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一個冷得刮毒的冬天。風又大,雪又大,搭在荒灘上的茅草棚子什么也遮擋不住。不到半夜,從各個縫隙里鉆進來的雪就覆蓋了地鋪。那些落在露出被頭的臉上的雪被熱氣融化,使一大片雪白上現出很規則的一長串圓點。早上起來,各人地鋪頭上的鞋子里灌滿了雪,凍在地上拔不動。
鄭少強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冷的冬天。耳朵,手,全凍裂了口。按說一整天都挑著擔子跑上跑下,腳一直活動著,不至于凍僵。但睡了一夜,腳就因為受凍,腫得塞不進鞋子。
烏龜洲是夢洲堤外新長出的一個沙洲。農場決定把它圍起來,以擴大耕地面積。這條新的堤壩必須在一個冬天突擊到洪水的警戒線以上,要不然春汛一來就會泡湯,白干一場。農場因此抓得很緊,把所有能集中的勞力都集中到了烏龜洲,分生產隊搭起臨時茅棚,地下鋪上稻草,中間用兩行樹筒子隔出一條路,男女各睡一邊。就算安營扎寨了。
收工本來就晚,不到實在對面看不清人,扁擔、鍬鎬弄不好就出事,干部就不喊“回去”。“大干快上”了一天,渾身骨頭像散了架,吃過晚飯,各人早早就鉆了地鋪,話也懶得說。卻也有不安分的,刀疤就是頭一個。
刀疤的疤據他自己說是鞋底砍出來的。上小學的頭一年,他去偷看父親跟巷子里個一個女人偷情。當時看得太入迷,竟沒有意識到父親撿起了床前的鞋子。那個被鞋底砍出的疤很絕,正好在兩條眉毛中間斜著,而且發青,使他的臉變得很兇惡。他父親后來被定為“壞分子”,他自己的歷史也很可疑。跟他一起下來的人有人說他犯過強奸罪,他自己只承認玩過許多姐兒。每天鉆了地鋪之后,他就開始這個主題的講演:怎樣的是閨女,怎樣的是破瓜;怎樣的容易上鉤,怎樣的要費些功夫;怎樣的好甩脫,怎樣的惹不得。十個姐兒九個肯,怕只怕你嘴不穩。等等。他在黑暗里怪聲怪氣地笑著,說得十分露骨刺激。讓人聽得心驚肉跳,止不住一口接一口咽口水。說得正來勁的時候,他往往突然打住,說:檢查一下,旗桿豎起沒有!每回講完,總要提醒一句:各人保重,不要畫地圖,那是很傷神的。
然后棚子里就起了一連串壞笑。
每次,鄭少強都很憤怒,希望有人出來干涉,卻沒有。累了一天,又躺在冰窖一樣的棚子里,難得有這點樂子,哪個還會跟自己過不去。鄭少強所以覺得別扭是為對面地鋪上的小樺。
小樺是他們一起下來的人里頭最小的一個,跟男孩說話都老是臉紅。大家也都愛惜她,跟她接近都格外小心。給她的擔子上土,總要少上一鍬。排隊打飯,至少離開她一步遠,免得不小心撞了她。許多人只要見到她出現,下流話馬上就會打住。說出了口的會后悔得直想摑自己的嘴巴。她像是一朵初開的花,讓人心痛得不敢碰;像是一個嬰兒的夢,讓人不忍驚醒。鄭少強那時候寫詩,暗暗地把這些話記在本子上。
只有刀疤是畜生。來烏龜洲之前,在生產隊宿舍,有天晚上,他不知從哪兒弄來一件腋下開口的花褂子,用紙團在胸上墊出兩個高峰,又在頭上裹了一條花頭巾,然后不由分說地推開女生宿舍的房門,扭著腰一直走到跟小樺同一間房的張珍珍床前,把她的便盆從床底下拖出來,扯下褲子就蹲下去。屋子里很暗,唯一的一盞油燈被趴在桌上寫信的小樺擋著。張珍珍有些狐疑地看著這個蠻不講理的“女人”,想要看清“她”的臉再發作。“她”則始終把臉朝著地面。整個過程快要結束的時候,張珍珍才終于聽出了男性的聲音,立即同時高舉起兩只拳頭狠命地去捶刀疤的背脊。刀疤扯起褲子,飛竄而出。張珍珍笑得岔了氣,捂住肚子蹲在地上連喊“救命”。
第二天上早工,小樺像每天一樣跟著鄭少強,鋤草就在緊挨著他的一趟。鄭少強一趟到了頭,看看小樺沒有跟上,轉身幫著把她的那一趟鋤完,然后一塊收工。路上,小樺說:
“刀疤這個人真討厭。”
“豈止是討厭,根本就是流氓!”
鄭少強說。
“就是。”
小樺說。
小樺對鄭少強滿心信賴。鄭少強在隊上的外號叫“干部”,不開工的時候總在看書,從來不說粗話,不開下流玩笑。不管別人鬧得怎樣歡騰,他也沒有笑容。他把小樺當作一個還沒有成年的小妹妹,真像那么回事地處處呵護她,為她提防著一切,生怕她受到哪怕是最小的一點傷害。在他看來,刀疤的惡作劇,刀疤當眾大講特講的那些不堪入耳的爛事,簡直就是對小樺這種女孩的精神強奸,不可容忍。但是除了咬牙切齒,他又拿刀疤沒有辦法。若是打架,他絕對不是刀疤的對手。而且,刀疤是一大幫下流胚的領袖。他卻很孤立。那幫人笑他跟小樺的接近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他一面以怒目主義給予蔑視,一面對小樺保持著絕對的距離,從不背著人單獨跟小樺在一起。任何時候跟小樺說話都是兄長的口氣。只有到了深夜,完全面對自己的時候,他才不得不承認,他對小樺的喜歡,跟那幫下流胚其實沒有區別。但是一旦見了陽光,見了眾人,見了小樺,他的表情馬上就純潔而高尚起來。
到烏龜洲來之后,女勞力編在一個組。小樺一身穿得極臃腫,頭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圈通紅的臉,在刺骨的寒風里吃力地搖搖晃晃。鄭少強只能遠遠地看著,幫不上忙。休息的時候,女人們嘻嘻哈哈什么話都說得出口,比刀疤還過火。刀疤還曉得把那玩意說成“旗桿”,她們則毫無顧忌地直呼其名。坐在女人堆里的小樺總是低著頭在地上亂畫。偶爾轉臉看他一眼,眼里常常噙滿了淚水。鄭少強覺得心碎。
二
唯一的指望是放電影。開動員會時場里的干部就許諾過,到烏龜洲后至少一星期給大家在工地放一場電影。但兩個星期過去,還沒有兌現。
小樺是最喜歡看電影的。在生產隊的時候,場部只要放電影,她就一定像過年一樣興奮,匆匆忙忙吃飯,匆匆忙忙去占位子。哪怕那場電影她至少已經看過一百遍。
這天收工比往常早些。天快黑的時候下起了雨夾雪,刀疤唱起他跟當地人學會的“五句頭”:
“日落西山往下丟,
叫聲老板把工收。
路上行人歇了店,
江里客船彎了洲。
莫把亮月當日頭。”
刀疤鬧收工是有緣故的。他不曉得從哪里得到消息:縣電影隊在隔壁公社的各個大隊放《列寧在1918》,今天夜里輪到離烏龜洲最近的一個大隊。在農場常放的電影里,這是城里下來的人百看不厭的片子。
吃晚飯的時候,小樺兩眼放著光,對鄭少強說:
“我們去嗎?他們都去。”
“他們”指的是刀疤一幫人。
“要是別的片子,去。那個片子,別去。”
“為什么?”
“不好。”
“怎么不好?”
