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解“開平案”

兩面許超凡

2001年10月11日，星期四，許超凡找到國家審計署駐廣州特派辦派駐中國銀行廣東分行的審計小組。審計小組已經完成歷時近一年的對廣東分行的審計，即將于次日出具審計報告。許超凡是中國銀行廣東分行計財處處長，廣東分行方面的此次審計的總聯絡人，許此行是要與審計小組就一些審計意見作最后的斟酌。

“他非常鎮定。”一位在場的審計署官員對《財經》回憶說。這位饒富經驗的審計署官員當時就知道，坐在對面的許超凡不可能沒有問題。審計小組發現廣東分行數十億元的虛假貸款問題，其中與開平支行有關的不在少數，而許超凡于1994年至1998年任開平支行行長。

在與許超凡打交道的近一年中，審計官員對這個人的復雜性已有認識。許超凡并沒有給審計組留下阻撓審計工作的印象：一位審計人員記得，對于前期審計所發現的廣東分行某些支行的問題，許超凡甚至表現得非常“義憤填膺”；至少有一次，審計組多次要求召開某支行歷任行長會議而未果，是許超凡出面斡旋才使大家坐到了一起。

難以揣知許超凡彼時的心態究竟如何。事實上，與審計組共同工作一年的許超凡正在看著其近10年間從中國銀行以五鬼搬運的手法所做的一切，正在被抽絲剝繭層層剝開。他的職業生涯即將完結，個人命運，盡管早作安排，也將走向完全不可預知的未來。

2001年10月12日，星期五，審計小組原計劃出具對中國銀行廣東分行的審計報告。次日星期六，以及星期天，審計人員需要找許超凡核實一些事情，但電話無人接聽。到10月15日，傳出消息，“許超凡逃跑了”。

逃跑的不止許超凡，還包括許超凡之后的兩任開平支行行長余振東、許國俊，同時移居美國的還有開平支行的上級行中國銀行江門分行前任行長賴敏，“一共跑了五家人”，中行內部如此傳說，之所以說是五家人，是因為除上述四人外，涉案的開平支行副行長梁炳進跳樓自殺，他的家人早已在海外。

按中國銀行事后公布的材料，開平支行案發則是緣于全行電腦聯網——在2001年10月12日，作為全行加強管理的重大技術舉措之一，中國銀行決定將過去全國多達1040處的電腦中心統一成一套系統，集中設置在33個中心。結果發現，在以往各行之間的匯劃報上來的數字和總行通過電腦統計的數字之間出現了近5億美元的差額——用銀行業的專業語言來表述，就是聯行資金項下出現了4.83億美元的虧空！案發范圍被迅速鎖定到開平支行。

“10#8226;12案件”專案組隨即成立。專案組規模上百人，至今工作兩年有余，任務仍未結束。

三任行長控制中行開平支行10年

2004年4月16日，在北京首都機場，逃美兩年多的余振東被美國聯邦調查局特工移交給中國司法部門。余振東完成了自己人生的一個輪回，也使本已逐漸淡出人們視野的“10#8226;12案”重新成為引人注目的焦點。

看到電視上被押解回國的余振東，一位開平支行的離職員工感到驚愕，余當年意氣風發的神情已經蕩然無存。在她的記憶中，余個性囂張，因之在三任行長中最令員工反感。許國俊比較有親切感，為人較為低調。而許超凡則是三任行長中最得員工好感的，“有領導魅力”。許30出頭就做了支行行長，是當地最年輕的行長，方方面面均“吃得開”。

許超凡出手闊綽，是當地銀行圈人所皆知的事實。在他擔任支行行長期間，有一年春節，他在半島酒店團拜，見到人就給一個“利是”（紅包），都是100元，連在那里培訓的非系統內員工都派。后來派利是，還曾一次就掏出一把百元鈔票，令人印象深刻。

