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艷與天齊：梅艷芳（１９６３——２００３）

一、2003最末的悲哀

很多事終結在2003年，不再有未來的未來。很多人同樣成為了時間的蕩子，無法與世界偕老。這一年的春天花開得潦草，落英紛紛中，哥哥隨花事謝了。優雅的格利高里派克，知性的凱瑟琳赫本，率直的羅文，鮮活的小黑哥柯受良，狡黠的英若誠老先生，還有一代名導謝添，他們迤邐而行，排隊上了天堂。最末一個，是梅艷芳。

繁華散盡，終于開到了荼蘼。這一年的冬天雪落得倉皇，悲風擾擾中，梅艷芳芳蹤杳然。2003的娛樂世界，悲傷是慣常的表情。我們從來沒有如此頻繁的溫習創痛，旁觀如此多散發過光和熱的生命在瞬間消散，留下我們和一個錯愕的世界面面相覷。對太多人來說，這是一個飄著薄愁輕恨的年份，從春到冬，有太多為我們所愛的人陷落在2003時間的漩渦里，所以，注定我們無法以輕松的姿態揮別它。

總覺得張國榮與這人世是兩不相宜落落難和的，他離開恰是一出《謫仙記》的終了，所以不愿懷抱自以為是的同情，不滿意一切自以為得計的揣測。他的離世我以為是這世界的損失，有遺憾，也是為這世界而發。相反，總覺得梅艷芳是熱戀世界并且與這世界兩情相悅的，她倉促辭世正像《牡丹亭》里的劇情，合乎戲曲跌宕起伏的法則，卻突顯了命運的隨意與殘酷。會忍不住想這樣一個用力活過的女子，在離開的瞬間會是怎樣的不舍和不甘。

梅艷芳有一首歌唱得坦白：“唯獨是天姿國色不可一世，天生我高貴艷麗到底，顛倒眾生，吹灰不費，得我艷與天齊。”自負，但寫實。梅艷芳，1963-2003，走過四十年，真正是艷麗到底的一生。說到天姿國色的女演員，娛樂圈從來就不稀缺，每年都有十幾個選美冠軍新鮮出爐，每一個都美得標準周正。從二十歲到四十歲，梅艷芳都不曾是最悅人眼目的那個。但她真正美出了一種力度，有理由不可一世，有能力顛倒眾生，有天分創造潮流，所以她也真的有資格寄望“艷與天齊”。

二、真正香港的傳奇

和鄭裕玲一樣，梅艷芳是真正代表香港氣質的女藝人。在她們身上，草根性和都市感參差互現，可以殺伐決斷也可以瑣碎低回，可以扮貴婦可以扮農婦也可以扮潑婦全看劇情需要。極高的可塑性暗和著這座城市的某種精神特質。

梅艷芳四歲登臺，不是客觀上天生麗質難自棄，也不是主觀有無法抑制的對藝術的狂迷。和名伶程硯秋先生一樣，她初學藝，只是為養家糊口改變家庭貧困的面貌。1991年舉辦告別歌壇演唱會之前，梅艷芳有如下的自述：“我小時候的家庭環境很復雜，也很簡單。爸爸早就去世了，我是媽媽一手帶大的。媽媽要去工作，13歲的哥哥要去當學徒，兩三歲的我，只好和姐姐留在家里。后來，媽媽開了一間‘藝術學院’，請來一些先生教音樂。我常在一邊聽，學會了許多歌。不久，我拜了一個師傅，他帶我到處去唱歌，荔園，啟德游樂場等很多地方都去過了。我小時候只知道什么叫做舞臺，什么叫做唱歌，其他的就很少接觸，也很少讀書。我們演戲時，常有一些流氓阿飛來搗亂。有一次我們被人調戲，有一個叔叔幫我們解了圍，我們對他非常感激，從此他經常在我家出入，并開始追求我媽媽。媽媽后來答應了他。沒想到噩夢竟從此開始，他原已有一個家庭，脾氣又不好，在他與我們一起生活的整整十年間，我覺得就像生活在一個地獄里一樣，沒有自由，衣食住行得不到照顧。他還每天出言侮辱我們，說什么‘將來你有本事當歌星嗎？’‘去廟街接客啦！’我們自卑感很重，我媽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常拿我們當出氣筒。直到18歲逃脫這個悲劇家庭，獨立生活之后，才漸漸順利。”