“不合適。特別是你。”
鄭少強不便說出來。使他覺得不適合小樺的是電影里那一段《天鵝湖》的鏡頭:王子齊格佛里德同變成了天鵝的公主奧杰塔在臺前互訴衷腸,半裸的女演員立著以幾乎劈叉的姿勢向后揚起一條腿繞著男演員旋轉三百六十度。電影每次放到這里,鄭少強總會為一起看電影的那些女孩感到不安:不曉得她們會不會覺得害羞。刀疤他們也總是看到這里就起哄:好了,下面不消看了!然后鬧哄哄走人。
小樺不住地卷著頭巾角:
“場里可以放,我為什么不可以看?”
鄭少強耐心說:
“累一天了,早點休息。”
晚飯過后,棚子里比平時安靜了許多,因為刀疤一幫人不在。
小樺也不在。
鄭少強的心一下提起來。開始他以為小樺去解手或是處理別的什么女孩子的事了。他和衣坐在地鋪上,等了好久,終于忍不住走出棚子。
棚子外面一團漆黑,只有一陣一陣大呼小叫的老北風,和打在臉上生疼的雨夾雪。
刀疤他們快到半夜才摸回來。黑暗中鄭少強聽見了小樺的聲音,她居然在輕輕笑著,并且跟刀疤說著話。刀疤表現出從未見過的溫柔,問她有沒有可以換的干衣服,她說里面的有,外面的沒有。刀疤說你把外面的濕衣服給我,我墊在鋪上睡一夜明天你就可以將就穿了。他們在黑暗中悄聲細語,像是兩個親密無間的人。
鄭少強躺在鋪上,手死死抓著身子下面的稻草,那把草給他捏得稀爛。嘴角不久就流著黏黏的液體,他知道那是牙齒在嘴唇上咬出的血。
第二天,小樺見到鄭少強,很平靜,既沒有要解釋什么的意思,也沒有平時常見的依賴的眼神。休息和吃飯的時候,她都鉆在刀疤那幫人中間。時不時可以聽到她的笑聲。一夜之間,她就中了刀疤的魔法,由一個驕傲的公主變成了一頭蠢鵝。
三
傍晚的時候,烏龜洲剛剛現出雛形的堤壩避風的一側在搭掛銀幕的架子。《列寧在1918》今晚輪到夢洲了。
“操!早曉得昨天夜里就不吃那份冤枉苦了。”
刀疤那幫人里有人說。
“冤枉個屌!不過癮么。”
刀疤興頭十足。
晚飯后大家紛紛往放電影的場子上走的時候,鄭少強攔住了小樺:
“你今夜還去?”
“為什么不去?”
上下看看鄭少強,小樺反問:
“你今夜還不去?”
她很快樂,而他不在那個快樂的圈子里。
鄭少強低下頭,讓開身子。
棚子里只剩了鄭少強,還有兩個老不死的四類分子,他們沒有資格看電影,而且都病得半死不活,不停地咳嗽,呻吟。
鄭少強覺得自己也差不多要死了。
今夜的雨夾雪比昨夜的還大。在荒涼的江灘上無依無靠的茅草棚子好像隨時會被掀翻。但風、雨、雪的混亂的呼叫卻壓不住銀幕上的聲音,遠遠地傳來瓦西里那句甕聲甕氣的爛熟的臺詞:
“面包會有的,糧食也會有的。”
被立樁用的棍子撐住的門忽然被猛力推開了。進來的是張珍珍。
在生產隊,沒事的時候,張珍珍老是會鉆進鄭少強的房間。她打的是跟鄭少強同一間房的另外兩個人的主意。那兩個人一個像體操運動員,一個像大種馬。張珍珍跟人說,她一看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就想仰面倒下去。有一次,只有鄭少強一個人在屋里,張珍珍進來,搭訕著想坐下來。鄭少強背著身子說:“請你出去。”他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她。
“我是等他們。你放心,我看不上你的,你太小了。”說著,張珍珍伸出一只小指頭,做了一個含義明確的手勢,扭著巨大的屁股走出去。
“母狗!”
鄭少強罵道,只沒有罵出聲。
那兩個人一個也沒有上她的勾,張珍珍后來就仰面倒在了刀疤身子下面。
但張珍珍這次卻是特地來找鄭少強的,一張臉被嫉妒和報復的沖動弄得幾乎走形: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讓你去看看你那個小妖精。”
鄭少強神差鬼使地跟在了“母狗”身后。
堤壩很長的一段斜坡上坐滿了人。因為不能擋別人的視線,不是最后的人不能打傘,怕淋雨就只好不看。只有很少的人披著不知從哪里找到的先前裝化肥的塑料袋。
張珍珍把小樺指給了鄭少強。
其實鄭少強一眼就發現了目標。在小樺團著的小小的身子后面,刀疤那幫人圍成了一個半圓,互相把手臂搭在肩上,緊緊地依靠著,給她搭起了屏障。緊貼在她身后的是刀疤。他似乎是半蹲著,讓上身前傾,成為她的雨檐。在他胸前,她那張擱在抱起的膝頭上的誰見了都不會不心動的臉,稚氣而安然,一雙嬰兒般的眼睛睜得滾圓,一眨不眨。
雨夾雪在漫天飛舞。鄭少強本來就已經凍得僵硬的手和腳很厲害地抖起來。
銀幕上,列寧向前伸出有力的手臂,底下是一片海洋般的歡呼:
“烏拉!”
四
棚子中間只吊著一盞馬燈。隊長梅時福坐在馬燈底下,被陰影罩著,別人看不清他,他能看清坐在光亮里的人。
“……有些人要注意,”
講完了挑堤的事,梅時福咳了一聲,忽然說:
“莫以為我是瞎子,我不是瞎子。”
他的確不是瞎子。他的八字眉下邊的那雙小小的三角眼就是在黑暗中也像螢火蟲一樣閃閃發亮。接下來他講起最近兩天出現了階級斗爭新動向。
“具體的我就不講明了。瞎子吃粑,心里有數。再提醒一句,你們是到鄉下來改造的,城里那一套在這里吃不開。散會。”
梅時福說話三下五除二,干脆利落,用詞也很準確。不像一般的生產隊長,而像正式的國家干部,而且是很有水平的干部。
散了會,各人就地鉆被窩。大家心里也的確有數,梅時福講的階級斗爭新動向指的就只是昨天和前天夜里去看電影的刀疤那伙人。電影是場里放的,看電影不犯法。犯法的是男男女女拉拉扯扯。農場當地人也曉得,這些從城里下放的人絕大多數是出身有問題的,要不就是本人有問題。等于是城里的垃圾。好人哪個會下鄉?
