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偵隊長的猶疑
2000年初春,東北某地一個村莊里,一位少女被歹徒強奸后殘忍殺害。兩個月后,少女的尸體在一片樹林里被人發(fā)現(xiàn)。
當?shù)毓簿至⒖探M成了以刑偵隊長為組長的偵破小組。通過排查,偵破小組確定了一份30名嫌疑人的名單,然后將這30人的血樣與從被害少女體內提取的罪犯所留精斑一起送到了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
下午4點,鑒定中心副主任醫(yī)師陳松接過了檢材。
一夜忙碌,第二天早晨,檢測結果出來,30個嫌疑人被統(tǒng)統(tǒng)排除。
偵破小組擴大了排查范圍,將村里15到50歲的男性都列為嫌疑對象,并以地方病普查的名義,取得了嫌疑對象的血樣。
近百個血樣再次送到物證鑒定中心。
陳松在實驗室里熬了整整兩天兩夜。DNA提取、擴增、遺傳分析,最后得出了所有嫌疑人的數(shù)字DNA及其圖譜,并且與罪犯所留精斑作了仔細的比對。當他走出實驗室,馬上告訴一直等在外面的刑偵隊長,說真正的罪犯就是其中一個叫“李岳”的嫌疑人。
“李岳?”刑偵隊長瞪大了眼睛,“不可能是他呀!”
“為什么不可能?”陳松問。
“這人今年23歲,沒有任何犯罪前科。高中畢業(yè),溫文爾雅的,在村里口碑一直都很好。村干部說從來都沒見他跟別人紅過臉。陳老師,你肯定他是罪犯嗎?”
“我對所有人的血樣都做了DNA檢測,結果是,只有這個李岳的血樣DNA堿基序列與罪犯所留精斑的相應堿基序列完全重合——你現(xiàn)在盡管回去抓人;我相信我的檢測結果是準確的。”陳松說。
刑偵隊長回到局里,辦理了相關的手續(xù),但趕到村里時卻撲了個空,因為李岳幾天前到深圳打工去了。前往深圳抓人,一來一往的差旅費顯然會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局里的辦案經(jīng)費本來就很緊張,而如果結論有誤,最后的事實證明李岳是清白的,那這筆費用不就白花了嗎?——想到這里,刑偵隊長猶疑起來,又給北京的陳松打電話,說自己心里實在是沒底。陳松聽了就笑:“你這個老刑偵怎么也犯起迷糊來了?你怎么就沒有想到他很有可能是畏罪外逃呢?事情明擺著,他為什么會在你們取完血樣后就急匆匆地外出打工呢?我想他肯定是意識到了什么。所以,我的建議是,你不應該再猶豫了。”
刑偵隊長聽陳松說得有理,于是下決心趕往深圳。幾經(jīng)周折,終于在一家木器加工廠發(fā)現(xiàn)了李岳的蹤影。刑偵隊長視線里的李岳著裝整潔,臉上陽光燦爛的,而且總是掛著一絲謙遜的微笑,言談舉止也沒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這樣的人怎么會是罪犯呢?刑偵隊長再次猶豫了,于是在正式抓捕前,又給陳松打電話:“對不起,陳老師,我還是想問你一下,你的檢測結果肯定不會有問題吧!”電話里,陳松作了肯定的回答。
那天中午,刑偵隊長帶著兩名刑警走到李岳面前。出乎刑偵隊長意料的是,李岳原本陽光燦爛的臉,瞬間變得蒼白如紙,并且喃喃地說了一句:“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的!”