梅艷芳生在單親家庭，有童年陰影，少年捱過窮，串歌廳賣藝，真正見識過江湖的險惡。和80年代初眾多香港青年一樣，有急需逃離的過去，有出人頭地的熱望，除了一個夢想，一股氣力和一點親情以外，便一無所有。若然成功，是運氣機會與努力的結合。相反，失敗，挫折也是非常合理與自然的事。因為來處是同一方向，對未來有同樣目標，梅艷芳和香港社會沒有隔離感。正因為這點貼近感，旁觀梅艷芳從新扎師妹阿梅到天皇巨星梅姐到笑看風云的梅姑，看著她從默默無聞做到風生水起，從小藝人做到大姐大，一筆一劃在娛樂封神榜上寫下自己的姓氏，無數觀眾有感同身受的光榮。比起那些世家出身外埠背景的藝人來，她的奮斗和成功顯得格外真切有說服力。可以說，19歲正式出道成為公眾人物開始，她就開始一路陪伴著香港人走過悲歡交織的創業歷史。她的成功樹立了一個有血有肉務實上進的正面榜樣，給了無數營營役役的小人物奮斗之余仰望的空間。

風光的時候舞臺上一支勁歌有上萬的觀眾唱和，落魄的時候也曾經被人扔過酒瓶喝過倒彩，成名以后被媒體贊為容貌美氣質好是有現代感的性感女神，半紅不黑的時候也曾經在電視臺門口被人當面批評貌丑身材差。在世四十年間，際遇高低起伏人生錯落有致，從經驗的豐富性來講，梅艷芳的發展就像一切大都市起埠的故事。是世俗真正的傳奇。她舞臺上的百變，可說是香港城市氣質的基本面貌，更是香港人錯綜復雜的內心映射。她的人更是香港文化的最貼切的注腳：艷麗，真實，明朗里面夾著小小曖昧，積極進取奮力營求，要的就是花團錦簇，要的就是今生今世。失去這樣和自己脾氣投合的藝人，不能不說是香港的重大損失。

三、燦爛演藝生涯

1982年7月19日，梅艷芳時年19歲，參加香港首屆“新秀歌唱大賽”，以一首徐小鳳的歌曲贏得冠軍。到此她的人生算是否極泰來。次年獲得12屆東京音樂節TBS大獎和亞洲特別獎，在香港開始進一步打響名堂。

1982年的香港樂壇，譚詠麟還是無可爭議的寂寞高手，排行榜上常常是他自己打自己。三四年間，隨著梅艷芳的迅速竄紅和張國榮的逐漸上位，三足鼎立分庭抗禮的局勢漸漸出現，一個充滿話題性和火藥味的樂壇開始吸引了更多人的目光。1986年，梅艷芳在紅勘體育館舉辦跨年度15天連場音樂會，以勁歌熱舞點爆全港觀眾的熱情，一躍成為香港樂壇最重要的女藝人。1987年底，梅艷芳再次舉辦破紀錄的28場連場演唱會，總計有三十萬觀眾到場觀賞，還有成龍譚詠麟陳百強徐冠杰曾志偉等好友挎刀演出，可謂盛況空前。這個前所未有的紀錄挑戰歌手的體能和唱功，為梅艷芳贏得了梅二八的綽號。在這一系列演唱會上，梅艷芳迅速樹立了自己的表演風格：服飾炫目極盡蠱惑之能事，力求開唱之前就以造型先聲奪人，再加上收放自如變化多端的肢體語言來懾服觀眾。總之，忽而幽怨忽而浪漫忽而激越忽而婉約，令人目不暇給。百變歌后的形象從此深入人心。直到1991年，對歌壇萌生退意，宣告不再參加獎項角逐，梅艷芳轉戰十年間錄制唱片數十張，最出名的是1986年的《壞女孩》《妖女》、1987年《烈焰紅唇》、以及1989年《夕陽之歌》等。

