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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 人

2004-04-29 00:00:00胡念邦
北京文學 2004年2期

A

從中山路的新華書店里出來,就看到過街天橋的鐵柵欄下的石階上,坐著一個穿藍色制服的青年人。在他的面前擺著幾本書。我本想順便一看,卻因那書名而感到了意外。有4本書:《法國現代主義詩選》《法國現代文學史》《史蒂文斯詩選》,這3本書放在后面一排,前面放著的一本是《第三代詩人詩選》。

是你自己的書嗎?

是的。他仰起臉,瞇縫起眼睛,有些難為情地笑了。

怎么,看完了?沒有用了?要賣掉了?我的語氣里明顯地含有一種嘲諷和調侃。

他看著我,囁嚅著:生活困難。

他坦率而憂傷的回答令我的心忽然一沉。我蹲了下來:怎么啦?

母親有病。

你沒有工作嗎?

在紡織機械廠干了5年,后來有病,被除名了。

沒有再干點別的?

我賣過水果,賠了;賣過青菜,也賠了。我不會看秤。我什么都不會做。

他的頭發很短,面色黑黃;矮個,二十七八歲的樣子,過了時的學生服緊緊地箍在身上,扣著風紀扣;帶條紋的黑褲子,腳上是一雙久已不見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六七十年代穿的黃膠鞋。

我盯著他放在旁邊的黃書包問:還有書嗎?

他一笑說:這是飯盒。但卻又從里面掏出一本書:這本書我還要留著看。這是一本《德國詩選》。

你愛好詩?

他點了點頭。

寫詩?

他又點了點頭。

發表過么?

在《黃河詩報》上。

你叫什么名字?

他說了一個毫無特色的名字,我隨即就把這名字忘掉了。

他又說前幾天廣西一個什么雜志來信要把他的詩選在一個集子里,但是要贊助費。

我問:你弟兄幾個?

兩個。還有兩個姐姐。他們都結婚出去了,只有母親和我在一起。

你父親呢?

去世了。

母親有什么病?

他沒有說,只是說母親沒有工作,藥費不能報銷。

還寫詩嗎?

寫,向外投,但不刊登。我的詩太不合時宜了。

你賣了幾天書了?

賣了3天了。一共賣掉3本。一本是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一本是陳敬容翻譯的《里爾克詩選》;一本是《朦朧詩選》。

他如數家珍痛惜地說著這些作家和作品。他說他家里有二千多本書,都是他父親活著的時候他還在工作的時候買下的。他說他想把這些書陸續賣掉。

那你舍得賣這些書嗎?

很痛苦。為了解決生活的困難。不然,你說,怎么辦呢?

我拿起《第三代詩人詩選》,定價五元五角。我說,這本書我買了。我給他書錢,又把書還給他:這本書我送給你。不要賣掉,留著看。

他惶惑地站起來,不知所措。他瞇縫起眼睛,呈現出一種無奈而又痛苦的面容:我們萍水相逢。我怎么能要你的錢呢?———你在書上簽個名吧。

我笑了:這怎么還能簽名?

這本書是不是有你的作品?

我不寫詩。

那我送你一本詩集,里面收了我的一首詩。

我說不用啦。

這時,過來一個像是大學生的青年,拿起那本《法國現代詩選》看。我問:你愛好詩歌嗎?他羞澀地點了點頭。我說,如果你愛詩歌,就買下這本書,不要講價。他是一位詩人,因為要生存,在賣他心愛的藏書。寫詩的人賣自己的書是很痛苦的。如果你愛好詩歌,一定有同情心,所以你不要講價。買下他的書吧。

那青年買了那本書。

臨別的時候,我說:不要再投稿了;也不要相信那些要贊助費的雜志;趕快找一個工作。

他不做聲。我問他,你知道現在出詩集要自己拿錢嗎?

他說:這不可能吧。

我向他告別。

B

我又來到了過街天橋。

他坐在過街天橋的樓梯上,正在與一個骯臟的小乞丐愉快地交談著什么。他背著那個黃書包,可沒有把書擺出來。陽光很好,照著銹跡斑斑的鐵柵欄,照著他黢黑而光滑的額頭。認出我之后,他似乎有些激動不安。

我問:這些天書賣得怎么樣?