余振東與許國俊繼許超凡之后任開平支行行長，很大程度上均出自許的運籌。在1998年許超凡即將調省行工作時，等待新行長任命的開平支行處于神經緊張的時刻，因為江門分行一開始并未決定由擔任信貸部經理的余振東接任，開平支行的違規作案面臨暴露的危險。但是后來許超凡還是成功地讓余振東成為他的繼任者。1999年，余振東被調任惠州惠東支行行長，許超凡再次成功地讓負責管理開平支行下屬金城公司與銀貿公司的經理許國俊坐上行長的位置。

前后近10年，開平支行行長均由本地人員出任，這非同尋常。當時，地方銀行的負責人任命已經禁止由本地人員連續擔任行長，以預防失控。中國銀行開平支行是當時開平各商業銀行中惟一的例外。

出逃路線圖

此番余振東歸案，暴露出一條精心設計的出逃路線圖。

美國內華達地區法院提供的資料顯示：2001年10月2日，“10#8226;12”案發前10天，許超凡、余振東、許國俊三人持假證件進入美國內華達州拉斯維加斯。三人均持香港護照，假名分別為“許日發”、“Wing Chun Yu”、“Kit Shun Hui”。余振東以假名所持香港護照是于1997年獲得，許超凡和許國俊何時獲得香港護照不明。對于許超凡和許國俊來說，此次是兩人故地重游，他們于2000年10月6日曾以同樣的方式入境。此番三人結伴來到拉斯維加斯，當是處理他們出逃最后的細節安排。

2001年10月2日至7日之間，200萬美元從香港轉至拉斯維加斯凱撒皇宮飯店。

在此之前，2001年5月7日，余振東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提出永久居留申請。事實上，余振東試圖在美獲得永久居留權的意圖長達七年之久。根據《財經》從美國內華達州聯邦檢察官辦公室所獲得的材料，早在1994年，余振東之妻Xu Hui Yu即與一名美國公民假結婚，并由此獲得美國公民身份。然而，據中國公安部提交美方的文件，余振東從未與其妻子真正離婚。

顯然，余振東準備如法炮制，通過假結婚獲得美國永久居民或公民身份。此次的合作伙伴是一位名叫“Shanna Yu Ma”的美國公民。聯邦檢察官辦公室提供的材料稱，此人的美國公民身份亦是經由假結婚一途而來。

按照美國內華達地區法院的文件，余振東不僅自己試圖通過假結婚獲得永久居留，還“協助同案犯以同樣的假結婚申請在美永久居留”；不過，文件并未指出此人是許超凡還是許國俊。

2001年10月15日，859萬美元被轉至香港沙漠宮殿公司。這家公司由拉斯維加斯沙漠宮殿飯店所有，很明顯，這筆錢試圖通過賭場途徑轉至美國。同一天，許超凡與許國俊由拉斯維加斯入境。

也是在10月15日，355萬美元匯至余振東在美國的兄弟余振風在美洲銀行的賬戶，另有20萬美元早于2001年1月2日就已匯至在舊金山一家花旗銀行的賬戶。

上述由美國方面發現的資金調轉，只是許超凡、余振東、許國俊三人出逃安排的一部分。許超凡布下的另一條線亦在2001年10月15日啟動。當天，許超凡之妹許夏莉（1995年即定居加拿大）由內地赴港，將一張澳門娛樂有限公司簽發的1100萬港元支票存入香港渣打銀行的一個戶頭。許當日離港赴加拿大，后又于22日返港，分19次將戶口的款項轉賬到其它戶口，或是以本票方式，將其它戶口的存款提走或兌換成加元。10月25日，許夏莉于離境前在香港機場與同行女子程譽珠（程為許超凡妻兄的女友）一同被捕。

許國俊、許超凡的行蹤已在掌握

據記者采訪獲知，國內檢察機關于2001年10月15日立案后，即通過最高檢察院商請公安部要求國際刑警組織發布紅色通緝令。一周之內，國際刑警組織紅色通緝令便發出。中國司法部于2001年11月5日依據2000年6月簽訂的《中美刑事司法協助協定》，向美方提出刑事司法協助請求。

