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夢美發廳里,海莉正在剪頭發。彼特的剪刀無聲地掠過,她的齊肩長發一點點變短,變成了男孩一樣的短發。成天在刑偵隊里,一有大案發生,總是幾天幾夜回不了家,不如剪成短頭發利索。
海莉一邊看著鏡中的自己,一邊從鏡中觀察彼特,她的理發師。這是一個個子高高、清秀端莊的小伙子,要不是他的上海話里帶了一點蘇北口音,真看不出是外地來的。這家美發廳跟別的店不一樣,漂亮小姐不多,英俊的小伙子倒不少。剛才那個洗頭工邁克爾,更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大男孩。邁克爾告訴海莉,他今年19歲,初中畢業后在家種了兩年地,兩個月前剛剛來上海打工。
海莉之所以選擇開張不久的金夢美發廳,是因為它的價格便宜,理發師的手藝也不錯。警察的職業雖然神氣,比起在外企上班的小姐妹,收入卻差遠了。可是海莉偏偏喜歡當刑警,當得無怨無悔。海莉第一次來這里,就在為她剪頭發的發型師東尼的攛掇下,買了一張500元的優惠卡,這樣每次到店里消費,都可以享受半價的服務。據店里的人說,這叫“自來水經營理念”,薄利多銷。
使海莉感到奇怪的是,這兒的發型師和洗頭工更換很頻繁,當初那個東尼已經不見了蹤影,現在給她剪頭發的是彼特,這里的小伙子和姑娘都喜歡起英文名字。正想著,彼特輕聲地問她:“小姐,我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不知道你肯不肯幫我?”
“什么事?”
“你家里有沒有電腦?”
“有的,怎么……”
“我有一個女朋友,我很愛她。可是她跟別人跑了,現在她在北京。我寫了一封信給她,已經叫人打好了字,想通過E-mail發給她,可是我又沒有電腦,你能幫我嗎?”
“你為什么不寫信寄給她呢?”
“我只有她的郵箱,沒有她的地址。”
“好吧。”海莉爽快地答應道,“你把軟盤給我。”
“我要親眼看到你發出去。”彼特說。
“這……”海莉遲疑了一下,“我工作很忙的,我可能在單位里替你發。”
彼特露出失望的神情,“那就算了,我還是問問別人吧。”
正說著,旁邊傳來陣陣笑聲。邁克爾正在和一個染頭發的老婦人說話。海莉從鏡子里看到,那個老婦人有五六十歲的年紀,穿了一條花裙子,也許是坐得不小心,大腿都露出來了。只聽見她說:“我不要太爽氣噢,一下子就買了1500元優惠卡。”
邁克爾把嘴湊到花裙子的耳朵旁,輕輕地說了些什么。海莉收回眼光,不想再看他們那肉麻的樣子。
以后的日子,海莉到金夢美發廳去洗頭,她的發型師由彼特換成了邁克爾。海莉端詳著鏡中的大男孩,微笑著問道:“升級啦?”
邁克爾得意地笑了。海莉注意到,他穿了一件質地很講究的黑色背心,胸前有金線織成的老鷹圖案。背心緊緊地裹在他的身上,勾勒出青春的曲線。
海莉結了賬剛剛走到門口,拉門的賓尼喊道:“歡迎光臨!”就在這時海莉的手機響了。
現場在一幢石庫門房子里,沿著狹窄的樓梯走上三樓,海莉和王磊一起,跟著馬隊長和齊探長走進一個朝南的房間,一個老婦人仰臥在床上。
死者名叫楊英寶。這天上午,九點已過,住在三樓北屋的老王見平時七點鐘就出門買早點的楊老太還沒有動靜,就上前敲門。屋里仍然沒有聲息,老王慌忙叫來幾個鄰居撬門而入。這才發現楊英寶已經死在床上了。楊英寶今年60歲,退休前是歌劇團的化妝師。丈夫已經亡故,有一個兒子在美國,經常寄錢回家,再加上她自己的退休工資,日子過得很是寬裕。
墻上掛著一幅照片,那上面一個中年婦人正在微笑。海莉認出來了,這不就是那個穿花裙子、在金夢美發廳跟邁克爾說笑的老婦人嗎?
