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長脖雁從天空飛過,嘎嘎聲自遠空飄落下來,不清不脆,有些泛澀、泛黃。
五成子在心里笑了一下。長脖雁的叫聲怎么會泛黃呢?長脖雁的叫聲從藍天上灑下來,肯定染上天空的藍色。不是藍色的,也決不會是黃色。五成子揪下一棵革,像羊一樣把革銜到嘴里,咯噌咬了一下,咯噌又咬了一下。第二次,那根草才被他衰老的牙齒咬斷。
五成子已經老啦,老得連一棵草都咬不斷了。
嚼草,是五成子多年來的習慣。他總是有事沒事地弄一棵草在嘴里“咯噌——咯噌——”地嚼,讓草的汁液在嗓子眼里徘徊纏綿。五成子喜歡這個動作已經多少年了,連五成子自己也說不清。他覺得那樣做了,就喜歡,喜歡了,就做。
就這。再沒個啥。
冬天的時候,他嚼草根。嚼著嚼著,一睜眼,嗯,春天來了!這時候春天就果真來了。陽洼里的青草開始從泥土里探出頭來,無邊的灰黃里,星星點點的綠色已經能夠看得到了。這時候,五成子的心,就跟著進了春天。草汁里的香味慢慢淡了,一天,五成子“呸——”地啐出一口來。他這一啐,夏天就到了。陽光的翅膀拍動綠色的大野,生命的激情在這個季節里涌動著、泛濫著、肆意地蓬勃著。這樣的一些日子漸漸過去以后,草的味道就澀了。這種澀你只能反復咀嚼才能領會得到。先是在舌尖那里回蕩,爾后就潮水一樣往嗓門眼子里鉆,像一把大鎖,搶著去鎖你的喉嚨。等你領會了這種真實的澀,整個秋天已經全部降臨,把大地上的一切都改變了。好突兀呵,突兀得令人措手不及……
春天是一群丫頭子。夏天是剛結婚不久愛扎著堆兒嘰咕的小媳婦。秋天是老娘。冬天是爹手里晃動的鞭子。
四個季節的概念,就這樣在五成子腦海里轉著圈,打著沒完沒了的旋兒。
五成子嚼了一陣,草的澀味漸漸地淡了,淡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五成子就坐了起來。從這棵粗糙的青草里,五成子嚼出了冬天的信號。他騰出手掐指一算,果然,快到了白露了。
五成子又看了一眼天上的雁陣,它們已經飛遠了,就像天上飄著幾行灰色的沙粒。透明的陽光像簾子一樣掛下來,一動不動。天空很安靜,連云滑動的聲音都沒有。五成子想也不用想就知道,這是老天玩的一個小把戲。明明就要下雪了,卻作出一副晴朗的樣子給人看,你想騙誰哩!
老天想作弄個人真是太容易了。
冬天來了,冬天畢竟快要來了哇!
五成子的羊散開在西面的草坡上,這時節的羊看上去很肥,事實上它們也很肥。它們毛色光滑,自得耀眼,一個個都擺出雍容的樣子。它們背對著五成子,神情專注地吃著已經泛黃的冰草,朝他晃動著豐碩的尾巴,也向他傳遞著無與倫比的溫暖。
那些晃動的羊尾,仿佛一只只擺動的大乳,令五成子不敢正視。
五成子這樣一想,就想了許多年……
三十多年前的五成子,是個二十出頭的楞小子。
五成子那時候并不知道這些,憨憨的五成子拴好羊圈門回家。鬼使神差想從河邊走。五成子聽到了嘩嘩的撩水聲,五成子還嗅到了已經遠去的春天的氣息,這種氣息就是花蕾初綻的氣息,就是溢滿整個春天的果園里的氣息。
五成子一層一層撥開高高的葦草,一抹淡淡的余暉里,五成子的眼睛睜得牛車轱轆那樣大。那邊花兒的兩只乳房像兩只翩然舞動的白色雛鴿,那映在余暉里的胴體,更是一個法力無邊的魔,將五成子癡癡的雙目牢牢地吸住。水珠不斷從花兒的雙手中落下,又在她的乳峰上分開,踴躍地滑下。那些水珠兒落入水中時,就像瑩白的玉雕上跳下一片金色的光芒。
那個時刻就是場夢,夢的主角五成子一進入,就再也沒有走出來。
花兒踩著濕漉漉的青草,走上岸來,開始穿衣服了。憨得牛一樣的五成子昏頭了,仿佛被一股來自上天的神力向前推了一把,向前一跨,身子跌過去,叼住了花兒如花似玉的乳頭……
第二天,人們在河邊的歪脖子柳樹上看到了花兒的尸體。花兒依然穿著那件碎花布褂子。花兒身體像一片樹葉一樣掛在樹上,在清晨的風中輕輕擺動。掛在樹上的花兒,仍像剛剛開放的花兒一樣美。
花兒本來秋天就要嫁人了。
花兒卻死了。
村里人猜測,花兒肯定干下了見不得人的事。
風聲傳出去,未婚的夫家少不了來蘆草溝啐上幾口。
花兒的爹爹媽媽好沒臉見人喲!
