁,發誓要立一塊巨大的石碑,刻上記錄英烈遇難經過的墓志銘和眾多死難者的姓名。也許,他認識到了,只有這樣,才能使古老民族的苦難歷史在千百年后還能向子孫們展現一角。
在南陂縣西坪小學校長那里了解席先生的往事時,我又一次想起《文化苦旅》中的一個章節:二戰后關在南洋的日本戰俘,曾經竭盡心智,悄悄為他們死去的元帥和士兵建墓碑。戰俘們白天在英軍監視下做苦役,夜晚拼命制作石碑。最終竟然使日軍元帥寺內壽一的墓碑逃過英軍的監視,在新加坡傲然挺立。其實這種觸目驚心的事絕不止日本人才能做到。在七十年代中國一個偏遠縣城里,席先生躲避著一雙雙警惕的眼睛,拄著拐杖四處探訪,恐懼而執著地敲開一扇扇門,從遺屬那里收集了近千個死難者姓名。然后他寫了墓志銘,約上兩名石匠星夜上山采石。當時階級斗爭依舊如泰山壓頂,他們只能像幽靈一樣在夜間辛苦勞作:血汗交流的手臂,警覺的耳朵,星光下三雙驚惶而虔誠的眼睛……
可惜,他們的運氣實在不如日軍戰俘那樣好。工程進行到一半即被公社革委會破獲。幸虧文革的狂熱已接近尾聲,革委會懶得批斗他們,只是將未完成的大石碑看成石匠們搞副業,當作資本主義尾巴一砸了事。
從此席先生不再祭掃荒丘。覺得無顏面對死難的親人。幾年后他走進了自己的墳墓。始終為那塊未完成的墓碑耿耿于懷的,還有那兩位石匠。但是他們已拿不動斧鑿。動員兒孫干吧,卻遭到異口同聲的反對———既費人力又賠工錢,傻子才會去干!況且席先生耗盡精力整理的死難者姓名和墓志銘早已失散,立碑的希望更見渺茫。
而今,我想起席先生未完成的心愿,不禁長嘆一聲。一個民族的磨難竟然那樣明顯地體現在一塊石碑的命運上,以至于1995年日本廣島為遭遇原子彈轟炸而死難的國民舉行盛大悼念活動時,這個荒丘還是荊棘一片。
三
難道,真的就沒有人想起它夢到它抑或觸摸到它?如果有,那大概不是慰藉的撫摸。
我在南陂中學讀高一時,適逢“九·一八”事變六十周年,學校團支部書記曾提議去荒丘參觀,響應者寥寥無幾,于是改成組織學生看電影。影片當然是記錄南京大屠殺的《屠城血證》。我很清楚地記得,坐在我身邊的兩位同學邊看電影邊爭執不休。他們爭執的焦點是兩個日軍少尉為賭一瓶酒在南京展開屠殺比賽,冠軍到底是殺了105人?還是106人?他們似乎不大在意殺人的是誰,被殺的又是誰,只是為半個世紀前的屠刀下血淋淋的細枝末節爭得面紅耳赤兼津津有味。事實上我可以斷定他們都沒有碰上標準答案,臺灣光復后在臺北曾發現一把日本軍刀,上刻有“南京之殺107人”。我難以準確斷定的是,那兩位同學看客似的趣味比之這把兇殘的軍刀,哪一種更能把我們這個民族推上絕路?
本世紀初,日俄兩國在中國領土上交戰,北洋政府居然宣布中國是中立國。當日軍處死替俄軍做間諜的中國人時,一大群在日本留學的中國學生也無聊喝彩。這場面深深刺痛了一位清醒的中國青年,他由此棄醫從文,為拯救民眾的精神麻木終生吶喊。中國歷史用苦痛磨礪出了魯迅這顆文化巨星。而今魯迅先生也去世六十多年了,看客又何曾全部清醒了呢?
我那兩位同學還算是看客中比較有文化檔次的。據《揚子晚報》載,1995年某影院放映《屠城血證》時,幾位青少年邊看電影邊感慨導演太差勁,沒把日本兵“咪西”中國姑娘的鏡頭多拍攝一點,愚昧至于下流,令旁座的一個老人震怒不已,揮拳猛擊!于是銀幕上日本人殺中國人,狂笑慘嚎不絕;銀幕下中國人打中國人,亂成一團!至今我還想向那位老人深深致敬,感謝他那一拳,打出了中國人應有的骨氣和憤怒!