刑隊的會議室里,滿滿一屋子的人,海莉豎起耳朵,飛快地在筆記本上記錄下有關信息。
——尸體解剖表明被害者因窒息而死。死者的胃內溶液里檢測出毒鼠強的成分,死亡時間是7月15日深夜至16日凌晨。
——現場的門窗完好,沒有翻動的跡象,也沒有其他的可疑痕跡。
——死者的社會關系比較復雜。平時從她家進進出出的人不少,鄰居都說15號沒看見有人從她家里進出。
——電話記錄表明,7月15日有兩個男人與楊英寶通過電話。一個是她的老朋友,打的是問候電話。另一個是她兒子的同學,受她兒子之托,給她帶來一些藥品,約定拜訪的時間。
一個星期后,楊老太的兒子從美國回來了。他清點了家里的財物,發現存折、首飾都在,只少了一件祖傳的寶物黑玫瑰。這是用十片深紅色的玉石穿成的玫瑰花。他出示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黑玫瑰晶瑩剔透、攝人心魄。他還提供了一個線索:存折上的存取記錄顯示,三個月前,他母親曾經提取了三萬元現金。可他在每周一次打給母親的電話中,從未聽到她說起有什么用度。
海莉與同事們一起忙了半個月,連家也沒回。這天,專案組放了她半天假,吃過晚飯,海莉照照鏡子,她覺得頭發又該剪了。
金夢美發廳還是像往常一樣熱鬧。這次,還是邁克爾接待她。邁克爾一邊嫻熟地擺弄著吹風機,一邊和海莉聊著家常。海莉感到驚訝,原來那個稚氣的大男孩這么快就變成了老練的發型師。
“你這兩天好像特別忙?”
“你怎么知道?”
“以前你一個禮拜來兩趟,現在只來一趟。”
“哦,單位里忙。”海莉淡淡一笑。
“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
“很一般的工作。”
“收入很高吧?”
“一般。”
“不要謙虛嘛。”
“沒有謙虛,的確很一般。要不然,也不會看中這里的半價服務了。”海莉笑笑,扮了一個鬼臉。
這時,邁克爾的一個熟客呂太太正在一旁等候,海莉覺得呂太太跟邁克爾說話的樣子蠻怪膩的,這場景令她覺得好熟悉。
呂太太嬌聲訴苦道:“怎么我每次染好頭發,回家后都會不舒服?頭暈、胸悶、惡心、嘔吐,還兩眼紅腫呢?會不會是染頭發的藥水有問題啊?”
邁克爾笑道:“阿姨,你不要瞎懷疑,我們店里用的染發水都是進口的,怎么會有問題呢?大概是你湊巧吃了什么過敏的東西。”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仿佛夏日悶熱的夜空劃過一道雪亮的閃電,沉悶的午后炸響一聲“哐啷啷”的驚雷,海莉眼前浮現出死去的楊老太。
走出金夢美發廳,海莉立刻和王磊一起又去了楊英寶的家,萬幸的是,楊老太的兒子還沒有整理過房間。海莉手持鑷子和放大鏡,小心翼翼地在床單上、枕頭上尋找,她找到了兩根頭發。她又在梳妝臺上找到了一把梳子。在梳妝臺抽屜內,海莉還發現了一疊空白的信紙。
從楊家出來,海莉和王磊驅車直奔市局的刑事化驗室。三天后,化驗結果出來了,楊英寶頭發里的砷含量,是正常值的100倍!
海莉又跨進了金夢的大門。
仍然是邁克爾招呼她,一邊為她吹風,一邊閑聊。
“還想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嗎?”海莉問他。
“當然想,你愿意告訴我了?”
“我是記者。”
“記者?”
“哎,我最近在做一些口述實錄,你要是有特別一點的故事,讓我幫你把它寫出來。”
“談朋友的事也可以登出來嗎?”
“當然了,我們報紙上那些口述實錄,寫的都是談朋友的事。不過曲折一點、離奇一點罷了。對了,只要故事好,會付采訪費給你的。”
“真的?”
海莉說:“怎么樣,我們約個時間吧。”邁克爾點了點頭。
避風塘茶室里很熱鬧,海莉挑了一張靠墻的桌子坐下,叫了一杯紅茶,左前方的一張桌子旁坐著王磊和小丁。一會兒,邁克爾到了。他穿著那件有金老鷹圖案的黑背心,下面是一條牛仔褲。真是一個帥氣的小伙子!海莉暗暗想道。
“對不起,我遲到了!”
