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與醒

《夢與醒》

之 序

誰也沒有能力拒絕社會之手

在人心的靈壁

細膩又粗糙地雕刻

各樣圖畫——

我是二十世紀中國的一塊活化石

“化石”不屬化石所有，它屬于一段歲月一段歷史一段社會動態，因此，我決定用筆用墨把化石上的圖畫拓下來交還社會，促使我這樣作為的是天津新蕾出版社，那是一九八0年，“四人幫”被打倒不久百業復興的時候，新蕾出版社決定編印一套《作家的童年》叢書供青少年們閱讀，從他們熱心而又大膽的計劃中我明白了我的人生經歷不僅僅屬于我自己，便答應了新蕾的約稿，八一年寫出了我的第一部回憶錄《作家的童年》(之六)，此書印行了三版，接到了不少小讀者的來信，這才真正認識到新蕾出版計劃的重量。我的《作家的童年》從我誕生寫到我十五歲加入中國共產黨，重點寫了我被塑造的過程，里面不僅有我母親的淚爺爺的心更有眾多戰友的血，他們平凡的人生耿勇的死構造了我生命的骨架。

我的第二部回憶錄是《囚徒手記》，著重記錄了文化大革命中我的三年牢獄生活，但寫自己怎樣受折磨的較少，記敘其他犯人的苦難較多。一個本沒有罪而被當作罪人抓進牢獄的人，心是很苦很苦的。而當你了解了更多的犯人比你還苦之后就忘記了或淡化了自己的苦，一份良心上的責任感就促使自己思索牢獄里的所見所感，那眾多犯人的苦難，構畫出了那個奇怪歲月的奇怪圖案。然而思索發生這些苦難的原因，痛悟中深感皇權文化史對中華民族的毒害!寫出自己在牢獄中的所見所聞所思，就成了一份責任，我很感謝陜西人民出版社，他們勇敢地印行了《囚徒手記》。四川人民出版社也把《囚徒手記》摘錄進了《雁翼選集》(第四卷)。接著河北的花山文藝出版社又印了單行本，臺灣省一家出版社印行了繁體字版，日本的一家出版社印行了日文版。壓在心上的擔子似乎減輕了許多。

《夢與醒》是我的第三部回憶錄，著重記敘了我走進文學界的生命感受，也補寫了幾篇第一部與第二部回憶錄之間的一些事，但著重點是我進入文學界的所親身經歷的事，包括我自己的私心雜念和錯誤、偏見。

在二十世紀中國新與舊大搏斗的社會環境里，我的性格成就了我的事業，一個僅讀過十三個月小學的農家窮孩子成長成一個著書立說之人，而我的性格又給我帶來了許多災難，這些災難反過來又豐富了我的生命。

這是有幸還是不幸?

這些回憶錄

只是我生命的拓片

歲月的腳印

誰也無術修改

讓你喜或者讓你怨

都不是我原始的心愿

二00三年二月六日

生命的

硬 度

潛意識不僅是心理學的，更是文化學的，而且是最大眾化的，它深藏在人們心靈底層，它所含有的各種意念都具有神秘的生命力，有的在沉睡有的在醒來，證實或辯駁命運中的某一種幸遇和遭遇。直到這種時候你才會明白，你不信神也不信鬼，卻沒有力量擺脫“命定”一個詞的糾纏。而那“命定”的種籽，從你生命之始就埋在你心靈的土地里了。我出生于一九二七年農歷的五月十一日午時，我不知道這個日子這個時辰在中國古老的文化里有什么神秘的含意，只知道從此我被母親和老奶奶定為“這孩子命硬”。也許這和我生的時辰并沒有關系，只是因為母親生我生的太難太痛苦。據說，母親生我時正坐在院里搖車紡線，突然疼痛難忍，打算爬起來躺到炕上去，但她卻痛昏在地，三歲的哥哥嚇哭了!跑出門外喊老二奶奶。老二奶奶來到我家，我已生下，躺在血泊里沒有一點聲音，而母親仍在昏迷中。老二奶奶顯然認為先救母親要緊，待把母親抱到炕上，再來抱我時，據說我竟自己吐出了口里的胎物，沒有等老二奶奶打我的屁股就大哭出聲來。后來老二奶奶常向我嘮叨我生的情形：“算你的命硬，還趴在血里等著，不得不先救你娘，不救你娘，救活你你也活不成，不過，也是你命硬，暗里有神護著?！?/p>

