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岳 高芾 楊紅

如何當一個真小人

偶然看到一篇報道的主人公宣揚自己優點的例證是：寫了文章不好意思要稿費。真是讓我有時間停滯的感覺，不知今夕何夕。這樣，希望媒體們多多拖欠稿費，催生更多的君子吧。這讓我想到柏楊談到自己寫作動機時說的話：不過是為了名利心而已，早知道會因言獲罪，惹來牢獄之災，搞得家破人亡，哪里會去寫什么文章？

我為什么認為柏楊是上個世紀、這個世紀中文思想家中最重要的人物？就是他能誠實面對一切難題，包括自己的寫作動機；從來不當偽君子，哪怕機會再好，不存在被戳穿的可能性。不然，這樣一個改變了世界的人，現在大喇喇擺出一些高尚詞匯，說自己寫作是為民主、自由，誰會懷疑？誰敢懷疑？他實際的作為，確實是在實踐這些高尚詞匯。

民主原則有一條：一人一票。這是建立在大家都是真小人基礎上的，一個選民在一個安全的、不受他人干擾的投票區里，一定會在最符合他個人私利的選項下打勾贊成。用這原則來說明寫作者追求私利促進媒體進步，可以表述如下：如果更多的寫作者要求及時合理得到自己的勞動報酬，就會有助于更多的編輯成為負責、高效的人；相反，更多寫作者放棄自己的報酬，似乎沒有那么多“逐利”的小人，卻會讓更多的編輯懶惰、無能甚至貪污——這種編輯充斥在媒體當中，再好的媒體都會爛掉。

這篇文章的主旨并非為讓那些欠我稿費的編輯趕快去匯錢——當然，如果有這個效果就更好了——我的意思是，只要你尊重自己最真實的表達，誠實一點，就可以理解民主原則。“民主、人權、自由”這些詞匯慢慢變成“衛星定位系統”、“芥子毒氣”、“心臟搭橋手術”一樣的專業術語，似乎是門檻很高，遙不可及的事情。在說這些詞語的時候，別忘了提“天賦”兩個字，所謂天賦，就是指，只要作為人，自然會有，自然應該有，就像你天生會保護自己的利益一樣。操作起來，簡單程度仿若在催要稿費。讀書是反對蒙昧主義的最佳利器，如果只是竊取一些名詞，有利于惺惺作態，把話說得云遮霧罩，那真是南轅北轍，“人生識字糊涂始”。

萍水相逢

邵飄萍，男，40歲，1926年4月26日執行槍決。林白水，男，52歲，1926年8月7日處決于天橋。

一個是《京報》社社長，一個是《新社會日報》社社長，都是民國初年新聞界風云人物。死期前后相距不過百日，時人稱為“萍水相逢百日間”。

邵飄萍白手起家，承繼黃遠生的位置，擔任《申報》、《時報》駐京通訊員，后手創全國第一家華人通訊社“新聞編譯社”，1918年創立《京報》，自稱宗旨為“必使政府聽命于正當民意”。邵飄萍銳意進取，聯手北京大學創設中國第一個新聞學講習班（毛澤東即當時學員之一），又分設《京報副刊》、《莽原》等23個副刊，一時勢頭無兩。

據新聞史家考證，邵1925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則奉系宣判邵飄萍的死罪“勾結赤俄，宣傳赤化”并非誣指。

邵飄萍這樣辦報，哪個政府會有好顏色看？好在他為人非常機警，風聲不對，輕則遁入洋人開的六國飯店，重則逃到天津、上海租界，實在不行還可以東渡日本。屈指算算，14年間，邵飄萍兩度游日，3次被捕，坐牢9月，最驚險的一次，還是仿了蔡鍔將軍的故智，請八大胡同里的相好姑娘假扮夫婦，才得以逃出生天。

此次奉系軍隊進京，邵飄萍曉得情勢不對，早早逃進六國飯店。不過住在洋人飯店，形同自我隔離，滋味并不好受（經歷過“非典”隔離的朋友，可以揣想仿佛）。邵的好友包天笑說，邵飄萍是個好享受的人，逃難上海時，尚且要住最高級的大飯店，而今離家不過數里，怎耐得如此寂寞？

他開始偷偷溜出去，回家，不過不敢久留，直到碰上了“夜壺”張三。

這張三是一家野雞報社的社長。有人說他是奉命誘捕，有人說他只是胡吹大氣，總之是他向邵飄萍保證風頭已過，沒有事了。邵飄萍一輩子判別新聞，這次漏了眼，他相信了這條消息，收拾行李搬出使館界。

立即就有偵探盯上了他，不幾天，邵飄萍的死訊即傳出，下令執行的，是北京警備司令王琦。

有頭面人物去質問王琦，王琦推說是少帥張學良的手令，又去質問張學良，張學良說是王琦自作主張。“九一八”的迷案，在此先預演了一番。

“夜壺”張三后來因為孟小冬妒殺案死于非命。北京人都說，這是他造口孽的報應。

美麗人生 - 老莫的“閑”妻

每次回國，都是大包小包的。在被先生笑稱為“國際毛驢”后，我仍是自虐不改地為世界經貿做貢獻。這次旅行更過分，除了慣有的兩個大箱子，為了參加一個宣傳“幸福工程”的畫展，我還帶了一個一米見方的大畫夾，里面裝滿了我的畫和作畫材料。我只能托運兩件行李，而畫夾太大不能拎上飛機也只能托運。我和小妹在排隊的人群中尋找輕裝上陣者。幾個西服筆挺只拎著小公文箱的老美禮貌周全地和我聊著，積極表示心里非常愿意幫忙但無法將此心愿落實在行動上。最后，妹妹小英一臉興奮地跑了過來：還是祖國親人好，那位先生愿意幫你。我向后一看，只見一位書生模樣的中年男子拉著一件能提上飛機的小行李箱在排隊。我就這樣帶著一個陌生人對我的信任和幫助上路了。