“沒關系,我也剛剛到。”海莉微微一笑。
邁克爾從侍者手里接過飲料單,熟練地說:“來一杯丹麥紅茶,要冰鎮的。”
“今天我們是隨便聊聊,你盡管放松一點,就像對老朋友說說心里話。”
邁克爾的臉上露出一絲靦腆,“其實,我也許不該對你說什么故事,實在是舍不得放棄這段感情,才冒著風險把它說出來,希望這個故事發表在報紙上后,能感動那個人。”
海莉理解地點點頭:“我懂了,我會盡量幫你的。”
邁克爾慢慢地攪動著玻璃杯里的冰塊,呷了一口紅茶,開始講述。
“我是從湖南郴州來的。因為家里窮,讀到初中畢業就不再念書了。我在家鄉種了兩年地,靠親戚介紹才進了金夢當洗頭工。剛開始,店里每個月只給我500塊錢,別的收入就靠獎金了。”
“獎金怎么拿?”
“主要看業績。”邁克爾頓了一頓,“就是看你能拉多少客人買優惠卡,買多少錢。”
海莉點點頭:“我知道你很努力,老板娘對你也特別好。”
“確實很好。其他的洗頭工至少要做一年才能學美發,我洗了兩個月就讓我學了。”
“你也很會拉客人。”
“沒辦法,不然就拿不到獎金。我拉了不少顧客,其中有一個,是百貨商廈的售貨小姐。她長得蠻秀氣,身材也不錯。她來的次數多了,我們也慢慢地熟了。后來我約她出去,每次我們都玩得很開心。她是正宗的上海人,家里的條件也不錯。”
邁克爾停了下來。海莉注視著他,“后來呢?”
“后來,她父母不同意我們談朋友,因為,我是外地人。”邁克爾的聲調高起來,“她為了我自殺,割脈,流了好多血,如果再晚一點發現,她就死了。”
海莉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她父母終于妥協了。”
“是的。”邁克爾吃力地吐出這兩個字,激動地說:“這是她拿命換來的啊!”
“那么,你的這個故事是要感動一個人,還要感動誰呢?”
“感動她。”
“她不是情愿為你死的嗎?”
“是的,我也情愿為她死。但現在,她對我有一點小小的誤會。她總是疑心我跟別的女人好。”
“唔?”海莉瞪大了眼睛。
“我們這種工作,你知道的,主顧大多是女人。發型師之間的競爭又這么激烈,我是新手,要想拿獎金,跟女顧客說說笑笑也是常有的事。有幾次她到店里來找我,看見了這種情形,就生氣了。”
海莉點點頭:“你是想通過報紙向她表明心跡?”
“是的。”
“你今年幾歲?我怎么覺得你經歷的事情跟你年齡不太相稱。”
“我今年20歲。”
“她呢?”
“19歲。我們真心相愛,我要跟她白頭偕老。”邁克爾擔心地問,“這個故事好用嗎?”
海莉沉吟了一下,“怎么說呢?要是你能提供一些細節,也許故事會豐滿一點、好看一點。”
“哪些細節?”
“比如說,她每次到店里,你在為哪幾個顧客服務,有沒有過分的親密舉動。”
“唔,有銀行的張小姐、旅行社的黃女士、還有一個不上班的呂太太,真的有不少呢,我記不全了。不過,這根本就是逢場作戲啊。”
海莉笑了:“你不是姑娘,不知道女孩子都是很敏感的。我記得你好像還有一個年紀很大的客人,她姓什么來著?”
邁克爾怔了一怔,恍然大悟道:“噢,是楊阿婆!”
海莉盯著邁克爾的眼睛:“最近好像都沒有看到她來美發。”
邁克爾垂下眼皮,“聽說她死了。”
“是嗎?是意外嗎?”
“不知道。不過,這跟我的故事有什么關系呢?時間差不多了,我要去上班了。”邁克爾有點不耐煩,他看了看手機。
“別著急,我們一會兒就談完了。”海莉從包里拿出一只信封。“你并沒有把全部的故事告訴我。使你女友產生誤會的不是張小姐、不是黃女士、更不是呂太太。”海莉頓了一頓,她感覺得到,坐在她對面的這個小帥哥快要窒息了。“使她誤會的是楊英寶楊老太!或者說,是楊英寶要把你們兩個人拆散!”海莉一字一句地說。
邁克爾的面孔扭曲了,就像釘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瞪視著海莉。但他的失態只有一二秒鐘,“你憑什么說楊老太要把我們拆散?”
“因為她喜歡上你了,她要你長期屬于她!”
“簡直是荒唐!她不過是我的一個客人!”