美國國務院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員告訴《財經》記者，中美兩國政府和司法機關在余振東潛入美國之后即開始合作。“在幾年的過程中舉行了大量的會議協調行動并交換信息。美國司法部、國土安全部等都先后介入。”

2002年12月17日，美國內華達州聯邦檢察官辦公室簽發了對于余振東、許超凡、許國俊三人的逮捕令，兩天之后，余振東被捕。2003年底，余振東與內華達州聯邦檢察官達成認罪協議，2004年2月，余振東在內華達州法院以欺詐及非法獲得入境簽證等罪名，被判144個月監禁，隨即于4月16日被移交給中國司法部門。余振東與美方達成的認罪協議上明確列出中國司法部門給出的書面承諾：余振東將不會因1992至2001年間開平支行案的犯罪行為而被判死刑，刑期亦將不超過12年；亦將不會在中國監禁期間被虐待。

匯至余振風名下賬戶的355萬美元被美國司法當局沒收，并于4月間由美國聯邦調查局歸還中國。至于余振風本人是否會被美國司法機構追訴，以及前述匯至凱撒皇宮飯店的200萬美元最終如何處理，內華達州聯邦檢察官辦公室未作答復。

在有關的法律文件上，記者還看到了對于余振東妻子的處理的附件。余振東妻子因假結婚而獲得的美國公民身份將被取消，移民局將發布遣返令；不過，美方又保證，如果她不犯其他罪行，配合有關調查，其遣返令可緩期兩年執行，兩年后她可以繼續申請遣返令無限期緩期執行。她還得到了在美國申請就業的許可。

余振東的美國辯護律師杰拉德#8226;克勞斯納是一位有30多年執業經驗的刑事辯護律師。他告訴記者，“我認為這個判決是合理、公正的。”他說，由于中美雙方的協議是建立在余振東與美國檢察官的認罪協議基礎之上，實際上是余振東本人同意被遣送回中國受審。

說服余振東回國是一個艱難漫長的過程。克勞斯納說，在長達一年多的談判中，中方官員曾經多次會見余本人并當面向他保證不違反協議。余振東在談判之初對回國受審表現出極大的恐懼，但中方向美國司法部作出的正式承諾以及中國官員的誠懇態度最終促成了協議。

克勞斯納形容被告接受認罪協議就像是進行了一場賭博。“余先生和我對這場賭博的結果是滿意的。”

最高人民檢察院反貪局大要案偵查指揮中心副主任陳東在接受本刊記者專訪時稱，許超凡和許國俊目前分別在美國和加拿大。雙方執法合作正在積極進行當中。“下一步工作是個時間問題。”他說，許國俊、許超凡的行蹤中方已然掌握。

誰成就了許超凡

在余振東歸國之前，在人們的印象中，中行開平之行大案的輪廓即許超凡、余振東、許國俊等人相互勾結，在長達10年左右的時間里，盜用4.83億美元中行聯行資金，通過種種渠道轉至境外公司，并最終轉入個人在境外銀行開設的賬戶(參見《財經》2002年5月5日號封面文章《開平之劫》)。

《財經》進一步采訪所獲得的線索表明，整個案情要更為復雜。許超凡等人得以橫行，得以獲得提升，而且得以從容出逃，應當有更深的背景。

中國銀行于2001年10月19日，許超凡等三人出逃后不到一個星期，即入稟香港高等法院，申請凍結許在香港的各項資產。據境外多家媒體報道，在香港法庭審理中主控官已經指出，自1998年3月起，許超凡等人主要將盜竊資金以假貸款名義劃入開平當地的支柱企業開平滌綸賬下，再經開平滌綸的銀行戶口轉賬出境至香港潭江實業。而潭江實業公司為許日成、黃雪梅夫妻所有，許日成正為許超凡堂兄。盜竊資金進而從潭江實業轉至許等人在香港或海外的私人賬戶，其間亦通過澳門渠道洗掉資金的來源。據中行申請的凍結令所稱，1998年后的兩年間，這一路徑共匯出16筆，總計7500萬美元。

