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檔案〕
趙麗宏,1951年生,上海市崇明縣人。1968年高中畢業后回故鄉插隊,當過木匠、鄉郵員、教師、縣機關工作人員。1978年考入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并開始創作詩歌和散文。大學畢業后曾任《萌芽》雜志編輯,后為上海作家協會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任上海市青年聯合會副主席,全國政協委員。現為上海作協副主席。出版有《珊瑚》《生命草》《心畫》等30多部詩集、散文集、報告文學集。作品曾數十次獲獎,《詩魂》獲新時期全國優秀散文集獎。
法國作家雨果說過“比海洋和天空更遼闊的,是人的心靈”,當代散文家趙麗宏將其書房命名為“四步齋”不是想自我封閉,而是希望給自己一個鞭策:不要作繭自縛,要在狹窄中追求遼闊,在幽暗中尋找光明。書齋雖小,但心靈是不會被空間束縛住的,筆耕四野、心馳八荒是作家應有的境界。今天就讓我們走進“四步齋”主人的心靈花園,傾聽作家的心靈自白。
主持人:董玉奇
〔作品選讀一〕
童年笨事(節選)
如果回想一下,每個人兒時都會做過一些笨事,這并不奇怪,因為兒時幼稚,常常把幻想當成真實。做笨事并不一定是笨人,聰明人和笨人的區別在于:聰明人做了笨事之后會改,并且從中悟出一些道理,而笨人則屢錯屢做,永遠笨頭笨腦地錯下去。
我小時候笨事也做得不少,現在想起來還會忍不住發笑。
追“屁”
五六歲的時候,我有個奇怪的嗜好:喜歡聞汽油的氣味。我認為世界上最好聞的味道就是汽油味,比那種綠顏色的明星牌花露水氣味要美妙得多。而汽油味中,我最喜歡聞汽車排出的廢氣。于是跟大人走在馬路上,我總是拼命用鼻子吸氣,有汽車開過去,鼻子里那種感覺真是妙不可言。有一次跟哥哥出去,他發現我不停地用鼻子吸氣,便問:“你在做什么?”我回答:“我在追汽車放出來的氣。”哥哥大笑道:“這是汽車在放屁呀,你追屁干嘛?”哥哥和我一起在馬路邊前俯后仰地大笑了好一陣。
笑歸笑,可我的怪嗜好依舊未變,還是愛聞汽車排出來的氣。因為做這件事很方便,走在馬路上,你只要用鼻子使勁吸氣便可以。后來我覺得空氣中那汽油味太淡,而且稍縱即逝,聞起來總不過癮,于是總想什么時候過癮一下。終于想出辦法來。一次,一輛摩托車停在我家弄堂口。摩托車尾部有一根粗粗的排氣管,機器發動時會噴出又黑又濃的油氣,我想,如果離那排氣管近一點,一定可以聞得很過癮。我很耐心地在弄堂口等著,過了一會兒,摩托車的主人來了,等他坐到摩托車上,準備發動時,我動作敏捷地趴到地上,將鼻子湊近排氣管的出口處等著。摩托車的主人當然沒有發現身后有個小孩在地上趴著,只見他的腳用力踩動了幾下,摩托車呼嘯著箭一般躥出去。而我呢,趴在路邊幾乎昏倒。
那一瞬間的感覺,我永遠不會忘記——隨著那機器的發動聲轟然而起,一團黑色的煙霧撲面而來,把我整個兒包裹起來。根本沒有什么美妙的氣味,只有一股刺鼻的、幾乎使人窒息的怪味從我的眼睛、鼻孔、嘴巴里鉆進來,鉆進我的腦子,鉆進我的五臟六腑。我又是流淚,又是咳嗽,只感到頭暈眼花、天昏地暗,恨不得把肚皮里的一切東西都嘔出來……天哪,這難道就是我曾迷戀過的汽油味兒!等我趴在地上緩過一口氣來時,只見好幾個人圍在我身邊看著我發笑,好像在看一個逗人發樂的小丑。原來,猛烈噴出的油氣把我的臉熏得一片烏黑,我的模樣狼狽而又滑稽……
