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想死,可是我不敢。”這是臺灣蘭嶼達悟族老人的普遍心聲。在該族的傳統觀念里,照顧生病的老人會引來惡靈。于是,許多老人只能在孤獨中悲慘地死去。
不過,現在這一切已經在慢慢改變了——因為一位年輕護士用她的攝像機告訴世界:“我寧愿選擇生命被看見。”
一
“現在是白天嗎?”一位滿臉皺紋、頭發蓬亂的老奶奶神情恍惚地從地上爬起身問。
因為無法行動,她用一條破舊的毛毯裹著枯瘦如柴的身軀,躺在木板上度過一天又一天,這種足不出戶的生活已讓她分不清白晝或黑夜。她已經餓了很久,當義工拿來食品時,她立刻狼狽地吃了起來,飯粒沾滿她的嘴巴……
這就是張淑蘭拍的紀錄片《面對惡靈》。里面一個個鏡頭讓人覺得像是從白晃晃的陽光下走入幽暗隧道,頓時眼前漆黑一片。
《面對惡靈》的播出,扭轉了許多蘭嶼老人的命運,也促使當地年輕人反思傳統禁忌對老人生命的戕害。
二
像一般的達悟族女性,張淑蘭個頭不高,有著鮮明的輪廓。今年31歲的她22歲開始做衛生所護士,25歲起便承擔了開展蘭嶼居家護理的工作,經常一個人騎著摩托車挨村探視久病的老者。
也是從25歲起,她開始拿著攝像機拍老人、拍蘭嶼、拍那些隱藏在角落里的不為人知的故事。
不過,在找到該走的方向前,她也經歷過年輕人的彷徨與躁動。
國中畢業后,張淑蘭從蘭嶼被保送到臺灣念護校。
好不容易考上專科學校,同學好奇她蘭嶼原住民的背景,常問她很多關于蘭嶼的問題,她卻答不出來。這才讓她驚覺自己對故鄉認知的貧乏。
終于,在22歲那年,張淑蘭回到蘭嶼衛生所擔任護士,要一展回報鄉土的抱負。但她那還沒經過沉淀的熱情,很快就在繁雜的工作中消退了。張淑蘭覺得自己的工作與理想不符,心情郁悶到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有精神病。
就在此時,主管派她到臺灣接受居家護理師的訓練。受訓期間,張淑蘭跟著外籍修女到貧困地區拜訪修女的“朋友”。他們當中有瞎眼的,也有不能行動的,他們知道修女來時那種興奮的神情,還有對修女的期待和依賴,讓張淑蘭萬分訝異。
這一切改變了她的人生態度。她想:“我不斷地在抱怨什么?”訓練結束后,張淑蘭馬上投入居家護理的工作,一做就是6年。
三
在蘭嶼,年輕人多半到臺灣工作,也沒有任何專職照顧老人的機構,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達悟族人習慣將一切惡運都歸給“惡靈”,他們深信人老了晦氣就上身,照顧老人會引來惡靈……
所以,達悟老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后,會要求子女為他們搭蓋臨時屋,從此與子女分開居住,希望借助分離換來下一代的平安健康。身體尚好時,他們還會回家與子女一起吃飯,但是一旦生病,就只愿意讓子女送飯到臨時屋來。
因襲的傳統使得張淑蘭要照顧老人時被他們拒絕,或被家屬排斥,甚至有人懷疑:“她是不是需要病家給什么回報?”
“你們幫老人洗澡,晦氣會不斷冒出來覆蓋你們……”
“孩子回去吧,我已經知道你們是誰了……”
紀錄片里,一再傳出老人不安的聲音。有的老人擔心自己的病拖久了,孩子們被誤認為不孝,會以絕食早日結束生命,甚至叫孩子將他們直接抬到墳場;有的對生與死都失去勇氣,只能將自己關在黑暗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惡靈的魅影下,老人的生命顯得卑微渺小,醫療科技的不發達,加上代代相傳的禁忌又沒人敢打破,這一切使得極需照顧的生病老人,不得不隱身在簡陋的臨時屋中,寂寞地度過殘生。
四
面對這一切,張淑蘭反而更加堅定了決心:“如果我知道這個生命還有救,我就救到底,為什么要見死不救?”