死了的花兒連自家的墳園都沒得進。就埋在荒灘上,任野風吹……
花兒這丫頭是賤呵!村人們這么說,大有吃不上葡萄就說葡萄酸的意思。
花兒是蘆草溝最俊的丫頭。那一年,花兒十八歲。
打那以后,憨憨的五成子,就更憨了。常常嚼著一棵草,嘴里發出“咯噌——咯噌——”的聲音。一嚼,就是一天。
……
半年后,五成子大病了一場,死了三天,沒有死過去。
五成子犯病,說話的聲音跟花兒的聲音一模一樣。
五成子說他把花兒的乳房叼疼了。
你說誰咬誰的乳房?有人問。
八成是五成子……咬了花兒的。村人說。
沒有想到哇,五成子!噴——噴——
村人們都嘆了一口氣。
五成子給死了的花兒纏上了。村人這樣說。
花兒的魂附到五成子身上了。村人這么說。
……
嘴里吐了三天白沫的五成子,在第四天上好了過來。
好了的五成子不再說話了,變成了啞吧。
五成子又去花兒墳上了。
五成子在花兒墳上插了一朵花。有人說。
五成子坐在花兒墳前說話哩。有人說。
五成子用手摸花兒的墳哩。有人說。
摸墳?村人大驚。
又不是奶子,一堆土,摸個甚?
有人唉了一聲。
五成子閑的時候,嘴里總銜著一棵草。
咯噌,五成子把一棵草咬斷了。
咯噌,五成子又把一棵草咬斷了。
草汁在五成子嘴里由甜潤變得甜淡,由甜淡變得苦澀,再由苦澀變得枯燥,周而復始,無始無終。就像一只車轱轆,在地上走了一圈又一圈。走一圈就是一年,走一圈又是一年。花兒的墳頭平了又尖了,尖了又平了。
五成子,老了。
村人眼里,五成子還是多年以前的啞巴羊倌五成子。
五成子癡呵,三十多年后村人這樣說。再也不會有花兒這樣的丫頭了,二十多年后,村人們這樣說。
這樣說著,村人們不免對花兒幾多惋惜。村里村外,紅嘴藍眼圈的時髦丫頭多了,有好些從學校出來,吃不了莊稼地里的苦,都去城里打工掙錢去了。鄉里花花哨哨的東西,比城里也并不少見。
張家的二丫頭,中專才出來,就做小姐了。一個說。
現在啥年頭了,要想富,脫短褲嘛。一個說。
李家大丫頭也當小姐了,聽說到省城去了哩!另一個說。
你說這些個丫頭咋不去死?不知幾百回了,花兒才那么一回……一個說。
明明五成子只叼了花兒奶頭,你咋胡說哩。一個說。
就是,你咋胡說哩。眾人對剛才說話的人怒目而視。
我是說那些小姐一那些作雞的為啥不去死……剛才說話的人,看了眾人噴火的眼神,突然害怕了。
日你爺的,都死了,還有幾個女人哩?剛才說話的人“啪——”地挨了一個耳刮子,紅著臉不說話了。
花兒死了三四十年了,花兒在許多蘆草溝人眼里,還是那個穿碎花布褂子的花兒。很干凈,纖塵未染。
五成子坐在草灘上,天高得他無法看到底,他只能往遠處看,往遠處的天邊看。天和地連接的地方,就是天的盡頭。五成子紫黑的臉上,被陽光的利刃雕出了縱橫交錯的皺紋,數也數不清。他的頭發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從他的頭上消失了,他的光頭被一頂分不清顏色的草帽罩著。白露就到了,白露過后是秋分,秋分過后是寒露,寒露過后是霜降……冬天已經來到了,花兒你穿碎花布褂子會冷哩。五成子在心里對花兒說。
其實這些話,五成子在心里已經說了好些年了。
這些年可真快呀,掛在花兒身上的水珠還沒有完全落盡,時間就過去了。就像一陣風,花兒濕漉漉的長頭發輕輕一甩,它們就無影無蹤了。五成子的生活,就這樣無聲地流淌在時間的河流里。
村人都知道五成子不是啞巴。
可五成子就是不開口說一句話。
五成子有話只在心里說。五成子的世界里只有花兒。
不遠處就是花兒的墳。
花兒的墳,永遠是圓的。
我該走了,五成子在心里對地下的花兒說。
他的羊群悠然地在草灘上移動,它們已經吃飽了,它們要去西河里喝水,喝完水再吃一會兒草,天就要黑了。五成子要吆喝它們回家。其實羊們是能夠自己走回去,但總是要等五成子來到它們身邊才肯動身。五成子的心事完全給羊摸透了,五成子弄不懂是自己在放羊,還是羊在時時刻刻關懷著自己。五成子是不會用心去理會這些的。
五成子感覺自己就像河里流淌的水,永遠那樣不緊不慢的,流呵流。他的花兒,一直就沐浴在黃昏的余暉里。花兒年輕的身體暴露出無與倫比的美麗,五成子就是這美的惟一追隨者。水的浪花將花兒輕輕圍住,五成子的十只指尖能夠清楚地感覺到,花兒的皮膚光滑而細膩,像凝結的羊脂,有一種透明的質感。五成子是多么貪婪的一個人呵,他用他浪花般的手,一直摸了濕漉漉的花兒好多好多年。
王成子呵呵笑兩聲,花兒是我的女人嘛!