從此以后,我開始討厭汽油味,并且逐漸懂得,任何事情,做得過分以后,便會變得荒唐,變得令人難以忍受。
囚 蟻
童年時曾經認為世界上所有的動物都可以由人來飼養,而且所有的動物都可以從小養到大,就像人一樣,搖籃里不滿一尺長的小小嬰兒總能長成頂天立地的大巨人。連螞蟻也不例外。在歌子里唱過“小螞蟻,愛勞動,一天到晚忙做工”,所以對地上的螞蟻特別有好感,常常趴在墻角或者路邊仔細觀察它們的活動,看它們排著隊運食物、搬家,和比它們大無數倍的爬蟲和飛蟲們作戰……大約是五歲的時候,有一天我和妹妹忽發奇想:為什么不能把螞蟻們放到玻璃瓶里養起來呢?像養小雞小鴨那樣養它們,給它們吃,給它們喝,它們一定會長大,長得比蟋蟀和蟈蟈們還要大。
這件事情并不復雜。找一個有蓋子的玻璃藥瓶,然后將螞蟻捉到瓶子里,我們一共捉了15只螞蟻,再旋緊瓶蓋。這樣,這15只螞蟻便有了一個透明整潔的新家。我和妹妹興致勃勃地觀察著螞蟻們在瓶子里的動靜,只見它們不停地搖動著頭頂的兩根觸須,急急忙忙地在瓶子里上下來回地走動,似乎在尋找什么。我想它們大概是餓了,便旋開瓶蓋投進一些飯粒,可它們卻毫無興趣,依然驚惶不安地在瓶里奔跑。它們肯定在用它們的語言大聲喊叫,可惜我聽不見……第二天早晨起來,第一件事情就是看玻璃瓶里的螞蟻。只見那15只螞蟻橫七豎八躺在瓶底下,安安靜靜地一動也不動,它們全都死了。我和妹妹很是傷心了一陣,想了半天,得出結論:是因為藥瓶不透氣,螞蟻們是悶死的。(現在想起來更可能是瓶里的藥味使小螞蟻們送了命。)
原因既已找到,新的辦法便隨之而來。我找來一只火柴盒子,準備為螞蟻們做一個新居。怕它們再悶死,我命令妹妹用大頭針在火柴殼上扎出一些小眼,作為透氣孔。當時已是深秋,天氣有些冷,于是妹妹又有新的擔憂:“火柴盒里很冷,小螞蟻要凍死的!”對,想辦法吧。在妹妹的眼里,我這個比她大一歲的哥哥是無所不能的。我果然想出辦法來:從保暖用的草板窩里抽出幾根稻草,用剪刀將稻草剪碎后裝到火柴盒里,這樣,我們的螞蟻客人就有了一個又透氣又暖和的新家了。我和妹妹又抓來一些螞蟻關進火柴盒里,還放進一些餅干屑,我們相信螞蟻們會喜歡這個新家。遺憾的是不能像玻璃瓶一樣在外面可以觀察它們了。但可以用耳朵來聽,把火柴盒貼在耳朵上,可以聽見它們的腳步聲。這些聲音極其輕微,必須在夜深人靜時聽,而且要平心靜氣地聽。在這若有若無的微響中,我曾經有過不少奇妙的遐想,我仿佛已看見那些快樂的小螞蟻正在長大,它們長出了美麗的翅膀,像一群威風凜凜的大蟋蟀……
然而我們的試驗還是沒有成功。不到兩天時間,火柴盒里的螞蟻們全都逃得無影無蹤。我也終于明白,螞蟻們是不愿意被關起來的,它們寧可在墻角、路邊和野地里辛辛苦苦地忙碌搏斗,也不愿意在人們為它們設置的安樂窩里享福。對它們來說,沒有什么比自由的生活更為可貴。
(選自《中國作家人生歷程·童年》)
〔思考板〕
文章以“童年笨事”為題,選取童年往事中的幾個片斷,敘述中充滿了童真、童趣,兒童的好奇心躍然紙上。作者在回憶往事也是在思考人生。仔細閱讀本文,想想作者通過對“童年笨事”的敘述闡發了怎樣的人生感悟,從中你受到了怎樣的啟發?