曾有個阿婆對前來探望的張淑蘭大發脾氣,拒絕接受清潔和護理——長時間臥床加上就地大小便,她長了很大的褥瘡,流著惡臭無比的膿瘍。她的絕望轉為了憤怒:“你不要來了!我沒救了,給我再多的護理都沒用!”
無計可施之下,張淑蘭想起阿婆是基督徒,便用激將法:“誰說你要死了,你的生命又不是你決定的,是上帝。”
阿婆囁嚅地問:“真的嗎?我還有救嗎?”她開始接受治療,后來慢慢好了,現在的她還常以親身經歷鼓勵別人。
蘭嶼有太多的老人需要關懷與照顧,居家護理的工作也不只是慢性病的追蹤與照顧,還包含重癥病患長期看護、臨終病人的安寧醫療……張淑蘭分身乏術,許多老人望穿秋水,殷殷盼望親如女兒的她來陪伴他們談天說笑,但等不及再見她一面便過世了。
她知道,自己必須想辦法讓更多人知道老人的窘境,從而愿意加入照顧和陪伴的行列。
五
張淑蘭首先要做的,就是打破年輕一輩對衰老的恐懼和對惡靈的迷信。
她想:千言萬語也不如一個真實影像有力。因此原本就愛到處拍照的她開始學錄像,然后拿著錄像帶挨家挨戶播放,召募義工。
這些錄像片帶著蘭嶼年輕人進入一個他們未曾發現的世界:躲在暗處垂死的老人、滿頭亂發的老人、睡在骯臟室內的老人、拒絕護理的老人……很多人看了深受感動,下決心加入義工行列。
就這樣,張淑蘭邊拍邊找義工,也順便記錄義工工作。一對命運坎坷的老夫婦又推著她走到了另一個新領域。這對孩子不在身邊的老夫婦,阿婆瞎眼、阿公中風,他們主動要求張淑蘭拍攝,希望他們悲慘的困境能讓更多人知道。拍攝過程中,阿婆提到下大雨時無法快跑,只能任雨淋,張淑蘭的腦海浮現出大雨中年邁的阿婆無處求授的畫面,不禁失聲痛哭。
那天離開阿婆阿公后,那種辛酸仍讓她邊騎車邊掉淚。她突然想到,如果把他們的故事拍成紀錄片,也許能改變他們的生活。
后來,朋友介紹她認識了一位紀錄片導演,導演為她寫了計劃書,結果計劃書一舉通過臺灣文化藝術基金會的審查,從而造就她的首部紀錄片《面對惡靈》。
《面對惡靈》的播出在蘭嶼是項創舉。因為,這無疑是挑戰傳統,把族人隱諱的話題攤到陽光下。風燭殘年的無奈、悲慘、黑暗,赤裸裸地被傳達出來。紀錄片有組織的內容比起之前片段的影像,更能挑動觀者每一根神經。
許多族人看了受不了,再三通過張淑蘭的父親告訴她:不要再放了。
六
張淑蘭沒有聽父親的話,她向父親解釋:“我寧愿選擇生命被看見。”
紀錄片繼續播映,越來越多的人被感動,并加入義工的行列。如今,張淑蘭的義工隊伍已增加到70人。他們的身影漸漸深入人心,人們從排斥、疑懼義工,轉而接受、期待,甚至像孩子般依賴義工。
張淑蘭的下一部紀錄片叫《最后的別宿》,其中的女主角之一是一個近90歲的阿婆,她給張淑蘭起了一個母語名字“希瑪尼芮”,意思是“沒有飯吃的人”,在達悟人的語言中這是種祝福,祝福不夸耀的人永遠衣食無憂。
越過《面對惡靈》的挑戰,《最后的別宿》想說的是獨居老人的快樂,就像這位愛哼歌的阿婆。
張淑蘭說,她有一個夢想,希望到她四十多歲的時候能夠在蘭嶼蓋一座安養中心,除了照顧老人,也可提供精神病患者托育和學習的場所。
看來她要忙的事還很多,她要走的那條路,還在不斷地拓寬、延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