“的確很荒唐。楊老太在三個月前從銀行里提取了三萬塊錢。根據警方的調查,同樣是在三個月前,你的銀行戶頭上增加了兩萬八千元。據楊老太鄰居指證,那些日子,你是楊老太家的常客。根據你同事的回憶,你身上這件兩百多塊錢的背心,也是她送給你的。”
邁克爾倒吸了一口冷氣,“那又怎么樣?我們比較投緣,她請我到她家做客,把我當她的小輩照顧。”
海莉冷笑道:“恐怕不是小輩吧?”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么,有時候還客串一下福爾摩斯。我想,我知道是誰毒死了楊老太。”海莉見那張俊俏的臉變得毫無血色,心里更有底了。“我也來給你講一個故事,不過,細節還需要你補充。”
邁克爾不答腔,臉上毫無表情。
“有一個從農村到上海的男孩子,進了一家美發廳打工。工錢很低,學手藝也很難,一切都必須和工作業績掛鉤。很快,聰明的他發現有不少師兄師姐都靠出賣色相拉生意,老板也默許這種事情。他本來就長得討人喜歡,加上頭腦聰明,略略施展一下身手,他的業績就上去了。在最短的時間里,他從洗頭工升到了發型師,工資提高了好幾倍,還交了一個上海女朋友。一切都是那么順利,要不是出了一點意外,他的前景應該十分美好。”
海莉停了下來,她見邁克爾在冷笑,笑得有些勉強。
“這意外就是他拉生意時結識的老婦人。老婦人年輕的時候就風流成性,遇到這個帥氣的男孩向她賣弄風情,兩人可謂一拍即合。出手闊綽的老婦人假戲真做,很快就使這個男孩變成了男人。剛開始,他想就這樣玩玩也不錯,有吃有玩又有錢,何樂而不為呢?何況楊老太把祖傳的寶貝黑玫瑰也送給了他,以示真心。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直到他遇見了一個純情的女孩子。”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孩,那么清秀、那么純潔、那么可愛。跟他釣到的那些客人相比,她簡直就是天使。這個女孩也非常愛他,不顧父母的反對,非君不嫁……”
邁克爾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海莉繼續講她的故事:“他們的愛情終于被老婦人、也就是楊英寶知道了,她大發雷霆,警告他必須和女孩斷絕來往,不然,就把他們之間的事情全部告訴她的情敵……這個男孩不愿意受楊英寶的擺布,他想出了一個辦法,回了一趟老家。”
邁克爾優雅地用手支著臉頰,瞪視著海莉,“你的故事很有趣,不過太老套,沒有什么新意。”
“別急,我還沒講完呢。”海莉不慌不忙地說。“7月15日晚上,這男孩帶了從家鄉買的一包毒鼠強,趁到楊老太家約會的機會,在她的茶水里加了毒鼠強……”
邁克爾還保持著鎮靜:“你的所謂故事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海莉冷冷一笑,“我有證據。”
“什么證據?”
海莉把桌上那個信封推到了邁克爾面前,“請你打開。”
里面是一張空白的信紙。
“這也算證據?”
“是的。”
“在楊老太的房間里,一些應該留有指紋的物品上,比如茶杯、門把手上,警察找不到任何手印,就連楊老太的手印也沒有,那些手印都被下毒的人擦掉了。但警方找到了一疊空白信紙,這是最上面的一張。人們在用鋼筆或是圓珠筆寫字的時候,筆畫的印痕會壓到第二、第三、甚至第四第五張紙上。用特殊的方法,就能顯示出那上面的字跡。信的內容是這樣的:‘我最最親愛的小芳:現在,再也沒有任何人能阻止我繼續愛你,一到了法律允許的年齡,我們就結婚。請你一定、一定不要拒絕我。
最愛你的強。
2002年7月15日
邁克爾的臉色變得慘白,但他仍強硬地說:“這能說明什么?你能證明這是他寫的嗎?”
“當然能證明。警方已經把這封信上的筆跡和他原先寫給小芳的信比較過了,兩封信是同一個人寫的。”
邁克爾搶過信紙,撕得粉碎,“好吧,就算信是他寫的,也不能說是他殺了人。”
海莉直視著邁克爾,慢慢地說:“你撕掉的只是一張普通的信紙,現場那張空白信紙已經作為證據保存好了。”
“我……我……我是愛小芳的。”邁克爾捂著臉,聲音發顫。王磊和小丁已經站在他的身旁,王磊的手里拿著一副手銬。
海莉不無惋惜地看著邁克爾,“你送給小芳的黑玫瑰,已經到了我們刑隊的贓物管理室。玫瑰本來是愛情的象征,你卻用別人的生命把它染成了黑色。”
邁克爾低下了頭,海莉看到,兩串晶亮的淚珠正從他的胸前淌落……
插圖/桑麟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