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妻
我這一生中,讓我刻骨銘心、永世難忘的,是我的亡妻。
1966年初,我28歲,戴著一頂右派的帽子,在一所偏遠的農村中學教書。“文革”還未正式發動,空氣中已經彌漫著階級斗爭的火藥味。作為一個已定性的階級敵人,我受到了各方面的沖擊,正在監督勞動。在這處境艱難又狼狽的時候,我認識了她。
她長得清清秀秀,很有神采。家里是貧農成份,有老父、哥嫂、姐弟,她排行第七,家中里里外外都靠她。第一次見面,雙方都比較滿意。當她知道我的右派身份,跑來質問我:為什么當初不把右派的身份告訴她?表示不愿意談下去,因為她受到了生產隊和群眾的指責和嘲笑。
當她聽完我的傾訴,知道我是個外鄉人,父母雙亡,孤苦一人在這異鄉飽受凌辱時,她流淚了,決定和我繼續來往。
當時我的行動受到限制,白天無法出校門,只有晚上偷偷溜出來,繞遠路從她家屋后的墳山經過,去和她約會。有時兩人就坐在墳山中的草地上,談談心里話。經過半年多的接觸和了解,她對我的同情之心,轉變成了真摯的愛情。
臘月二十八九,快過年了。我一個人,困坐房中,獨對孤燈,愁腸百結時,她來了。也不知她是如何躲過看守的眼睛的。她帶來了甜酒、花生、紅棗、炒米糕。她擔心我一個人過年太孤單,跑來陪我,安慰我。
我們決定結婚。按照當時的規定,去公社打結婚證要各自單位的證明。學校給我開的證明是 :“該人系右派分子,關于結婚一事,我們不負任何責任。”她的生產隊干脆拒絕給她開證明。拿著學校的那份“證明”,我們去了公社。公社秘書也拿不定主意,一個貧農女子,怎能嫁給一個右派呢?一再勸她慎重考慮。她的態度十分堅決。好在當時的公社書記和武裝部長還比較開明,我們終于領到了結婚證。
當晚,她炒了五六個菜,擺了幾碗甜酒,算是我們的婚宴。除了她的老父和弟弟外,其他哥嫂都沒來。天地神明,作了我們的證婚人。
從此她背上了“右派婆”的臭名,更遭受不少的白眼和歧視,連工分都要受到克扣。
1968年1月,她生下了我們的女兒。那時,“文革”正如火如荼。我在學校里,批斗不斷、勞動加碼。只有在夜深人靜、看守不注意時,我才能翻墻溜出學校,跑回去看一眼她們母女,然后又急急趕回學校。撫養女兒的全部重擔,都壓在了她的肩上。
有一次,造反派把我捆綁起來,胸前掛一塊大紙板,上書“老右派分子”,讓我提個銅鑼在前面邊敲邊喊“我是死不悔改的老右派”,后面跟著兩個人舉著竹帚不停地抽,再后面是長長的全校師生排成的隊伍,邊走邊喊口號。經過岳父房屋時,親戚們都低下了頭,默不作聲。只有我那堅強又苦命的妻子,抱著不滿一歲的女兒,沖了過來,當著兇神惡煞的造反派,大聲對我喊:別怕!這不丟人!沒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么多大人物都游街示眾你怕什么!她邊喊邊跟著隊伍走,頂住周圍投來的嘲笑、鄙視的眼光和謾罵。示眾隊伍轉了個彎,她還抱著我們的女兒,站在小山坡上。
1969年末,我被造反派清洗出教師隊伍,就地安排在妻子的生產隊,勞動改造。岳父家的小閣樓,是我們的棲身之所,一口破皮箱,裝了一家三口的全部衣服。三塊土磚,一口爛鼎,一個小鍋,幾個飯碗,就是我們的全部家當。妻子越來越瘦,長年貧困的生活,產前產后缺乏營養和休息,加上強烈的刺激,她身上落下的病,越來越重了。先是腳腫,腫到大腿,最后,連腹部也腫起來了。她不愿去醫院,舍不得花那一百多塊的安家費,那是一家三口人的保命錢啊!我幾乎是哀求加強迫,才請人將她抬到醫院。醫生說是心臟病,已到晚期。
我在她身邊守了三天三夜。這時的她,也自知性命難保了,但還是一再安慰我,要我放寬心別著急。她要我好好對待女兒,女兒命苦,這么小就沒有媽媽。
正月初三,是我最黑暗的一天。我靠在妻子床邊,天還未亮,妻子喊醒了我,說心里不舒服,出氣不勻,要我扶她起來站一會。當我扶住她站起來時,她拉住我的手,深情地望了我一眼,突然倒了下去。我喊她、搖她,已毫無反應。我急忙喊來醫生進行搶救,打針、輸液,已完全無濟于事。望著去了的妻子,我忍不住放聲嚎哭起來。
妻子去世后,內兄和生產隊長到學校再三懇求,才討回幾塊薄板,草草釘了一副棺材。裝殮時,大姐找遍了衣箱,也找不出一套完整像樣的衣服……
妻子去世快35年了。她躺在屋后的亂墳山中,一堆不起眼的黃土,掩埋了她那僅度過了25個春秋的瘦弱的軀體。女兒如今已長大成人,也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三十多年來,我經常懷念我的亡妻。假如妻子能活到今天,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