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我外公的追悼會上才開始了解他這個人的。原來我與他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十幾年,竟像是兩只玻璃杯里的水,冷漠地注視,寂寞地存活,他的世界即使燦爛成一片,也未曾有絲毫的光焰,映到我心里來,因為他從來不肯述說。每個參加吊唁的人都泣不成聲:畫家、學者、詩人、同事、學生,他們挨個走過躺在玻璃棺材里那個穿黑色雪花呢長大衣的瘦削老人,有的人,還小心翼翼地摸摸玻璃蓋板,想盡可能地觸及他的身體、須發甚至衣角,很多人哭喊出同一個稱謂:老師——
是的,我知道他是位老師,我的外公王子云先生,曾是蔡元培時代孔德學院的美術教師,南京中山陵孫中山先生雕像、重慶抗日戰爭勝利紀念碑的作者,后來西安美院收入最高的教授,但始終不知道他曾是錢偉長的老師、李葆華的老師、艾青的老師、吳冠中的老師和劉開渠的老師。學生中許多出身貧寒的才俊,是靠著他每月80塊大洋(打成右派前300多元人民幣)的資助,跟隨著他的腳步走出了低矮的茅檐和窄陋的胡同,走上了中國乃至世界的美術舞臺;而他,這個早在上世紀30年代就榮登巴黎出版的《現代藝術家辭典》的惟一中國畫家,因經歷浩劫的迫害,手抖得再也拿不起油畫筆和雕刻刀,卻從未發出過一聲抱怨!
我見過一次外公跟人家生氣,憋了半天才在那人走后說出一句:“這個人,這個人——真是!”現在想來,他竟是那么厚道甚至笨拙的一個人,連罵人都不會。一個學生回憶說,有年大雪,在校園里看見王先生獨自端著一碗從食堂里打來的稀粥回宿舍去,由于手抖,一邊走一邊潑灑,有許多灑到了他那件當時半新的雪花呢長大衣上。天又冷,粥又少,等回到宿舍,連半碗都不剩了。那學生看得呆住,回去大哭了一場。
一個畫家,畫不了畫,做什么呢?一個雕塑家,拿不了雕刻刀,怎么辦呢?外公于是拿起了鋼筆,開始撰寫厚厚的《中外美術考古游記》和《中國雕塑藝術史》。那時候家里沒有暖氣,沒有電腦,天知道那些百萬字的文稿是如何完成的。他的手,瘦削蜷曲,顫抖不已,需要左手抓住右手才能略略穩定下來,就這樣一個字一個字地從鋼筆尖上抖出來,敲出來,甚至砸出來。我那時在外公隔壁的屋子里寫功課,常聽得他令人心驚肉跳的“篤篤”的寫字聲,有時候跑過去看看他,發現許多稿紙都給他的鋼筆尖生生劃爛了。
有時候,他也會從鋪天蓋地的材料文稿中抬一抬頭,看見我,給我一塊他家鄉徐州產的酥糖,還讓我坐在他身邊的凳子上,寫幾個字給他看。我那時候讀小學,剛剛在練龐中華書法,字寫得頗大頗清楚,還有些刻意的橫折豎鉤,他便央求我替他抄寫文稿,以抽屜里深藏的酥糖和床底下又大又好的蘋果做誘餌,在他看來,那是最好最好的獎勵了。那時候老師布置的功課很重,我為他抄寫就不免要曠作業,我又好強,好幾次竟趴在他的桌子上哭了,把他的稿紙打濕一大片,他人就慌了,蘋果和酥糖也不奏效了,有一次竟然給了我5塊錢,并生硬地拍我的背哄我,令我受寵若驚。
那5塊錢的印象,到今天都入木三分。因為在孩童時代,我和幾個表姊妹曾長期在私下里埋怨外公的吝嗇——賺那么多工資,都不肯給零花錢!每次出去,都穿那件破破爛爛的長大衣,在家里,總坐那張快散了架的舊藤椅!丟人的外公!不理人家,不抱人家,不哄人家,這兒那兒省,還是不是我們的外公!直到發生了那5塊錢的事故和另一件事,我們這個荒唐的論調才略略煞住。那日,家里來了個體面的客人,送了一大包外國禮物給外公,他居然不由分說給人家從門里扔出來了,外婆出來好說歹說了半天,他才留下了一罐可可粉。我們一度以為登門的是他的仇敵,之后才弄明白居然是他的學生,那是在營養品只限于蜂王漿和麥乳精的年代啊,一罐法國的可可粉,來自于他資助的一位留法的學生。從那以后,我們才大致知道,他的錢都跑到哪里去了。他的“丟人”才正是他的感人。
他是在94歲高齡猝然離開我們的,那天早上我突然破天荒地早起了一回,并很突兀地問他對于我有何期望。他沉吟了一下,很輕松地對我說:“你是個好孩子,我對于你沒有期望,你要對你爸爸媽媽好,他們受了很多苦。”我似懂非懂地聽著,糊里糊涂吃了早飯就上學去了,中午回家時沒有吃上飯,因為外公突然去世了。
我有點懵,因為家里還從未有過親人離去,外公雖然年紀很大,但身體很好,脾氣倔強,況且書稿……于是我奔進外公的書房,看見案頭上那支被折騰摔打了無數次的鋼筆連筆帽都沒有合上,稿紙到處飛飛揚揚,陽光照進來,灰塵漫舞,房間里依然淡淡的蘋果香,抽屜里,一塊碎了表鏡的手表還在嘀嘀嗒嗒走著,旁邊,大大咧咧地躺著一塊徐州酥糖。惟一不同的是,人沒有了,床空了,那罐舍不得吃的可可粉板結了,舊藤椅失去了老主人。
沒有遺言。沒有疾病。沒有折騰。人走得匆忙、干凈、純潔,就像《射雕》里長春子說——身不貪榮心不辱。幾年來漂泊在異鄉的日子里,我無數次想起我的外公,倘若上天再給我一次親近他的機會,我愿意,分擔他筆尖的繁華,分享他內心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