刀疤那一伙今夜很老實,一點聲音也沒有,跟死了一樣。再也聽不到旗桿不旗桿的了。
鄭少強想:梅時福總算做對了一件事情。
梅時福說話不多,老是板著臉,但大家都曉得他活泛精明。這就讓人心里發毛。因為這些,他本可以當一生世國家干部;也因為這些,他當國家干部沒有當一生世。
土改,梅時福就在夢洲鄉政府當民兵中隊長。鄉婦女主任是洲上有數的漂亮妹子,把他搞得茶飯不思。但婦女主任卻喜歡鄉小一個富農出身的老師。他不在乎。婦女主任喜歡鄉小老師是婦女主任的事,自己喜歡婦女主任是自己的事。他們各做各的。
“捏姐一把試姐心,”
他有事沒事就唱,
“看姐罵人不罵人,
我要罵人不罵你,
你是我心肝肉上人。
從小想你到如今。
捏姐二把進姐房,
……”
他一有機會就捏,勇敢得很。但婦女主任雖然不罵,卻也不任他二把、三把地捏下去。他想,那個白面書生出身高還能占住她的心,無非因為有文化。那他也想一個有文化的法子就是:先是給鄉、區、縣寫了檢舉信,檢舉兩個人通奸,一個是他自己,一個是鄉婦女主任。然后又請人用毛筆抄了許多份,貼到鄉里各個顯眼的地方。然后他自己把自己在屋里關了幾天,口口聲聲喊冤枉,說是沒臉見人。然后又帶口信約婦女主任來商量申冤的法子。她來了,他把一支步槍的槍口頂住下巴,用一只赤腳的大趾頭摳住扳機,眼淚鼻涕糊了一臉,說:
“冤不消申得,那封檢舉信就是我寫的。事到如今,你要不肯,我就只有死在你面前。”
婦女主任親眼看見他在槍膛里頂上子彈,那個鄉小老師又無論如何不肯相信她的清白,想想就閉上眼睛,答應跟這個比她矮半個頭的人做夫妻。結婚那天,鄉小老師拿了把斧頭到酒席上來,砍斷了梅時福舉起來抵擋的條凳,結果被判了三年刑,只蹲了一年牢就病死了。
五八年秋天,省委書記下來視察。公社書記臨時住院,管生產的公社副主任梅時福主持了豐產田產量驗收。
一色的精壯勞力,排著長隊挑著谷籮到場上交秤。梅時福陪著省委書記坐在秤邊,由省里的隨行干部掌秤。谷子是從事先擇定的一丘田里當場割,當場打,再當場挑到場上來的。丘上也有省里來的干部看著。
過秤的結果,放了全省的第二顆衛星:畝產七萬斤。
這七萬斤由省委書記親自驗收過,沒有假。喜訊上報,由全國最大的報紙公布。
住院的公社書記被調動,梅時福當了書記。
梅時福的竅門其實很簡單:那些過完秤的谷從倉庫的前門挑進去,又從后門挑出來,打個轉身再挑到場上的長隊后面。那些挑谷的人自己也不記得肩上的一擔谷過了幾次秤。大家都跟過節一樣熱鬧歡喜:
“公社是枝幸福花,
社員個個都愛它,
騎馬要騎千里馬,
帶花要帶大紅花。”
熱鬧歡喜的結果很不妙。一連幾年災荒,這個放全省第二顆衛星的公社餓死了好多人。
追究責任,梅時福當年的作弊被揭發出來。他被開除黨內外一切職務,下放到夢洲農場當農工。因為總算當過公社書記,讓他當了拿農工工資的生產隊長。
鄭少強是梅時福到城里招工招來的。農場派到城里去招工的梅時福每回都很成功,他講話很蠱惑:
“我們那里是天然公園,樹林子密,草厚,談戀愛的在上面獅子滾繡球,斗巴巴,過勁得很……”
說“斗巴巴”也就是接吻的時候,他還真的用力巴出聲來,引得滿場轟動,搞得許多人不顧一切地從家里偷出戶口簿私下去辦了遷移手續。有個女孩子被父母發現,出發前被反鎖在家里,居然就從二樓的窗口逃到街上,在外面躲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上了車站。但到夢洲的當天,她發現上當,一切已無可挽回,一下就瘋了。
梅時福把那個女孩送回了城里,回來說:既是派我去招工,總要招到人來。我怎樣講是我的事,你怎樣聽是你的事。再說我也沒有講假話。不是許多人都沒有瘋么?
鄭少強下鄉并不是聽了梅時福的鼓動。初三畢業后的那個暑假,班主任有一天來找他,問他愿不愿去參加一個歡送會。省城有一批有志青年響應黨的號召,到鄉下去建設社會主義天堂。省市領導都要去送他們。班主任其實知道,鄭少強肯定是不會拒絕的。
歡送會在省政府的大禮堂舉行。一大群在城市的各個骯臟角落長大的蓬頭垢面的男男女女被一片堂皇的氣象弄得縮手縮腳。從來像星星一樣遙遠的領導在鮮花和旗幟叢中親切地看著他們,高音喇叭播送的歌曲就像轟然的大浪。
會快結束的時候出現了意外的高潮:跟鄭少強同來的幾位高中生要求大會主持者當場答應他們跟那些被歡送的人一起下鄉去。他們也跟鄭少強一樣,雖然成績好但家庭出身不好,沒有升學。但“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他們要選擇革命,他們也有火熱的青春!
“你呢?”
班主任問鄭少強。
“當然去!”
鄭少強立刻就在那份很快就擬好的決心書上簽了名。
一個高中女生代表他們上主席臺遞交決心書。因為激動,差點被地毯絆了一跤。那張決心書在領導們的手上飛快地傳動,一陣寂靜之后,禮堂里掀起了一陣陣比剛才大得多的震耳欲聾的聲浪。他們的要求當即獲得批準,所有簽名的人都被請上主席臺,他們的手被一些溫暖高貴的手緊緊握住。鄭少強渾身顫抖,只差沒有暈過去。
有多少人能在這樣隆重的儀式中走向社會!
而梅時福卻把一件莊嚴的事弄得像是一場欺騙。這使鄭少強從一開始就對這個人不以為然。后來聽了那些有關他的傳聞,就更沒有好感。鄭少強總是盡可能地回避跟他打交道。即便這一次他給他出了氣。
五
第二天的挑堤成了一場瘋狂的競爭。
刀疤那幫人一到工地,就一聲吆喝,齊刷刷地脫得只剩下一條短褲頭。土箕一律裝到最滿,一根竹扁擔剛挑起就“咔吧”一下斷了,只好全部換成硬木扁擔。挑起來一路“口歐 口歐 口歐”地嗷叫。別人剛走完一趟,他們已經跑完了三趟。
雨早已停了,從夜里開始就下起了鵝毛大雪,一直沒停。他們身上卻“騰騰”地冒著熱氣。雪落到他們身上,立刻就化成了水,跟汗水一起劈頭流下。濕透的短褲頭緊貼在身上,就跟沒穿一樣。
雪下面的土凍得像鐵,洋鎬好半天才刨出一塊。負責上土的人很快就腳酸手軟了,紛紛叫苦。
“叫什么叫!就該這樣干。”
梅時福吼道。他起先對刀疤他們有些不解,眨了眨小三角眼,馬上就明白是自己昨夜的訓話起了作用。跟著也甩下用草索攔腰捆起的棉襖,領著全隊跟刀疤他們拼起來。他自然是拼不長。跑了沒有幾趟,就放下擔子,拿了把鋤頭到堤上去平土。挑堤跟砌墻一樣,有尺寸的,多了白費工,少了驗收通不過。平土的工作只有隊長和幾個有經驗的老農工可以做。
最苦的是鄭少強。一干力氣活,他對刀疤他們的優越感就一點也沒有了。每到這時候,刀疤他們就像故意跟他作對。
春上運化肥,因為是枯水,船幾乎泊在江底。把凈重一百公斤從船上背上江灘,再翻過堤壩,背進離堤壩一二里外的生產隊倉庫,等于就是要鄭少強的命。
駁船被眾人踩得搖搖晃晃,兩條船之間躥起高高的水花。幾根用馬釘隨便固定的樹干做的跳板讓人膽顫心驚。麻袋一觸到背上,鄭少強就覺得像是被人猛推了一下,朝前撲下去,張大的嘴巴直貼在腳下酸澀粗糙的麻袋上。
“脫下他的褲子,看看帶了把沒有。”
刀疤那幫人笑起來。
鄭少強兩只手支住膝頭,一點一點地直起腰來,立即覺得,身體表層以下的所有東西都從每一個毛孔里被擠壓出來。
跳板像起伏的曲線在眼前飄。
“操你娘,快點!”