此時的荒丘,縮在草棘叢中,無限寂寞無限悲愴。身后殘陽如血,依舊是五十年前的景色。如果有一位詩人見到這個景象,他一定會聯想到這是古老民族正在淌血的傷口。那么是誰刺傷的呢?你當然可以說:日本人!在五十年前,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在今天,這又絕不是完整的答案。
四
1996年春,寂寞了數十年的荒丘竟奇跡般地熱鬧了幾天。一位來華投資的日本商人,肩負父親的委托,在田間小道上步行半天,尋訪到這座荒丘,跪地痛哭。他的伯父就是葬在此處的九名日軍中的一個。日本商人找到有關領導,懇請當地政府允許他出錢修繕一下這片墓地,聊以表示對伯父亡靈的哀悼,當然他可以對當地作一些補償性的投資。鄉長既興奮又左右為難,一大筆投資固然誘人,可為一個侵略者修筑墓地,傳出去只怕民眾不答應。
消息傳出,議論紛紛。
“要實惠就別要臉面,臉面值幾個錢!只要日本人掏錢,我們總吃不了虧……”
“小日本真讓錢燒糊涂了!在日本什么金墳銀墳不能修,偏要來中國修個破墳。要換了我,再怎么也要選個風水寶地,筑個安樂窩……”
這類議論,街頭巷尾隨處可見,而且往往出自青年人,他們應當讀過中國近代史,至少看過好幾部關于抗日戰爭的電影。日本人認為中國人特別容易克制與寬恕,也許,這是一個泱泱大國應有的風范,可是寬容絕不等于麻木和缺乏傲骨的退讓。
我們真的不吃虧嗎?
面對日本商人的請求,有關領導反復斟酌,又一次體現出驚人的寬容,拍板同意。修繕兩座墓地的資金撥到村委會。大概村干部覺得要修繕的絕不止一處,村小學、敬老院、醫療所,哪一處都比墓地重要。結果資金東抽西調,所剩無幾。大規模修繕荒丘已不可能,只好隨便將工程包給幾個鄉村石匠。
石匠們先動手修繕日本人的墓。這個墓本來盤駐在大荒丘上方,解放后移到荒丘旁邊。渺沒得只剩個土包子。石匠們用青磚水泥將這個包子擴張、加固,修得像模像樣。至于大荒丘,他們反復計算所需費用,覺得暫時沒必要同樣進行修繕。反正日本人的墓已經交差了,對得起外賓。中國人的墓能馬虎就馬虎一點吧!墓里或許還會有自己的祖輩叔伯,自家人怠慢一點不要緊。他們精明得意地一笑,達觀地放下了工具。
于是五十年后,日本軍人的墳墓又一次對荒丘顯示了無比優越的神氣。盡管石匠們在修繕過程中偷工減料,但氣象一新的日本軍人墓,仍然有資格對渾身荊棘的荒丘顯示出莫大的諷刺:原來有些東西是不用槍彈也能征服的。
荒丘上草木黯然。雙方的形象對比又一次概括出兩國的貧富差異,巧合得像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寓言。所不同的是,五十年前創造的那種戲劇性對比的是日本人,今天導演這種對比的卻是自家子孫!它唯有沉默。但它又不能沉默。它固執地瞪著這個世界,用它渾身憤怒的荊棘折射出一種無聲的吶喊:“為了你們的子孫,不要忘記我———一個民族的傷痕!”
五
是的,我們不應該忘記它。可是,永遠將它負在肩頭,又如何承受得起?
江蘇作家祁智在小說《一種尷尬》中描寫一位被日軍強迫吃過牛屎的老人,對日本的仇恨幾乎近于病態。看新聞聯播,他渴望看到日本發生地震或車禍。孫子要購買結婚用品,他拼死反對購買風行全球的日本電器。在得知日本彩電失火后,竟極度興奮乃至腦溢血!我相信這絕不只是小說,生活中確實存在著這些承受歷史超負荷的老人,他們的歷史情緒和民族自尊心,有多少值得我們繼承,又有多少需要我們去校正呢?
寫到這里,我忽然記起一部八十年代初第一位自費留學日本的留學生自傳。他說自己的祖父死在日本人的刀下,他的父親參加過抗日戰爭。當他決定赴日本打工留學后,父親震驚如五雷轟頂,繼而七竅生煙———這不又是去給日本人做牛做馬嗎?他離家那天,父親竟操起扁擔追打了半里路,邊打邊用偉人的話教訓兒子:“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他不甘示弱,也用偉人的話反駁:“落后就要挨打!”
這本書的最后一行字非常醒目:“也許,生存與發展是不可辯駁的理由。”
毫無疑問,這句話說得睿智而又漂亮,荒丘無法辯駁,也無需辯駁,它只想告訴我們,它存在著———即使是為了我們的生存與發展———它也應該在我們的靈魂深處存在著,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