特別證人DNA……
DNA,脫氧核糖核酸的簡稱,是存在于生物細胞中的遺傳物質。由于個體間的DNA差異及遺傳規(guī)律,DNA鑒定在偵查破案和司法審判領域中具有極高的識別率。所以,有人將DNA稱為“特別證人”。
DNA技術的首次應用是在1985年4月:一個加納婦女加入英國國籍后,想讓她最小的兒子移民英國,但移民局官員認為有可能是冒名頂替。
最后,DNA問題專家吉弗瑞斯教授為其作了親子鑒定,證明了這個加納小男孩與其母親的血緣關系。不久后,也是在英國,人類歷史上開始第一次使用DNA破案——在一個小鎮(zhèn)里,一位年輕的姑娘被人奸殺后拋尸郊外。通過對作案現(xiàn)場和作案手法的分析,警察覺得這
一案子與1983年的一樁奸殺案相似,懷疑乃一人所為。小鎮(zhèn)附近有一家精神病院,一個精神病人向警察自首說,1983年的案子是他做的,但又說后一個案子肯定與他無關。警察有些頭疼,就想起報紙上關于吉弗瑞斯教授利用DNA作親子鑒定的報道,于是請教授幫忙。吉弗瑞斯利用在兩個受害者體內取到的罪犯精液,提取出了DNA,檢測結果認定了兩個案子確系一人所為,而精神病人的DNA與罪犯毫無相似之處。警察于是痛下決心,以義務獻血的名義對小鎮(zhèn)所有成年男子的DNA進行檢測。先后做了4000多例檢測,卻毫無結果。就在警察快要絕望的時候,有人來報案,說鎮(zhèn)里的一個面包師酒后告訴別入,他沒有真正獻血,而是讓別人冒名替他獻的。對面包師作的DNA檢測結果證明,他就是那個真正的罪犯……
我國的DNA技術起步于上個世紀80年代后期,如今已經(jīng)廣泛應用于各種刑事犯罪的偵破活動中。而年輕的陳松,則是這一領域最具代表性的專家之一。
一滴血與五根B型毛發(fā)
當1985年英國的吉弗瑞斯教授利用DNA作出親子鑒定并且?guī)椭焓状纬晒Φ刈カ@罪犯時,陳松還是上海復旦大學生物化學系的大一學生。那時,生命科學正是一個熱門的學科,破譯生命起源的奧秘,成了每一個從事生命科學研究的人最大的奮斗目標。
當然,那也是陳松的目標。
那時的教科書上,幾乎沒有任何關于DNA用于刑事和法醫(yī)實驗的論述,所以,陳松完全不知道在遙遠的英國,有一個名叫吉弗瑞斯的教授,不知遭DNA既可用來作親子答定。又能用于具體的破案。然而,陳松沒有想到的是,1989年大學畢業(yè)后,自己竟然被分到了公安部第二研究所的DNA課題組,從此與公安、與打擊各種刑事犯罪的事業(yè)聯(lián)在一起。
沒有分到某個科研單位從事生命科學研究,讓陳松多少感到有些失落,但他最終沒
有逃避命運對自己的選擇。這或許應該感謝DNA課題組的一位老專家。記得在剛剛進入課題組的時候,那位老專家跟他說過這樣一番話:“在刑偵領域,以前傳統(tǒng)的血型鑒定只
能排除不能認定。如果罪犯的血型是A,嫌疑人是B,則一下子可以排除。但如果嫌疑人的
血型也是A,卻不能認定,警方也僅僅只能將其作為嫌疑人,因為無數(shù)人的血型是A。但DNA在確認罪犯上卻是獨一無二的。可以說,DNA在未來的法醫(yī)物證和打擊各種刑事犯罪方面,將發(fā)揮越來越重大的作用。”聽了這番話,陳松立刻想到了神通廣大、足智多謀、往往能從一些蛛絲馬跡中發(fā)現(xiàn)破案線索的大偵探福爾摩斯。福爾摩斯曾給他留下深刻印象,但是,福爾摩斯費盡心力,通過勘察現(xiàn)場和縝密地分析、推理得出來的結果,在DNA而言,卻只需一個簡單的檢測和試驗——DNA,多么神奇的物質啊!陳松贊嘆著,他甚至為自己能分到DNA課題組而感到慶幸了。
陳松從此開始了他利用DNA的檢案生涯。許多在全國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案件都是通過他的DNA檢測一錘定音的,如鄭州銀行搶劫案、山西定襄縣特大殺人案等。而有些案子則從此留在了他青春生命的記憶里。