因為鄭少強擋住了上跳板的路,后面扛著大包的刀疤起哄似的喊。隨后他就被撞到一邊,踉蹌著連連后退,連背上的麻袋一起,仰面倒在船艙里。
“不要扛了。”
一直在旁邊看著的小樺眼睛里噙滿淚水。
而更想哭的是他自己。他覺得自己很沒有面子,要命的是也掙不了面子。
現在,他既不能換硬木扁擔,也跑不過刀疤他們。幾趟下來,就上氣不接下氣,膝蓋軟得直想跪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刀疤他們嗷叫著裝瘋,也眼睜睜地看著小樺跟著一大幫女人為刀疤他們叫好。
小樺就是在這天出了事。
跟著瘋跑的時候,小樺忽然崴了腳,當時以為沒有什么,很快就痛得一屁股坐到雪地上。
梅時福叫人把她架回工棚,交待馬上去找場醫。
幾個人回來說,沒什么事,就是扭了筋,場醫說歇幾天就好了。
這卻是一個錯誤的診斷。
六
江上猛烈的風聲和工地隱隱傳來的高音喇叭的播音聲,讓工棚里顯得更靜。小樺隨便動動腿,鋪下稻草的窸窸窣窣的響動聽起來都會讓人覺得驚心動魄。
挑堤的人上午和下午各歇一次坡,灶上的吳媽子他們這時候要去送開水和米粑之類的點心。工棚里孤零零地只剩下小樺一個人。在工地上遠遠地看見吳媽子幾個的人影,鄭少強馬上就放下手上的事,到什么地方去拐個彎,然后溜進工棚。
“還痛嗎?”
鄭少強輕手輕腳地在小樺的鋪前蹲下來。
“痛。”
小樺隨時要哭出來。她靠著棚子的立柱坐在鋪上。場醫剛剛給她換過藥。
“場醫怎么說?”
鄭少強本來想說“我看看”,終是不敢。
“他說他是神醫,妙手回春。就會吹。”
“他的醫術是不錯的,城里都有人來找他看病呢。”
“我才不信。我聽說他以前是獸醫。”
“那又怎樣,折斷的牛腿他都接好過。”
“我不是牛。我給家里寫了信。”
“是嗎,寫什么?”
“你想看嗎?”
“想看。”
“不給你看。”
小樺把已經拿出的信又一下抽回去,背到身后。
“為什么?”
鄭少強有些意外。
“不為什么,你想怎樣?”
小樺的眼睛亮亮地從被窩的那頭直直地看著鄭少強,臉忽然漲得通紅。
鄭少強的心“咚咚”地響起來。
“如果我非要看呢?”
“非不給你看。”
“如果我搶呢?”
“你不敢。”
這是鼓勵。
“哪個說我不敢。”
鄭少強心一橫,往前一撲,卻還是只敢趴在跟小樺挨著的鋪上,兩只手遲遲疑疑從她的腰兩邊伸進去搶奪抓在她手上的那封信。
小樺扭動著,掙扎著,等鄭少強的手總算把她抓住,忽然停了。
鄭少強的手也忽然停了。他靜靜地緩緩地仰起臉,正對著一張像是迷惘、像是恐懼卻又滿是渴求的臉。這張泛著紅暈的奶汁一樣的臉上,每一個毛孔和毛孔下面的熱血的氣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濕潤的睫毛顫抖著努力遮住眼睛,干燥的嘴唇卻不由自主地因為喘息而張開。
青春的勇氣像一把被轟然點著的干柴,燒起沖天大火。鄭少強極力控制著火勢,小心翼翼把自己移到小樺很厲害地起伏著的胸脯上,一點一點地讓自己的鼻子碰上小樺的鼻子。忽然聽見工棚門一聲巨響,他立刻翻滾下來。
那其實只是擋風門簾的很小的一點響動。從小樺身上翻下來的鄭少強剛好看見梅時福把頭從門簾那兒抽回去時的一閃。
七
鄭少強的初戀應該說是在初中。
幾乎是上中學的第一天,鄭少強就發現了那雙大大的黑黑的發直的眼睛。當時他和她都分別站在一群男同學和女同學中間,可是他們一下就互相發現了。后來,他們互相張望的次數越來越多了。上課,下課,放學在街道上,在安靜的或攢動的人頭之間默默地互相看一眼。假使有什么過失,那首先是他們的眼睛。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就是這樣了。他們只是感到說不出的喜悅和甜蜜。但這喜悅和甜蜜卻是會流露的。
學校召開詩歌朗誦會,鄭少強朗誦的是普希金的《理智與愛情》:
……
理智說:“不要理睬,不要理睬!”
但愛情說:“向他說,你真可愛。”
天曉得為什么選擇了這首詩。本來他是打算朗誦《漁夫和金魚的故事》的。天曉得他怎么會在聚光燈下那么毫無顧忌地直盯著臺下幾百雙眼睛中的那雙最黑的眼睛,使得許多人都回頭去看她。
至于黑眼睛,很快就有人在她的許多課本上發現了她寫的他的名字,一面一個字,把“鄭、少、強”寫滿了全書。
他們唯一的一次單獨接觸,是她約他給她補課。
那個星期天的上午,他們始終隔著一張桌子坐著。起先真是補課,很快就說起各自的故事:他的爺爺和她的婆婆;夏天的竹床和流螢;冬天的雪和過年的燈籠;老房子墻縫里的蛇和窗臺上搬運飯粒的螞蟻;上了六年級還尿床的同學和快到夏天還帶著棉帽子的總是傷風的老校長;打架和撒謊;受欺負和欺負人;零食、彈子、跳繩……哪怕最瑣屑的細枝末節,都興味無窮。
那時候,他和她都變得格外地蠢,而別人卻又格外地精。他們那個星期天在學校,誰先到,走哪條路,進哪個門,在教室里呆了多久,又從哪里出去,在哪里分手,班主任在星期一上午就都一清二楚。
初三新來的班主任是個陰沉的人,他是生物老師,也許因為這個緣故,好像總能把人看得一絲不掛。
那個中午,鄭少強永遠不會忘記。
放學的時候,雨很大,鄭少強沒有傘,站在教室門口猶豫。班主任從后面拍拍他的肩膀,隨后他們去了生物實驗室,很僻靜的角落的一幢二層小樓。很早以前,上一層是解剖室,下一層是停尸間。
“昨天你們做了些什么?”
“我們?”
“要我點名?”
“我們,復、復習……”
“復習?”