也許母親信老二奶奶的說法，叫我看主要是忙，忙紡線忙織布忙耕種那三畝沙窩地，沒有時間和精力來照管我。因此從我生下來就被裝進沙土布袋里，除了每天喂我幾回奶就再也不管我了，任我拉任我尿任我哭任我笑，就全滲進沙土里了。奇怪的是我真的如老人說的那樣“命硬”起來，八個多月時我不安于總是躺在炕上，拖著沙土袋從炕上滾到地上，不僅沒有摔得頭腫眼青，還掙扎著從沙土袋里爬了出來。當我第二次從炕上滾下。從沙土袋里掙扎出來，竟然會扶著炕沿站起了，扶著炕沿邁開雙腳走動了。母親臉上浮出了我沒有看見過的笑，但她沒有停止手搖紡車輪，望著我從炕沿走到墻根邊，又扶墻走到了屋門，但我沒有力量，不，我不知道怎么樣邁過門坎，母親這才走過來，幫我邁出了屋門，然后放開了扶我的手，似乎我從母親的喜悅表情上理解了她的鼓勵和信任，我沒有伸手再扶墻，而是雙手伸向上方，似乎是伸向老天，自己走動了。

從此，我離開了代替母親管理我的沙土袋，用雙腳走向了獨立。只要我不給忙于干活治家的母親找麻煩，母親是沒有時間沒有精力管我的。于是我爬樹捉蟬，我爬梯從屋檐掏雀，卻不慎被蝎子刺了手，痛得我從梯子上滾下來，母親既沒有罵我也沒有打我，而是用針挑破我的手指頭把蝎毒和血擠出來，“你命硬嘛，還怕小蝎子!”讓我自己也認定自己“命硬”的是我兩歲半的一件事?！癄敔攺暮罂永锢翂|宅子，由于比我大兩歲的小叔的死，爺爺變得特別疼愛我，連拉土也把我抱在車上。當把土裝滿了車，培成上窄下寬型，爺爺又把我抱上了車，如騎馬一樣讓我騎在土脊上，方萬沒有料到的是，當長工搖鞭趕騾子猛拉車爬出土坑，那車子的猛度搖晃卻把我摔下了車，而且摔在車輪的前面，猛奔的騾子是停不下來的，車輪便在我的頭上急滾而過，爺爺和趕車的長工嚇得臉都黃了，而我卻安然無事，爺爺抱起了我，見我并沒有被傷著，眼里含著又是痛又是笑的淚水一直把我抱回了家。而老長工卻嘮叨著：“這孩子……真命硬，一串火星在我眼前飛過，那定是有神暗中護著……”從此全村都傳開了，說我命硬得車輪也軋不壞腦袋。至于老長工的說辭，現在想來有兩種可能，一是他被事故嚇昏了!昏得眼冒火星，二是他故意編造，以買爺爺的好逃避責難。

從此，我的“命硬”之意識，便埋在了我心靈的土地里了。我并不是說我迷信這種潛意識，我只是想說在我生命旅程中，凡遇有“死”的危險時，那“命硬”之說便從潛意識里跑出來，和我暗中對話，從理性上說我是不相信命運之說的，因為我是唯物論者，但在死亡危險面前，許多情緒活動是說不明白的。我這一生災難多多，和死神相遇和交量的次數也多多。每一次都有“命硬”從潛意識里跑出來給我支持。爺爺死時那次手榴彈爆炸就不說了，因為我在《作家的童年》一書里已經說了。這件事在我村子里震動很大，更認定我的命硬了。因為那顆手榴彈是我誤拉響的又是在我面前炸開的，卻沒有傷到我反把洪樂、洪章兩位哥哥炸傷了。我參軍之后，參加戰斗上百次，上百次的戰斗中，親眼看見過多少戰友被死神奪走，上百次戰斗中成百成千戰友的死和我的活只有分毫之差，來不及哭來不及痛苦，就沖向敵人。因此，勝利之后每想到自己的活就記起他們的死?，F在想來給戰友帶來死的敵人也是人，他們的死也不會少于我們，因此，我就更憎恨戰爭了。戰爭中我自己也三次負傷，第一次是日本軍的炸彈片鉆進我頭皮，但沒有鉆破頭骨。拉土車輪軋過我腦袋的事便從潛意識里跑出來，裝滿一車土的車輪也沒有傷我一根頭發，花生米大的彈片能鉆破我的頭骨?沒有門!第二次負傷很輕，醫院我也沒有去，問題是我第三次負傷……