1998年4月21日,在渤海灣石油碼頭大修的一艘某國拖船的水域下面,發(fā)現(xiàn)了該船大副羅曼的尸體。天津警方接到報案后,立刻介入調查。在有重大嫌疑的該船水手長的房間里,他們除提取到死者羅曼的血樣,還提取了一滴血型為A型的血跡。根據(jù)推理,這滴血跡顯然是罪犯留下的,但水手長提供的船員證顯示,其血型是B,因此;他的嫌疑可以排
除。
5月9日,除水手長外所有船員的血樣被送到陳松所在的鑒定處。整整兩個通宵,經(jīng)過ABO和THO1位點擴增片段長度多態(tài)性檢驗,這些船員全部被排除。難道兇手會從船上飛走?這個結論不成立;因為全船人員除了水手長的血型,都已經(jīng)送檢,那么,只有一種可能,水手長提供的船員證是假的。
據(jù)此推理,警方采集了水手長的血樣送檢。陳松很快給出了結論:水手長DNA基因型與現(xiàn)場提取的那滴血完全吻合。至此,一樁跨國謀殺案水落石出。
也就是在同一年,浙江省余杭市連續(xù)發(fā)現(xiàn)高度腐爛的裸體女尸。余杭市公安局先后兩次將相關的案件檢材送到鑒定中心,陳松以測定線粒體DNA高變區(qū)序列的方法,排除了所有嫌疑人,為警方破案劃定了新的方向。不久,刑偵人員發(fā)現(xiàn)了一位名叫李明的犯罪嫌疑人,但李明拒不承認。陳松經(jīng)過細致檢測0,認定先后從現(xiàn)場提取的五根B型毛發(fā),與李明
的DNA序列一致。在科學的結論面前,李明承認了強奸、殺人、拋尸的犯罪事實。
讓DNA說話……
陳松迄今所檢測過的1000多件案子,多為兇殺、強奸、碎尸等重大刑事案,而且每個案子的檢測在時間上都有急迫的要求。所以,每次接到檢材,陳松都會一頭扎進實驗室,不管不顧地開始檢測工作,直到結果出來。在這一過程中,他幾乎很少過問具體的案情,于是他的工作也就很難帶上些感情色彩。
不過也有例外。2000年全國公安機關開展專項“打拐”斗爭,作為技術專家組成員,陳松參與了“建立失蹤兒童及其父母DNA數(shù)據(jù)庫”的工作,并負責公安部“打拐DNA數(shù)據(jù)庫”的建立。期間,他一共檢驗了1.4萬多個樣品,最終為233名被拐賣兒童找到了親生父母。
也許很多年之后,陳松還會想起那對來自江西的夫婦。他們的兒子在3歲的時候被拐賣,整整五年時間里,他們沒有一天停止過對孩子的尋找。在湖北某地,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被拐賣的男孩,酷似他們的兒子,但當?shù)毓膊块T通過檢測,否定了他們之間的親子關系。那對夫婦不服,認為其中有問題,就堅持到北京重做檢測。但陳松的檢測結果與當?shù)毓?/p>
安部門完全一致。拿到檢測報告,那對夫婦抱頭痛哭,觀者無不動容。
但事情很快有了轉機。當陳松將那對夫婦的DNA錄入數(shù)據(jù)庫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的圖譜與福建公安廳數(shù)據(jù)庫里一個失蹤男孩的相同。揉揉發(fā)澀的眼睛,陳松馬上進行比對和復檢,結果讓他大喜過望。他立刻將好消息通知了那對夫婦。兩個星期后,那對夫婦帶著久別重逢的兒子專程來到北京,向陳松和陳松的同事表示感謝。看著父母和孩子真情流露
的笑臉,陳松的心里涌動起一股溫情的暖流,眼睛不知不覺間濕潤了。
“DNA當然不會開口說話;讓它們說話,那是我的工作和職責。看著一個個罪犯因為我的檢測結果而俯首伏法,看著一個個孩子重新投入他們父母的懷抱,我真的覺得,我的工作是神圣和崇高的。如果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想我會毫不猶豫地再次選擇我正在從事的工作。”陳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