班主任笑起來,他笑比不笑更可怕。
屋角有一個跟活人一樣高的教學人體模型,頭從中間劈去了一半,暴露著血紅的脈絡和白色的腦髓。
班主任的眼光一直穿透了他的身體。鄭少強相信,班主任甚至看穿了他在這個學期開學前的暑假做的那個夢:
下鄉支農的一個晚上,他去通知女生開會。推開門,她正站在澡盆中間。他迷迷糊糊地上去抱住了她光著的身體。然后他就有了第一次遺精。
當時他睡在院子里的竹床上,夜半的月光從梧桐樹上落下來,斑斑駁駁地落在他身上。他覺得冷,兩腿中間冰涼,身體就像被狂風暴雨撲滅了大火的廢墟。院子里靜靜的,沒有人。但他卻覺得,無邊的空虛中,有一雙班主任這樣的嚴厲的眼睛在窺視,使人惶悚。
他和她什么過分的事也沒有做過,又什么都做過了;他沒有什么要承認的,又什么都不能否認。
正在開展階級斗爭教育,鄭少強被當著受反動家庭影響的例子在全校學生大會上不點名地舉出來。
那個下大雨的中午之后,鄭少強的日子就再沒有晴朗過。差不多所有的同學都疏遠了他,就像躲避傳染病一樣。幾個特別要好的同學在班主任找去談過話以后,也斷絕了跟他的來往。班主任是地主出身,又特別要求上進,對出身同樣不好的學生也就特別嚴厲。
之后的一個多學期,鄭少強和黑眼睛再沒有說過話,也盡量不看對方。但他心里清楚,他們是用神經在看,每根神經都長著一雙驚恐而又饑餓的眼睛。
他們表面上規矩了,骨子里卻放縱了。他們接受了倫理,卻放任了本能。鄭少強的遺精日益頻繁。雖然每次都后悔而沮喪,但每次釋放的需要總是遠遠超過克制的需要。
鄭少強很害怕。一個人的時候,他老是想走,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沒有黑眼睛,沒有班主任,沒有同學。而他將重新生活一次,沒有恐懼,沒有疑慮,沒有陰影地重新生活一次。
然后有了夢洲。
在長江中下游,這類叫作“夢洲”的沖積洲不止一處。一個沙洲,頭天在上水的某一個地方,過了一夜卻在下水的某一個地方出現了。漂移是在人們的夢里發生的。這個說法很有點神秘色彩。夢洲農場先前是飛禽野獸走投無路的農民和四處飄泊的漁民的王國。五十年代開始,政府把犯人送到這里拓荒造屋。六十年代,大量江北逃荒的難民加入進來,筑起了堤壩。這里因此成為一片全新的家園。陌生而新鮮,就像鄭少強希望的那樣。
一旦換一個地方,一切就都會忘記和改變。
而事情卻遠不是想像的那樣。
一切就像在驚人地重復:出現了小樺,又出現了跟班主任一樣銳利的生產隊長梅時福的眼睛。
小樺崴腳的當天晚上,梅時福照例開會總結一天的情況。他興致很高,雖然也提醒不要搞出像小樺這樣的工傷,但主要是對刀疤他們大加表揚。末了說,為了把這種沖天的干勁保持下去,不要猴子盤卵越盤越短,要在工地上做一個競賽欄,把各組每天的進度和好人好事都登上去。競賽欄由鄭少強負責。
鄭少強當時心里一熱。梅時福派給他的這個差事,等于讓他當了脫產干部。他一可以不被拖死——繼續像刀疤他們那樣拼命他遲早會被拖死;二也有了照顧小樺的機會。
但梅時福卻顯然在暗中盯住了他。
八
大雪蓋住了一切,烏龜洲蹲在大雪下面,無聲無息。大雪上面,雪泛著微明。即便是夜里,雪地上也隱藏不住什么。
戳屎包弓著腰跟在張珍珍后面,一前一后地在雪地上蠕動。他們找了好久,總算在剛有個樣子的堤壩腳下找到一個又避風又避人的窩子。
戳屎包一直在嘟嘟囔囔:
“你找我做什么,你找我不會有好事……”
張珍珍隔一陣才罵一聲:
“住嘴,蠢豬!”
戳屎包立刻就像被掐了頸,沒了聲音。過一會才又嘟囔起來。他心里明明曉得張珍珍找她不會有什么好事,卻又心甘情愿地跟著。
戳屎包是大學生,只是在二年級被開除了。原因是他同時把兩個女同學的肚子弄大了。他老子舊社會是省城一家大商號的老板,如今仍拿著利息。只要他去信,老子就會寄錢。他像榨油機一樣榨著他那個肥頭大耳的老子。“我是資產階級的掘墓人。”每次拿到匯款,他都要這樣說明。他毫不懷疑自己是個美男子:大鬢角,絡腮胡子,花格襯衫,瘦褲腿,火箭皮鞋。可惜只能遠看不能近觀,小眼睛,大嘴巴,怎么看怎么像蠢豬。因為上過大學,他自以為鶴立雞群,動不動就問別人:“你懂什么?”別人反問,他就嚴正地回答:“我曉得東南西北。”因為他在大學是學測繪的。他自然尤其看不起刀疤這種人,為張珍珍跟刀疤爭風吃醋。
刀疤那次用過張珍珍的便盆,戳屎包跟著就采取了行動。有一次張珍珍發燒,沒有上工。他也找了個口實留下來,等上工的走光之后,溜進了張珍珍的房間。
“啊,張珍珍,啊,珍珍,啊,珍……”
戳屎包聲音顫抖,每叫一聲就減一個字,膝蓋漸漸彎曲,在張珍珍床前跪下來,額頭抵著她的巨大的屁股。張珍珍面朝里睡著,一動不動。他嘟囔了半天,終于試探著伸出發抖的手:
“我也在發燒,我要死在你這里,你要什么只管拿去……”
張珍珍仍是一動不動。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額上的血管“撲撲”跳,細眼血紅。他的手已經插進了她的衣服,就要成功了。
張珍珍緩緩地翻了個身,把臉轉向他,嫵媚地一笑,笑得讓他幸福得差一點暈過去,然后把滿滿當當,黏黏稠稠的一口口水準確地一點不剩地啐到那張雜草叢生的臉上。然后大笑起來,把襯衫撐得老高的胸脯一片亂顫。
“太過分了,太沒有教養了……”
戳屎包從地上跳起來,一邊揉著模糊的眼睛,一邊后撤。
“回來!”
張珍珍一聲斷喝。戳屎包一個冷噤。
“回來呀。”
又是一片柔情。
戳屎包遲遲疑疑地走回去,細眼落進那條一清二楚的乳溝。
“留下。”
“真的?”
兩只細眼又紅起來。
“把錢留下,你老子寄來的錢。”
“……”
“啞了?你不是說要什么只管拿去么。”
“不行。”
“隨你!”
張珍珍扯了扯被她自己的乳房繃裂的扣眼:
“你撕裂了我的衣服,會有人找你賠的。”
“你污蔑!”
戳屎包叫起來。
張珍珍朝里翻了個身。
戳屎包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放在她枕頭邊上。
“走好,下次想吃豆腐,先跟老娘打個招呼。”
張珍珍并不食言。戳屎包以后真的可以經常隔著衣服跟她溫存一番。每次都是在戳屎包接到匯款之后。她每次接過錢,都在他的臉上啐一大口,罵一聲:“蠢豬!”
戳屎包覺得是刀疤占了他的上風,便時不時對刀疤發泄。他趁刀疤不在的時候把刀疤的牙膏扎上若干針眼,再塞到刀疤的床墊下,刀疤一坐就把自己的牙膏都擠沒了。但結果倒霉的其實還是戳屎包。刀疤沒了牙膏,就用戳屎包的。若反抗,后果就是更加倒霉。洗頭的時候,戳屎包會忽然感到從后頸窩那兒流下的溫水不是肥皂味而是臊味,一側臉,看見兩條強壯有力的腿正叉開著立在他頭上,一股粗大的尿柱向他腦殼飛濺而下。刀疤一邊放水一邊同圍著他們看鬧熱的人一起不出聲地笑得全身發抖。
戳屎包只有拼命,把一臉盆摻了尿的水又潑回到刀疤身上。刀疤被冒犯,很驚訝,一把奪過臉盆,在戳屎包頭上、臉上、身上仔仔細細、扎扎實實地砍起來,一直到把一個新臉盆砍成了一塊不成樣子的爛鐵皮。最后以戳屎包喊刀疤三聲“老子”結束。戳屎包的臉像發面一樣腫得老高,嘴根本就張不開,但他還是喊了。每喊一聲,就有一股帶血的口水流出來。
戳屎包離不開張珍珍,又惹不起刀疤,只能像狗一樣服帖。
“我曉得你找我沒有什么好事。”
看看白茫茫大地只有他們兩個人,戳屎包膽子大起來,細眼哀怨地直盯著張珍珍。
“曉得沒有好事做什么跟來?”
張珍珍賣弄風騷。
“真的?”
戳屎包說著就往前湊。
“急什么?”
張珍珍用力一推:
“這回要先說好,你不能隨便打發。”
“說吧,你要我的命都行。”
戳屎包流著口水。
“我要這個數。”
“這么多?”
“不行?那我走。”
“我說了不行嗎?”