五成子心里說。說這話時,五成子也是不用開口的。對于村里人,五成子的緘默代表著一切。
五成子注定是那種用一輩子的時間和精力去做一件事情的人。五成子的生活遠遠地離開了蘆草溝。確切地說,蘆草溝人的世界是現實的,而五成子的世界很虛幻。
五成子的生活里,無時無刻不向人們傳遞出這樣的信息:我惟一需要的就是安靜,你們誰也不要打攪我。
你們說我孤單?我有我的花兒哩,我還孤單什么?五成子在心里對所有用目光問他的人,都這樣回答。
老天的小把戲玩夠了,無名的西風便隨之而來。先是青草給一天一天吹黃了,就像人最終都要老了一樣。人老的時候,先是頭發稀了,臉皮皺了,牙掉了,聲音不對勁了,接著就不怎么能吃東西了,接著腿腳也不靈便了。這時候,人便是老了。
草黃的時候,也是從頭到腳開始黃,黃到腳跟,風一吹,就斷了,就凋零了。草的一輩子就算定完了。人也一樣,哪天睡著了,再也沒有醒來,他的一輩子也就悄無聲息地走完了。
五成子知道,自己也快要黃到腳跟上了。這個時節,風和日麗天高云淡的日子在蘆草溝已經很少有了。只剩下又一個自馬嘯西風的漫長的歲月。
這一夜,五成子的十幾只羊把蘆草溝的天都叫塌了。它們排著隊從羊欄里走出來,走在蘆草溝無邊無際的黑夜里。
咩——
一只羊叫了。
咩——咩——
咩——
咩——咩——
所有的羊都叫了。
五成子的羊是很少這樣叫的,多少年來,它們跟著五成子,似乎也變成啞吧了。誰也沒想到它們會這樣迷惘地叫上整整一夜。
接著有一條狗也叫了。更多的狗就跟著叫了起來。
接下來,羊和狗就叫成一片了。
這是誰家的羊哇?有人從炕上坐了起來,是一個男人。
這是誰家的羊呢?女人只在被子里翻了一下身,帶著夢中的慵懶和陶醉呢喃。
其實,這樣一個結果誰都可能想到。早來的冬寒在大地上抹了一把,所有蘆草溝的人第二天早上都打了一個十分難看的寒噤,牙和牙在嘴里不約而同地“咯噌”了一下。
五成子的十幾只單為五成子報喪的同時。也清楚地向人們預報了自己的死期。
五成子下葬那天,蘆草溝的天空飄滿了白色的蘆花,比雪還要白。村外五成子的小院里,支起了一口大鍋,十幾只羊已經變成了大大小小的肉塊,在鍋里翻滾。蘆草溝的男人女人都來了。這個喪事由耀武揚威的村長主持。死者是啞巴孤老漢五成子,大家誰也用不著隨份子搭禮。葬完了,還有一頓好吃好喝。每家還少不了分幾塊羊肉羊骨頭拿回去呢。
把五成子埋哪兒哩,這可是個問題。
村長是個有文化的人,辦起事來水平自然很不一般。
村長說,合墳,當了一輩子寡男,連個女人也沒有,死了斷不可單葬。
就是就是。村人們不敢和村長頂牛,就附和著。
日上三桿,送葬的隊伍來到蘆草溝外的草灘上。順著五成子踩成的小路,只一會兒,就看見花兒圓圓的墳頭了。
來到花兒墳前,先有人呀了一聲,說,看——
眾人放下五成子為自己備好的、這會兒已經裝了五成子的棺木,圍了過去。一支花盛開在花兒的墳頭上,圓形的花朵透著深深的紅色。這把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萬木凋謝的時節,一支紅花獨自盛開,誰會不被驚呆呢?
這是一朵什么花?有人問。
紅花。有人說。
屁話,誰不知道是紅花。有人罵。
玫瑰,肯定是玫瑰,我敢肯定是一朵紅玫瑰。村長說。村長是個喜歡附庸風雅的人,村長能把從電視上學來的東西,很快用到自己顯示身份的講話中。村長年輕的時候,曾在情人節這一天從城里帶回一支玫瑰花,插到了村小學一個女老師的窗臺上,可是沒等他怎么著呢,就被他女人攆上來一腳踩爛了。
五成子來見花兒了,五成子送給花兒一朵盛開的玫瑰,肯定是這個樣子。村長說。
冰唰唰的秋風從西邊的溝道里吹來了,漫天的蘆花像翻卷的狂雪。人們抬頭看看灰蒼蒼的天,不約而同地嘆出一聲來。哦,白露過后,秋分就到了。
是的,蘆花碰臉的時候,蘆草溝的冬天就不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