〔作品選讀二〕
愛 心
親愛的孩子:
知道你讀了《愛的教育》,我很高興。這是一本值得一讀的書。我想,讀了這本書,你應該懂得了什么是人與人之間的真摯情感和關愛。少年時代我也喜歡讀這本書,這書中,沒有大道理,都是動人的故事。最令我難忘的是那個《少年筆耕》的故事,少年敘利亞每天深夜為父親抄文件,卻受著誤解,甚至被父親斥責。當父親發現兒子的行動時,愧疚感動得淚水盈眶。我當初讀這樣的故事,也忍不住流淚。還有那篇《難船》,講的是輪船上一對少男少女之間的友誼,人與人之間的關愛,在生死關頭表現得刻骨銘心,輪船沉沒前發生的驚心動魄的故事,讓人無法忘懷。這本書最初出版時并不是這個書名,而是《Coure》,在意大利語中是“心靈”的意思。改成現在的書名,很直白,似乎不如原來的書名那樣含 意深廣,但是仔細一想,人類心靈中包藏的情感,最深刻最高尚的,還是一個“愛”字。這個“愛”字,曾經被一些人狹義地理解,其實,它的內涵無比博大,親情、友情、愛情是愛,對祖國、對民族、對生命的感情,也是愛。素不相識的人之間的互相尊重和關心,也是愛。亞米契斯這本書展示的人物和生活,和我們的時代差別很大,但是人與人之間的關愛,古今一然,中外無異。給你說一件最近發生在我生活中的故事吧,它使我陶醉。
今年植樹節前夕,我寫了一首詩,發表在《文匯報》上。在詩中,我虛擬一個癌癥病人的口氣,想象自己離開人世后變成了一棵樹,在大地上播撒綠陰。沒料到我的詩竟使一群孩子產生了誤會,他們以為我患了癌癥,通過報社給我送來了一封慰問信,還附寄50元錢,托編輯買一束鮮花慰問我。他們在信中說:“讀了您刊登在《文匯報》上的詩,得知您患了癌癥,同學們感到心痛與可惜。面對死神,您如此坦蕩。您祈望大地上沒有荒蕪,人世間再沒有災荒,讓生命的綠陰覆蓋所有的荒涼,讓生命的根須聯合成地下長城。凡是有泥土的地方,一定會有鳥語花香,人類會在綠陰下走向文明富強!您博大的胸懷,真讓我們敬佩……當生命變成一棵樹的時候,親愛的趙伯伯,我們愿做您身邊的一株無名草,陪伴著您,沐浴陽光,吸收雨露,迎接狂風暴雨。在一個綠陰如海的世界上,生命將發出歡樂的歌唱……癌癥并不可怕,我們相信,一個孕育著美好憧憬和希望的生命,一定會產生奇跡。有無數顆童心的祈禱,有眾多讀者的祝福,我們熱切期待您戰勝病魔,在文壇上再創佳作!”
這封署名“一群深愛著您的小讀者”的信,使我深深感動。讀著他們的信,看著47個字跡不同的簽名,我仿佛看到了47雙真誠關切的眼睛,我無法抑制自己的激動。人世間,還有什么感情比這樣的感情更純潔,更高尚,更沒有功利之心呢?我在回信中告訴孩子們,讀他們的信,我感到自己是一個幸福的人,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群素不相識的孩子們在關心著我。我想,現在很多人在呼吁保護環境,呼吁讓世界多一點綠色。其實,另一種綠色恐怕更重要,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同情和愛。如果人與人之間充滿了冷漠甚至仇恨,那么,縱有滿世界的陽光雨露和花草綠陰,又有多少意義?
給我寫信的這些孩子,和你的年齡差不多。在和他們的交流中,我看到了你們這一代少年純潔美麗的心靈,感受到了你們博大的愛心。我為你們驕傲。
2000年7月16日
〔思考板〕
本文選自趙麗宏散文集《日晷之影》。集子中有一組寫給“親愛的孩子”的書信體散文,在這組文章中,趙麗宏和孩子侃侃而談,談“諾言”,談“力量”,談“孤獨”,談“寬容”,談“愛心”等等。這些話題對孩子來說并不輕松,甚至有些沉重,但這些都關系著孩子的成長,關系著今后社會的走向,關系著人類自身的發展,是少年一代所必須面對的,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作家對少年一代的無限關愛與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充分體現了作家的憂患意識。這些話題是我們中學生所必須面對和思考的,反復閱讀本文,并談談你對“愛心”的看法。
〔超級鏈接〕
趙麗宏談寫作
★如果說,我的寫作最初只是為了得到一種自我情緒的宣泄,是為了打發那些寂寞孤獨的時光,那么,到后來,寫作已逐漸成為我生命的一種需要。我的文字中浸透著我的悲歡憂憤,寫這些文字的目的不再是藏在日記本中自我欣賞,顧影自憐,我想把我在這個世界上體驗到的種種感受真實地告訴人們,以激發人們對生活和美的渴望。我一直認為,真正的文學,應該給人的精神以安慰,使人擺脫頹喪和懈怠,產生高尚的激情,使人追求向往美麗遼闊的人生。這一切,只有通過作家真誠的表述和富有個性的創造來實現。
我至今仍然非常懷念最初寫作時那種真摯而又自由的心態,沒有雜念,沒有功利心,有的是對大自然、對青春和生命的熱愛。我想,在盡可能保持這種心態的前提下,不斷開闊視野和胸襟,追尋人生的真諦,這是一個永無止境的目標。
★其實文學創作本身就是一種回憶,是對經歷過的生活的回憶,是對過去的情感積累的回憶,是對歷史的回憶,是對曾經發生過的思想活動的回憶。即便是在小說中展現未來的生活,其實也是在回憶,回憶曾經產生過的幻想和假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