戳屎包從后面攔腰抱住張珍珍。
張珍珍閉上眼睛,聽任一只冰涼的可惡的手像蛇似的爬進自己的衣服。
小樺崴了的那只腳腫得越來越厲害了。場醫原來說頂多個把星期就會好轉,現在不但不見好轉,反而嚴重了。小樺那封信寄出去,家里當時就回了信,讓她馬上回城檢查治療。小樺的父母親歷史也不清白,都下放了。城里只有一個姐姐,沾了姐夫一家工人的光。小樺在信里只說崴了腳,沒有說得怎樣嚴重,夫妻兩個讓她盡快回去,還是小心的好。
小樺向梅時福請假,梅時福翻了翻三角眼,用國家干部的口氣說:
“這件事要研究。”
“研究個卵,”
刀疤幾個罵罵咧咧:
“無非就是他兒子剛滿周歲,等人送禮。”
送禮就送禮,只要放人。但話說起來容易,到哪里去搞錢?農場年年虧損,靠借銀行的錢過日子。到年底還不了債,就攤到農工頭上。像刀疤這樣的蠻勞力,決分的賬上都掛著一屁股債。
“我有辦法。”
張珍珍說。
“你有個卵辦法,你敢去找戳屎包,我殺了你們!”
刀疤說。
“關你卵事。”
張珍珍轉身就走。她看出刀疤在乎她跟戳屎包的不明不白,心里很得意:“也讓你嘗嘗吃醋的味道。”她巴不得小樺早些離開,小樺離開了,她心里也就清爽了。
那天晚上,張珍珍和戳屎包有好長時間都不在工棚里。刀疤曉得他們去了哪里。他沒有像他發狠時說的那樣去殺人。
眼下要搞到現錢,只有這個辦法了。
九
梅時福家的宅基同生產隊食堂的宅基連著。大約因為是隊長老婆、自己也當過干部的緣故,那個好看過、現在已經不怎么好看的梅時福的老婆,同城里來的人的走往比其他當地人要密切得多。她時常到食堂來,用梅時福一樣的口氣說問候的話,教他們扎柴把,煮鍋巴粥,用明礬把江里挑上來的渾水澄清。還幫鄭少強洗過被子。
當時,鄭少強蹲在食堂后面的水塘邊,對著一大團已經透濕的被單發呆。梅時福老婆一把抓過去,放在自己帶腳的搓衣板上,用棒槌三下兩下就槌干凈了。晚上,鄭少強睡進那床散發著陽光、塘水、肥皂氣息的被子,想起那個全力以赴揮舞著棒槌的健壯女人,很是感動。
梅時福老婆心腸好,卻粗魯。上半年雨季,她提了一大竹籃尿布到食堂來。她很發愁,洗了幾天的尿布都干不了,已經沒有可換的了。忽然想到食堂的灶大,便來借火。
灶上的吳媽子馬上就忙碌起來,把三口灶都升了火。但還不到做飯的時間,鍋不能空燒,必須坐上水。揭開鍋蓋,看著三口幾乎可以蜷著睡個人的空蕩蕩的大鍋,梅時福老婆又開了竅,說:
“鍋里何必坐水,正好攤尿布。”
吳媽子從來膽小怕事,哪里敢跟隊長老婆過不去?再說,勞動人民最干凈,他們臉是黑的,身上有牛屎,還是最干凈的。
食堂很快就霧氣騰騰,乳腥,尿臊,屎臭,四處飄散。城里人鼻子尖,開飯的時候,大家一下就發現了不對頭,曉得原委之后,鬧了個天翻地覆。鬧得最厲害的自然是刀疤那幫人。
梅時福老婆聽到動靜,趕緊過來,很困惑地說:
“我家里的灶上和鍋里都攤滿了,過后涮涮干凈就是,哪里就會吃不下飯?”
“你們吃屎,也要我們吃屎?”
戳屎包吼道,討好地看了看刀疤。
有人在人群外面咳了一聲,是梅時福。他提了一袋米來:
“這袋米是賠你們的。這鍋飯我鏟回去自己吃。”
梅時福的三角眼不看人,臉跟平時一樣板著,沒有表情,既不像道歉也不像生氣,卻讓人不好再鬧。
事過之后,梅時福兩口子表面上倒是看不出怎樣記仇,但只要有機會肯定就不會放過。刀疤他們跟小樺一起明明就只是看電影,梅時福都可以看成“階級斗爭新動向”,還讓別人不要以為他是瞎子,現在出身不好的小樺崴了腳就要回城,說輕些是逃避挑堤,說重些怕是想借機離開農場,實質就是對抗改造。
梅時福還真就是這樣說的。開會的時候,他表揚了幾個生了小病不肯下工的人,接著就說:
“戰天斗地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脫胎換骨更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有的人沒事的時候要想想清楚,是做資產階級嬌小姐還是做無產階級鐵姑娘。不要講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大傷大病,農場也治得,哪里非要進城?城里的醫生就一定比農場的醫生高明?”
雖然沒有明說,但這顯然就是“研究”的結果。
梅時福開會都不長。會一散,刀疤那幫人就出了工棚。一翻過大壩,幾個人就跑起來。風是從身后刮過來的,像是幫忙。幾個人被呼嘯的夜風猛烈地推著,在深一腳淺一腳的雪地里跑得飛快。
烏龜洲離場部有十幾里路,他們一口氣就跑到了。還不到夜里十點鐘,場部邊上的國營商店早就黑漆漆的了。挑堤是大事,場部和所屬單位的大部分干部也都抽到烏龜洲上去了,只留了少數人值班。
在商店留守的是夢洲有名的蝴蝶迷。即使不為別的,就是為了看看蝴蝶迷,也值得跑這一趟。
蝴蝶迷快三十歲了,看上去卻像個十七八歲的黃花閨女。傳說她小學六年級就跟老師玩大了肚子,后來就不曉得害了幾多男人犯錯誤。她自己也因為名聲不好從城里弄到農場來了。到了農場又很快傳出跟幾個干部不明不白的閑話。計劃生育提倡晚婚,她成了一個反駁的理由:做女人做得越早越不易老。
刀疤的葷話里總少不了她:“你們信不信,昨天夜里我把蝴蝶迷操了。”然后就胡吹那個過程。
他說的自然是夢里的事情。
商店是幾間平房,所有的門窗都緊閉著。刀疤讓大家分散開來,繞著房前房后,見門窗就敲。
“若是她正在偷人呢?”
有人疑慮。
“那不正好!她就非起來開門應付不可。”
刀疤說。
“若是她非不開呢?”
“那就砸了門進去,湊個鬧熱。”
真要碰到這種事,刀疤最興奮。他平日最嫌的就是鬧熱太少。
立刻就響起了門窗的一通亂響。
立刻就從屋里傳出了蝴蝶迷的聲音:
“狗日的什么人?”
喉嚨很大,卻明顯沒有膽氣。
“買貨的。”
刀疤回答。這是句下流話:“賣貨”就是賣身,反過來一個意思。
“買貨?我怕是拆屋。”
蝴蝶迷到底是見過世面的。
“你開門,我們就買貨;你不開門,我們就拆屋。”
“那你們就拆屋。”
里面的燈亮了,卻不見蝴蝶迷開門。從門縫里看進去,她兩只手抱在胸前,氣呼呼地坐在柜臺后面。
“那我們就只好拆屋了。”
“只管拆!只要你們賠得起。”
“我們拆完走了,你找鬼!”
“我才沒有那個閑功夫,自有人找你們。你不就是場部邊上這個隊的刀疤么,以為老娘不曉得?”
外面一下啞了。
刀疤忘記了,自己在農場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名人。
“我們不吵了,你開門。”
過了好久,刀疤說。
“開門?那么容易?”
“我們是真有急事,救人。”
“救人?你們?操!”
“是真的!”
“我才不管你蒸(真)的煮的。”
“你要怎樣?”