不好賣。沒有賣出幾本。

你還寫詩嗎?

他說:不寫了,一寫起來就睡不著覺。一直到天亮,心里一直很緊張,非常緊張。

他瞇縫起眼睛,望著這條繁華的中山路。是周日的下午,人行道上人流如水,商店里人頭攢動。

可是,不寫———他又自言自語地說,活著做什么呢?我想寫,我有許多想法,要寫到詩里。尤其是到了深夜,很痛苦。可我喜歡深夜。我寫詩經常一夜一夜地睡不著。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問:你吃安眠藥嗎?

經常吃,有時吃了也不管用。深夜里,我時常能聽到一種聲音,很細微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呼喚我。可是,仔細聽,又沒有了。

我立即轉移了話題:你都喜歡誰的詩?

我喜歡七月詩派。———他的眼睛一剎那間亮了起來。———我追求他們的風格———我坐火車到武漢去見過曾卓,我是特地去看他的。在這之前,我給他寄過詩請教他,他給我回過信。他鼓勵我,還送給我一幅字。他是真正的詩人———還有里爾克,中國的還有北島。可聽說他到美國去了。

我問:你和本市的詩人有交往嗎?比如———我說出一個在全國都很有名氣的本市詩人的名字。

他茫然,略帶歉意地搖搖頭:不知道,沒讀過他的詩。啊,有一個叫范華的青年畫家在你們學校。你認識他嗎?可惜,他死了。他的遺作畫展我去了3次。

他說的這位畫家是我熟識的一位年輕教師。他的畫風奇異,色彩的運用夸張、大膽,透露著一種懾人心魄的神秘氣息。畫家死于蹊蹺的煤氣中毒,其真實原因恐怕永遠也無法知曉。當人們發現時,他已經死了48小時,他僵硬地跪在床前,伸著雙手,像是要喚醒已經死去的睡在床上的妻子和女兒———

可惜他死了!他的遺作畫展我去看了3次,是抽象派的風格。———他喃喃自語,神色黯淡:真正寫詩的,自殺的自殺了,沒自殺的,都出國了———

他有些傷心地翻弄著手中的一本《梵高傳》,這是他今天要賣的書。

我家還有梵高的畫冊。他說。

我問他的名字和住址。他告訴了我。這次我記住了,他叫建章。

C

建章的母親,白發蒼蒼,站在我的面前。一些往事,穿過久遠的時間距離,一下子來到我的心里。不是這張蒼老的臉,喚回了那些記憶,是憑借了這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大雜院,熟悉的老屋的門。這扇門竟然30年沒有變樣,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我已認出,站在我面前的這個老人,是我中學一位同學的母親,也就是說,建章是我同學的弟弟。

六十年代,每次去學校開家長會,我和我的同學在前面走,他的母親背著一個像小貓一樣瘦弱的孩子在后面走,那孩子在不停地咳嗽。那個孩子就是建章了。

“您是來找建章的吧?你是來買書的?”老人指點著一扇糊滿了報紙的小窗。我知道那窗的后面是一間只有四五個平方的儲藏室。那二千多冊書大概就放在那里。

穿過當廚房用的狹窄的廊道,走進屋里,還是當年的擺設,兩張床擠滿了整個屋子。那個老式的書櫥還在,紅色的木漆幾乎完全剝落。恍惚之間,我回到了我的中學時代———

“那些書是能吃還是能喝啊!他一會兒回來你勸勸他。他一宿一宿地不睡覺,看啊,寫啊,頭暈,頭痛;發脾氣,沒有力氣干活。我又沒有勞保,他的哥哥姐姐都下了崗,連我都養不了,誰能養活他呀!我對他說,我要是死了,你怎么辦?我說多了,他就沖我發火,摔東西,說我不懂,可———”