那是一九四六年九月十四日，我在大楊湖戰役中負了傷，敵人的子彈從我生殖器左邊打進了我左大腿的板骨，可能是機槍子彈。一顆穿過板骨一顆沒有穿過卡在板骨中，而肛門旁又被敵人的炮彈片炸傷，彈片留在肉里，問題不在于我的傷重傷輕，而在于負傷后發生的事。那時候的蔣介石軍隊相當猖狂，白天有飛機群輪班轟炸。因此，抬傷員的擔架白天不敢走也不能住在村里。因為敵機見村莊就炸，我們只能藏在高粱地里，夜里才能運送我們去醫院。這樣，四天五夜才送到醫院所在地山東壽張黑虎廟村。四天五夜沒有東西吃也沒有進一口水更沒有機會換藥治傷，因此到了醫院傷口腫得黑紫甚至有了腐爛，昏迷得張口的力氣也沒有了。而那時候的傷員又特別多，醫生們沒有時間細細檢查傷情，就認為“口不開”一定是破傷風。而破傷風那時候是沒有辦法醫治的，就被送到一座破廟里等死，被送進廟里的破傷風患者已有十幾二十多人了。為了防止被狗拉走活尸體。派了幾個本村民兵和婦女看守。那時候我昏迷得失去了意識，但可能我嘴里發出過什么聲音，一個婦女就用她喝的面湯向我嘴里灌了幾口；可能我仍張開嘴仍要喝，她就繼續喂我。突然我聽到了一聲驚喜的話：“他還活著!”緊接著她們喊來了醫生。于是，我被證明不是破傷風而被抬回醫院。并且，趁我的昏迷和肉的腐爛，一人按頭一人按腳地割開了傷口取出了子彈頭和彈片，因為醫院沒有了麻醉藥，也只有這樣了，否則就很難制止住傷處的腐爛。三天以后，我的呼吸量增大，人也完全清醒了。當我知道了我的被救活過程。很想立刻見到救命恩人，同時，從潛意識里又跑出來“命硬”之說和老長工的話：“一串流火星……真是神來護命呀!”那護命之神不就是那位婦女嗎?因此當她來看我，我就想起身跪下向她謝恩，假如她只是照章辦事，只要不讓狗拉走活尸體就算完成了任務，那么我的命就“硬”不起來而軟弱地死去了。她沒有理睬我的欠身，卻把一包紅棗放在我的床頭：“俺家有兩棵棗樹，”他指了指門外，“你身子太弱，老人講棗能補身子?！蔽疫@才知道我們住的就是她的家，是婦救會要她來關照我們四個傷員的。后來我們住熟了，大家都親熱地喊她李草姐或李草媳。其實她叫李茅草，大家覺得不好聽，就把“茅”字省略掉了。但她在我心里，已經和老長工說的那一串流火星融為一體，成為我的護命神了。而藏在潛意識里的那些意念消弱了許多感情色彩。可是在我的傷口長好之后，我所屬的七縱二十旅五十九團派人來接傷員歸隊了，醫院不允許我回團，而我又十分不愿意在醫院住下去，那種吃飽了睡睡醒了又吃的日子實在難忍，便偷偷跟著二十四名歸隊傷員離開了醫院。但剛離開村子就被醫院來的人拉回去了，作為違犯軍紀還被關了一天禁閉。令我痛苦的是，半個多月后傳來消息，羊山集戰役中由于團長晉士林指揮的錯誤，五十九團損失相當慘重，歸隊的那二十四位戰友一大半犧牲!那潛意識里“命硬”之說又跑出來反駁我的理性認識，難道我的命運中真的有神暗中保護?所以一個月后因醫院要跟隨野戰部隊行動，我被送回本縣縣政府休養，就跑回我的家——顏家窩頭村，實地考察拉土車輪軋過腦袋的地方。我的曾祖父兄弟四人，分家時把一塊距村最近的土地作為宅用土地分成了四段，我的曾祖父是老二，分的取土坑地北邊是老大南邊靠老三的取土坑，而三曾祖的取土坑邊上有一棵老柳樹，樹身粗得兩個人抱不過來，它的一條橫根也有人腰一樣粗，橫過我曾祖取土坑邊擋著取土車的路，如果把橫樹根砍去，那老柳樹就會死。據說那棵老柳樹是曾祖的曾祖親手所栽有祖傳的好運。就這樣，當老長工搖鞭驅趕騾子猛力拉車急急趕過老樹根時，我便被摔下了車并且恰恰落在老樹根前，狂駛的車輪便越我而過了。

這次實地考察大大增強了我理性的認識，也大大削弱了潛意識那“命硬”之說對我的迷惑。但并沒有根除，在中梁山煤礦勞動改造中，在文化大革命勞改隊中，在九0年車禍等等九死一生的災難中，潛意識里的那些命運之意念，仍然跑出來給我精神上的支持。

難道這真的是唯心論的迷信?

生命之死和不死之間，還有許多我們不知道的東西，需要我們探索。一個人的生命就是一個天體，有許多未知數維持著。

假如人是一棵樹

維護它生命的不僅是泥土

也有天上的陽光

地下的氣空間的風

更有我們不知道的

許多許多不知道的物質的物質

二00一年三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