“老老實實求老娘。”
“求你。”
“不是‘你’,是老娘。”
“……老娘。”
“連喊三聲。”
“老娘,老娘,老娘!”
“再叩三個響頭。”
“你不開門,叩了白叩,你也看不見。”
“就在門上叩,我耳朵不聾。”
門“咚、咚、咚”響了三下。
“我是讓你叩頭,不是拿手捶門。”
“蝴蝶迷,算你狠!老子服你了。”
“什么什么?你再喊一句。”
“老娘!”
“‘老子’是哪個?”
“沒有老子,只有兒子。”
“這還差不多。叩頭吧。”
刀疤硬起頭皮,真的在門上著力撞了三下。
十
回烏龜洲是逆風,半夜以后的風又好像特別大,幾個人彎下腰往前鉆,力氣不夠的還是老會被風刮得后退。刀疤讓大家干脆挽起胳膊齊步走。這樣其實阻力更大,但好歹能互相拉扯著。
“革命人永遠是年輕,
……”
有人唱起來。馬上就被刀疤打斷了:
“革個卵命,你有資格嗎?唱過一個。”
“聽我的。”
刀疤嚎起來:
“細呀妹子羅,
細呀妹子羅依羅喲,
……”
一伙人跟著齊聲嚎起來:
“好一個養豬模范李月娥,
去到那個人民公社養豬婆,
養出個肥豬崽子一大籮,
細呀妹子羅羅細呀妹子羅,
細呀妹子羅里羅羅,
去到那個人民公社養豬婆。
……”
他們一是窮快活,二也是出氣。
主要勞力都去烏龜洲挑堤,老弱病殘和要喂奶的婦女留在隊里照顧冬作物。梅時福老婆自然也留下了。刀疤他們剛剛就是從她家里出來。
梅時福老婆起先死也不肯收他們的禮。
東西確實是太少了。這么一幫人,說是送禮,就一籃子雞蛋和兩斤紅糖,也實在拿不出手。但張珍珍這回從戳屎包那里只弄到一點零碎。戳屎包自己也要神氣不起來了。他老子在銀行的存款聽說已經被凍結,他已經很久沒有接到家里寄的錢了。張珍珍白讓他摸了一回,刀疤也白忍了一回奇恥大辱。
“這回就只能這樣了,我們也曉得講不過去。等年底分了紅,我們再來孝敬。”
一幫人七嘴八舌。
“哪個要你們孝敬?我何時講過要你們孝敬?”
梅時福老婆放下剁豬菜的刀,攏了攏散開的發髻,里屋又響起兒子的哭聲。她一邊說話一邊往里屋跑:
“你們莫煩我好不好,我到現在還沒有顧上夜飯呢。”
一幫人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一個會做飯的,幫不上忙。有一個蹲下去,拿起了剁菜刀。
梅時福老婆抱著兒子從里屋出來,一邊胸敞著,任兒子的小嘴拉扯著一個癟癟的奶子。兒子好歹不哭了,她憔悴的臉比剛才緩和多了:
“你們有什么事就只管講。是不是我那個剁頭的憨包老梅又在發憨了,跟你們過不去?”
“那倒沒有,我們是來幫小樺求個情……”
刀疤還沒有把事情講完,梅時福老婆就說:
“這個憨包的心真有這么毒,這種事他是做得出來的。你們放心,我明天去烏龜洲。他要不放小樺回去,我剁他的頭。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就沒有兒女?”
一幫人沒有想到梅時福老婆這樣痛快,又都沒有說慣奉承話,木樁似的齊齊愣著。
梅時福老婆不耐煩了:
“你們還站著做什么,要喝水自己去灶上舀,不喝就快回去。我這里還忙不穿頭呢。”
一幫人“咿咿啊啊”地退了出來,那籃子禮梅時福老婆就算是收下了。起先大家怕她不收禮,不收禮就等于不幫忙;收了禮又像是吃了黑。本來這就不是一件需要幫忙的事。
“男人設卡,女人吃黑,我操他娘!”
有人罵道。
刀疤認為,這樣講也不地道,人家兩個又沒有商量過。我們頂多不領情就是。
但唱“養豬模范李月娥”還是有點拿梅時福老婆開心的意思。
他們不知道,他們其實是多余辛苦了一場。
當夜散會之后,梅時福找鄭少強談了一次話。兩個人走到離開工棚很遠的地方,在雪地上蹲下來:
“我今天夜里在會上的表態你聽明白了?”
梅時福的三角眼越過鄭少強的頭頂看著遠處的江面,那上面堆滿了烏黑的云團。
“聽明白了。”
鄭少強知道梅時福指的是小樺的事,但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跟自己說這些。梅時福發亮的三角眼可以看穿別人,別人卻看不穿他。
“按說是該讓她走的……”
梅時福的話說了一半又打住了。三角眼從江面上回到鄭少強臉上。
鄭少強沉默著。
“你跟她怎樣?”
“什么‘怎樣’?”
“莫瞞我,我不是瞎子。”
“我沒有什么要瞞你的,真的沒有。”
“你們困過沒有?”
梅時福突然問。
“什么?”
鄭少強“嚯”地一下立起來。
梅時福也跟著起身,口里念念有詞:
“那我就決不能放她走。”
“為什么?”
“她這一走還會回來?”
“那又怎樣?”
“你不想討她做老婆?”
梅時福看定鄭少強:
“依你的出身,成個家不會容易的。我看這個女兒對你有心,你原應該把她弄到手。讓你辦競賽欄,就是給你機會,你就應該抓住,把生米做成了熟飯。那樣,她就是跑到天邊都不怕了。現在這樣放了她,你日后終歸有麻煩的。”
鄭少強忽然覺得眼睛一片模糊。他低下頭,踢著雪,好半天不曉得該說什么。
“我現在聽你一句話,你說放,我就讓她走;你說不放,我就卡住她。”
梅時福說著,三角眼重又向江面看去。
“……讓她走。”
鄭少強哽咽著說。
“……好吧。”
梅時福長長地嘆了口氣,緊了緊腰上的草索,竟自走回工棚。留下鄭少強孤零零地站在茫茫雪地中間,盡情地哭起來。
十一
昨夜風息之后,又下起了雨夾雪。剛天亮,梅時福還是把大家轟起來上堤:
“早完早過年,不完不過年。挨了日子都是自己的。”
收了早工回來吃早飯的時候,大家發現工棚多了兩個生人,原來是小樺的姐姐和姐夫。冬天,從城里開出的早班船天亮的時候到夢洲,兩個人一路打聽著尋到烏龜洲,正好趕上下早工。吃過早飯,他們就帶上小樺去趕上午返回去的班船。
梅時福不曉得從哪里搞了一輛帶斗的拖拉機來,又派了兩個男勞力幫著送小樺上船。其中一個原是喊的鄭少強,喊了幾聲,沒有人答應,只好另派。
因為見到好久不見的家里人,小樺很興奮,一直“唧唧喳喳”地說笑個不停,像只開春時的雀子。拖拉機剛離開人群,她忽然記起什么,連連大喊“停車”。然后欠起身子,趴在車斗的廂板上,說她工棚的鋪上有一籃雞蛋和兩包紅糖,是梅姨———就是梅時福老婆———早上送來的,梅姨說是刀疤幾個昨夜托她買了送給自己養傷的,因為夜里他們沒有敲開場部商店的門。現在她要回家了,蛋和糖就留給隊上加餐,她到死都不會忘記大家的好意。說著說著一下變了臉,號啕大哭起來。弄得大家的心里都酸酸的。
“走吧,走吧,開工了!”
只有梅時福心硬。
刀疤那幫人不理他,沒有聲音地跟著拖拉機走了好遠。最多情的是張珍珍,抓著小樺從廂板伸出的手,跟一路小跑,哭得像個淚人似的,好像生離死別。刀疤聽煩了,喝道:
“莫裝佯了,假什么假!”