她突然停住了,是建章回來了。一看到是我,他顯得很難為情,連聲說:太擠了,麻煩你來,真不好意思。

我說,我來看看,不知能幫你做點什么。

他說:我寫的詩還很不成熟,尤其是字句的錘煉,還差得很遠,我還要繼續努力。

我說:我主要是想能不能在生活方面為你做點事。

他說,我覺得我的生命不會很長了,我要抓緊時間寫。我感到壓力很大。我有許多想法,放在心里,不寫出來不行,太痛苦了。

我說:你應該經常去爬爬山,到海邊走走。

他搖搖頭:沒有氣力,除了賣書,哪里也不愿去。走在街上,感到很亂,壓力很大。只想呆在家里,在家里最好。

我說:你和老母親相依為命。她最疼愛你,可你快三十歲了,仍然要老人照顧你。你暫時不要寫詩了,鍛煉好身體,找一個力所能及的工作。先謀生,再寫詩。

我想與他討論文學與生活的關系問題,但這不是所謂生活是文學創作的源泉之類的問題,而是一個人首先需要生存的問題。

然而,建章沉默了。

他的母親哭了,眼淚還在臉上流淌的時候她又笑了。送我出門,她緊緊抓住我的手:他聽你的,他聽你的,你以后一定要常來啊,來勸導勸導他。

老人肯定認不出我是她另外一個兒子的同學。30年以前,就是建章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他的哥哥每天早晨叫著我去上學。最深的記憶是那些冬日曙色微露的黎明,他敲開我家的門,穿著肥大的棉襖,袖著手無聲地站在我的旁邊,看著我在昏黃的燈光下,吃完一大盤地瓜干,然后一起在寒冷的薄明里走半個小時去上學。我們在這不算短的路程中都不停地談些什么呢?我已經記不清了,但那肯定只能是一些關于未來,關于理想,關于獲得新知識的充滿了熱情與歡欣的話語。我們誰也想不到所謂的未來,就是30年后今天的這個樣子。

世界的每一天,都是一些人曾經向往的未來。

D

我與在文學雜志謀生的朋友聯系,說有一位癡情于詩的青年,有才華,心靈和日子都很苦。能不能同他談談,若能發表他的詩,會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安慰。他笑著說,這樣的詩人全市有好幾打,可讀詩的人一個也沒有了。我還同一些經商的朋友聯系,看能否給建章找一個適合他干———諸如抄寫收發之類的工作。他們就會問:他會英語和電腦嗎?

過了很長時間,在一個冬日的晚上,建章照著我留給他的地址找到我家。他掏出一沓紙,說:這是我剛剛打出來的,還是很淺薄的。

我翻了翻,11首詩打印在10頁紙上。

我問:這一共化了多少錢?

他說:電腦打的,一共60元。

我說:抄寫就行了,為什么要浪費這么多錢。

他說:這樣整齊清楚,編輯看著舒服。我再賣幾本書就是了。

我不再說什么。這11首詩至今躺在我寫字臺的抽屜里,已經8年多了。

我曾帶著一種負疚的心情,給他家送過食品和營養品,當時,建章不在,他母親很高興地收下了。第二天晚上,建章又送了回來。他站在門口,瞇縫著眼睛,一副痛苦無奈的樣子……

他曾對我說,我的生活粗茶淡飯就很好,不需要幫助我,我只想出一本詩集。

今年春節,多年未相見的中學同學突然懷起舊來,聯系了十幾個在一家酒店里聚會。我見到了建章的哥哥。我們相互打量了半天,才說出了對方的名字。然后,互相捶打著,大笑著,回憶起當年的時光。席間,我問他,記得你有個弟弟,現在怎樣?他說,他和母親住在一起。最近把房子租給人家開了美容店。他們就在后面那間儲藏室里住。我說,聽說你弟弟會寫詩?他驚愕地瞪起眼睛,問:你聽誰說的?這時,一位當總經理的同學滿臉豪情提議大家為美好的未來干杯。我就沒有再說下去,連忙端起了酒杯。

我感到一絲欣慰:建章和他的母親畢竟有了較穩定的經濟收入。但我想像不出,在那間放著二千本書的小儲藏室里,母親怎樣度過每一個需要數算柴米油鹽的日子,建章怎樣度過每一個失眠的夜晚。也許,那些書早已被他坐在新華書店門前賣掉了。

他的詩還留在我這兒。我是一個不讀詩的人,但有時在萬籟俱寂的夜晚,我會讀讀建章的詩:

母親坐在木椅上

歪著身子,看上去很疲憊

整整一個夜晚都在注視著我

她已經年邁,但是安詳而且寧靜

這對我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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