一位參與2000年底至2002年初中行廣東分行審計的知情人士透露，在審計部門檢查有關財務安排時，曾多次看到，開平滌綸、潭江實業在該行一些“問題事項”中出現，呈現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錯綜關系。這應當還不是開平分行大案的全部故事。這位人士告訴記者，圍繞著許超凡等人及開平支行的離奇安排，遠不止此。

——1992年至1996年，中行廣東分行在賬外投資一個青島高爾夫球場項目，資金全部從美國、香港等境外地流入，“來源難以查清”，投資額約9000萬元。到了1997年，廣東分行經總行的批準，竟然繼續對該項目追加了1億多元的投資，總計投資約2億元，全部出自中國銀行廣東省分行。奇怪的是，中行廣東省分行只獲得這個公司64％的股權，另外一家股東即為許超凡所控制的潭江實業。在審計小組查出這一情況時，廣東省分行解釋稱，潭江實業“有高爾夫球場管理經驗”，所占股權即體現了這方面的貢獻。

在案發后，青島高爾夫球場項目即被列為涉案項目，其時，該項投資已經出現比較嚴重的虧損。

——審計小組發現，1991至1994年間，中行廣東分行通過虛假貸款方式從五家分行以及本部共調集了1億多美元，轉至境外，加上在境外銀行借貸的3億多港元，折成港幣共計約12億元，在澳門投資澳門酒店項目。后來由于國務院要求嚴厲清理銀行自辦公司的違規投資，澳門酒店1996年被作價9億多港元出賣，這部分資金除了清償境外銀行的貸款，余數卻未返還本行，而是在境外被挪用，其中約有2億港元轉到潭江實業。“為什么要這樣轉？至今是個懸念。”

——1995年，廣東省分行占用聯行資金，劃了5000萬元給惠州金麒麟公司（開平滌綸的關聯公司），后又將其中部分轉到開平滌綸，用途不明，在會計科目上則并到貸款賬目。但是這筆錢實際上并沒有被惠州金麒麟所占有，而是另有用途，只是掛名，在這個意義上，審計小組認定其為虛假貸款。1996年，省行又通過虛假貸款，劃給惠東支行500萬美元，這筆錢同樣轉到了開平滌綸。

一位知情人士稱，審計人員所發現的中行廣東省分行在1990年至2001年間的虛假貸款共有30多億元，包括好幾個分支行，其中當然有開平支行這部分。“但這是不是后來中行所說的4.83億美元的部分？我就不是特別清楚了。”

這位人士回憶，當時審計人員曾與廣東分行一位風險管理部門的負責人曾就這些賬目的處理爭論至深夜。審計者指出這些虛假貸款屬于廣東分行的賬外投資，而對方則堅稱已并賬。對方所稱的并賬，是指投到潭江實業等企業賬戶的投資，最后都被做成了“貸款”；而審計者認為這些賬外的投資本不是貸款，即應作為賬外投資反映出來。“在這個問題上爭得很厲害”。這些賬外的資金沒有任何資料，而整個負責風險管理的部門沒有人清楚。“我們問他這些錢哪去了，他說不清楚”。

《財經》尚未能夠從中行有關方面獲知對相關審計的解答。

許超凡等犯罪案發后，中國銀行廣東分行并無人就此承擔責任。由于許等三名主要案犯在逃，整個事件難窺全貌。然而，接近此案的知情人和觀察者普遍相信，這起長達10年的罪案既非孤立案件，亦非三個人的孤立行為。

由是，由余振東之被解回國，以及可以預期的許超凡、許國俊最后歸案，整個開平大案的真相終將清晰，并見諸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