陌生人隨后遞給我一張名片，莫雷。我樂了：怪不得我見了你就像見到了活雷鋒。你還別說，我的原名就叫莫雷鋒，后來才改的。這位操東北口音的先生原來是美國一大學的教授，現在國內一所名校兼職，在他所屬的學科中是成果卓著的少壯派。他每個月都得來回打近40小時的飛機的士在太平洋兩岸帶博士。帶著話猶未盡的興致，我們選擇了到機上比鄰而坐。

我們穩坐云端天南海北地侃起天下事。突然，科學家老莫口風一轉：你們女的是不是都不講理？我一愣，像是面對陳景潤突然開口談風月般詫異，然后是本能地反抗：你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可看他眼中誠心誠意的無奈與不知所措，我趕緊收起鋒芒: 您這話是從哪兒說起呢?

我太太每次跟我吵架，都恨不能從舊社會的事兒吵起，我就是整不明白，有什么事兒就說什么事兒嘛，干嗎整那么遠呢？有一次，太太大概憶往昔溯古今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主動申明再不提舊事了。可沒想到前兩天吵架，她又改口說那是我逼迫下的委曲求全。她不善言辭，怎么一吵起架來就那么伶牙俐齒呢？

在老莫的大是大非面前，我哈哈大笑起來：老莫呀，你沒聽說過女人來自水星男人來自火星嗎?我們也許用的是同一個詞，但解釋它的意思往往用的是兩本不同的詞典，你得好好學呢。

老莫接著說，我都結婚十幾年了，到美國后，我在大學教書搞研究，太太賦閑在家相夫教子。可她一點兒都不閑著，她對購物的研究足以帶博士后，什么東西在哪兒降到快跳樓自殺的價兒了，她全都一清二楚。我們周末出去買菜時，她決不會讓我和兒子利利落落地把東西在一個地方買完。為了那幾毛錢的降價，我們得視察好幾個超市、費更多的汽油。她成天樂此不疲地從報紙上收集減價券，無論你想買什么，她都能變魔術似的從她厚厚的“省錢包”中麻利地抽出一張相應的減價券。若是我們父子倆買了原價的東西，在太太的眼中無異于被美國人民搶了錢。

聽到這，我截住老莫的牢騷：你福分大了去了。這年月你到哪兒去滿地揀錢呢？你太太有本事拿1塊錢為你辦10塊錢的事兒，等于把你的工資無形中漲了10倍！

老莫太太日日在“省錢部”上班，還弄出了很多精彩紛呈的創意。老莫說，我們很少出去吃飯，主要是太太覺得在外面吃又貴又不干凈。我們家的廚房可算登峰造極了。開始時，她只是買了機器在家里榨豆漿，最近居然發展成要在家里磨豆腐了！而且她的這個作坊越開越大，添置完壓面條機后，又請回來一臺壓餃子皮機。現在鬧得我們家的廚房臺面上地上都是機器。

聽著老莫的嘮叨，我眼前老莫家的畫面生動起來：身材嬌小的莫太太在豆漿機、面條機、餃子皮兒機之間穿梭著。除了收集減價券，她還愛上網、看小說、搜羅各種健康咨詢的小資料。不講究穿著的莫太太就怕曬太陽，老莫說，有一年夏天，我們和朋友一家去紐約自由女神像那兒照相，太太不僅把自己武裝到牙齒，連兒子也實行全包制。等人家相機支好了，她才放兒子跑過去露一下臉，然后趕緊又用衣服給兒子把頭包起來。你看她這么怕曬吧，還偏偏不讓我請園丁。我們在美國的家院子很大，我太太每次除草的時候，只露出兩只眼睛在外面，讓外人看見，還以為我們家雇了一位沙特女民兵呢。

有件事兒挺讓我頭疼的。我帶的博士生中有兩個漂亮的女生，這讓太太不樂意了，老怕我有什么越軌行為。我總不能為了太太在招生簡章上加一條：太漂亮者不錄取吧。開始我為了讓她放心，特意在家里搞了個Party，把我的兩個美徒請來和師母見面。結果還不如不讓她們見面呢，這眼見為實變成了太太日后的不安和口舌。你說她干嗎要嫉妒她們呢？

老莫的這一問，讓我頓開茅塞：老莫說的那一大堆埋怨都是從男人的詞典中看出的缺點。若是用女人的詞典來解釋那一切就變成了：能勤儉持家、會過日子、有個性、有生活情趣、太在意老公……

最后，我強烈要求一睹莫太太真顏。老莫從錢包里掏出一張全家福。上面是兩個壯男和一嬌嫩的小女子。怎么沒你太太呀？老莫一指：當然是這位了。得，你太太又多了一條優點，她年輕得簡直和你像兩代人。看來沙特女民兵美容法值得推廣。

飛機落地了。我用老莫的手機和來接機的先生聯絡上。老莫突發感慨：這平時跟誰都沒說的事兒，怎么全都和你坦白了。因為我是陌生人，我也由衷地感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