這番紛亂是可以想得到的,鄭少強早早就躲開了。他就坐在競賽欄那兒。
競賽欄立在堤壩內側的半腰上,送小樺的拖拉機從壩外的江灘翻過剛挑起的堤壩,就進入了他的視線。他看著拖拉機和它冒出的黑煙像墨點一樣在似乎漫無邊際的雪野上洇開,直到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穿著雨衣,卻掀去了帽子,存心讓雨夾雪徹底澆滅什么。
十二
好多年后,鄭少強因為別無長技選擇了寫作為生,這決定了他終生以出賣別人的不幸為職業。他照例把夢洲的人事寫進了小說。為了避嫌也為了迎合時尚,他在小說里把包括他自己在內的許多人的命運隨意作了改變,比如讓以他自己為原型的那個人物流落到了海外。
而跟上面的故事有關的幾個人的真實情況是這樣的:
小樺:那次離開夢洲之后真的沒有再回來。她的崴了的腳其實是踝骨粉碎性骨折。住了半年醫院,好歹沒有落下太嚴重的后遺癥。住院期間,她的一個在軍隊當連長的中學同學回來探親,找到關系,幫她辦了回城,理由是“喪失勞動能力”。后來轉業,娶她為妻,又讓她進了市里最吃香的一家工廠。
因為就在夢洲所在的這個市,坐船只要一個多小時,常有人來來往往,她從沒有給隊上寫信。鄭少強也從沒有去看過她。
將近二十年后,鄭少強出差路過那個城市,在火車站附近,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他站住,茫然地四面看看,沒有看到認識的人,正要動身,又聽到一聲喊。他再次站住,一扭頭,看見街角的一個不起眼的小雜貨店柜臺后面有個女人向他招手。
“我是小樺。”
那女人一臉亢奮。
鄭少強努力在一個衣著陳舊、滿臉皺紋的胖女人身上找一個人見人愛的“初開的花”“嬰兒的夢”的影子,終于失望。
“我還不老吧,你應該認得出來。”
那個雀子樣的聲音也沒有了,倒有點像老鴨子。
“你還好嗎?”
鄭少強避開了那個尷尬的話題。
“好,比在廠里做工強多了,得幸工廠破產。”
“那就好。”
“你不買點什么嗎?”
看看鄭少強沒有多說話的意思,小樺說。
“……買條煙吧。”
鄭少強指著柜臺里價錢最高的那種。
“看來你是發了,抽這么貴的煙。”
小樺一面說,一面仰起臉,瞇上眼睛,把鄭少強遞給她的幾張百元大鈔一張一張舉到街上的陽光下面,仔細照看。
鄭少強沒有等她找零,含含糊糊地說了聲“再見”就趕緊離開柜臺。他不抽煙,那條煙一回來就分給辦公室的煙鬼們了。沒想到歡喜一場的煙鬼們一拆包就喊起來:
“要不是我們上了當,要不是你老兄上了當。這是條假煙。”
“要不是她上了當。”
鄭少強心想。他寧愿這樣想。
刀疤和張珍珍:小樺回城那年的下半年,爆發了文革。刀疤那幫人“殺回”省城成立了造反司令部。很快被取締,又“殺回夢洲鬧革命”。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他成了“反革命集團首犯”。揪出來之后,因為他除了“我肏你娘”什么話都不說,被斗得很慘:
用索子捆起來扯上屋梁,然后忽然松手,讓他掉到一堆瓶子砸開的碎玻璃上,又扯上去,又松手,反復不已,昏死了就用冷水潑醒。一連幾天不準睡覺,一閉眼就用煙頭燒腳心,或是在屁眼上點小爆竹。把滿嘴的牙齒一個個打落,把鹽撒在創口上。成天帶著洲上的鐵匠打的手銬腳鐐,磨爛的地方露出了骨頭生了蛆。
但只要有一口氣,他就硬挺著脖子喊“我肏你娘”,從眉心腫得老高的那道刀疤流出的血灌滿眼窩,又四下溢出,搞得面目猙獰。鄭少強曾經極厭惡這個人,仍不免膽寒。
讓刀疤唯一覺得總算沒有白活的是張珍珍在他死前的幾天為他生了個兒子。是難產。在押的刀疤拼死爬到張珍珍門外,唱毛主席語錄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唱得聲咽氣絕。
這個兒子現在在美國加州自己注冊了一家律師事務所。他把母親接去住過。張珍珍住了不到半年就回來了,說自己沒有享福的命,那地方住下去人要瘋的,一天到晚沒個人跟你講話,跟坐牢一樣。
戳屎包: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被最早揪出來,無中生有地供出了一個反革命集團,搞得夢洲一片血雨腥風。刀疤首先遭了他的報復。他自然免受了皮肉之苦,很滋潤地活到了現在,還會很滋潤地活很久。
鄭少強那年在廬山參加一個出版社辦的筆會,一眼就認出了他。他穿著當年在夢洲就喜歡穿的花格襯衫,瘦褲腿,尖頭皮鞋,帶一頂黑色巴拿馬氈帽,站在路口攬客。除了背弓得厲害了些,顯然是染過的絡腮胡子更長,說話聲音沙啞,幾乎沒有什么變化。旅游旺季,他在山上承包了一個旅店。他像影視劇里的反革命接頭一樣湊近鄭少強的臉,詭秘地說他那里的小姐是山上最過癮的,都是他親自在下江挑揀來的,個個勝似小樺。
“小樺你總還記得吧?”
他問,細細的豬眼發出異樣的亮光,嘴里發出很厲害的口臭。
鄭少強退一步讓開他,笑道:
“你看我像有錢嫖娼的人嗎?”
“小點聲。”
他看看兩邊,又湊上來:
“笑話!你去我那兒我會讓你花錢嗎?”
“多謝!”
鄭少強快步走開,怕他那張臭嘴又湊上來。走了好遠,還聽他在喊:
“只要你帶客來。”
梅時福:文革時靠邊站,后來就再沒有復職,一直當農工。有出息的是那個尿布被拿到食堂的鍋灶上烘烤的兒子。棉花市場放開的那幾年倒賣棉花“淘了第一桶金”,現在在城里做房地產。正打算跟外商合作,把夢洲盤下來,撂荒種樹,建成南方數一數二的富豪天堂。其創意,是讓原始樂園意義的夢洲在經歷了失樂園階段之后進入復樂園時代。名字都取好了,叫“伊甸園之夢”。
不過梅時福依舊住在洲上的老屋里,整天搓麻將,輸了錢就問兒子要。但他很少輸。他須發皆白,卻依舊比鬼還精。鄭少強那次特地去看望他,走到桌子跟前喊他,他那雙曾經讓鄭少強發慌的三角眼連抬也不抬,在一片嗆人的繚繞煙霧中緊閉著,凝神地在猜一張剛起手的牌。那張牌夾在他右手的食指和無名指中間,大拇指按著牌背,中指在朝下的牌面上反復搓動。忽然手往上一揚,把那只牌仰面拍在桌上,炸雷似地大喊一聲:
“自摸!”
然后是好長一陣連咳帶喘的狂笑。
鄭少強自討沒趣,只好悄然退出。
巧得很,竟又下起了雨夾雪。好不容易決定了重訪夢洲,總想揀個好日子,沒想到從省城動身時天還晴得好好的,才過了一夜,寒潮說到就到了。
作者簡介:
陳世旭,男,漢族,1948年生于江西南昌市。1979年創作《小鎮上的將軍》獲同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先后出版小說集、散文集、長篇小說多部。短篇小說《驚濤》《馬車》《鎮長之死》分獲1984年、1987~1988年全國優秀小說獎以及首屆魯迅文學獎。現為江西省文聯主席、省作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