除了演唱成績斐然，梅艷芳還積極開拓戲劇事業。在步入歌壇之初，梅艷芳就簽約無線，參演時裝電視劇，較有影響的作品有與苗僑偉合作的《香江花月夜》。1984年，她涉足影壇，憑借《偶然》一片獲香港第四屆電影金像獎最佳女配角獎。

1987年，梅艷芳演出改編自李碧華小說的電影《胭脂扣》，奉獻出香港影史上最凄艷孤絕的女鬼形象：如花。《胭脂扣》是一部多重時態交織、文化邏輯嚴謹的作品，為情忘身的名妓如花，一個在現代語境中孤獨固守古典愛情觀的孤魂，無意中卻指認出現代愛情平庸世故的靈魂本質。梅艷芳的眼神迷離頹廢，帶領我們在塘西世界與九龍樓群間徘徊，在破敗灰暗的現實中，為如花似玉的理想尋找安身之所。這一場永生對茍活的追捕注定是徒勞無功的努力。從中體會到最深挫敗感的不是梅艷芳飾演的如花，也不是張國榮飾演的十二少，而是這個精神上疲態盡露的喪失了血性的時代。最有香港都市感的梅艷芳演出這個與香港誤會重重的民國女子，表現令人驚艷。尤其疲憊的眼神，有出離塵世的凄清，令人觀之難忘。這一角色為她贏得當年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獎，在無數影迷心中鏤刻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除了如花，梅艷芳還塑造過許多形象鮮活的人物，比如川島芳子，比如女黑俠冬冬，比如齊宣王。合作過的藝人包括周潤發，劉德華，張國榮，爾冬升，鄭裕玲，張曼玉，梁家輝等等。號稱演藝事業橫跨數行的藝人不在少數，但是樣樣做到頭牌的并不多見，梅艷芳足以笑傲同儕。

四、寂寞無主女人花

梅艷芳可以極艷，近于艷俗，但有俗世的生動；可以極寂，但有現實的清剛。她不曾是誰的妻，不曾是誰的母親，她實踐了很多女人的夢，在光華燦爛的舞臺風姿綽約受萬人矚目，被很多人戀慕著被很多人紀念著，卻沒有機會體驗一個女人最平凡的幸福——找到一個不錯的男人，得一段現世的安穩，有一程靜好的歲月。報章中，她身邊男子來了又去，從鄒世龍到保羅到電視藝人林國斌，其后又有功夫小生趙文卓，再后來是相識多年的導演爾冬升，當然還有好朋友劉德華。可是傳言盡管紛紛擾擾，塵埃落定之后卻總是流水落花兩不相擾。梅艷芳在傳說中數度為情所困試圖自殺或是憂思成疾而入院就醫。很多藝人已經經歷過三兩次婚變，她依然是云英未嫁小姑獨處。十年前看某本雜志說梅艷芳每次唱到《黑色婚紗》或《傷心教堂》時就會淚如泉涌，因為直覺自己像歌中的悲情女主角，所以會忍不住埋怨命運的澆薄。那篇報道由此說，梅艷芳有一顆恨嫁的心。

十年后，看到她在舞臺上為自己穿著一襲婚紗，做生命中最后的演出，有一種很凄愴的感動。梅艷芳，一個容顏艷麗如桃李生命繁華如三春的女子，迷魅過多少人的眼睛，撩動過多少人的心弦，最終卻與這世界無攸。她的光華照耀了那么廣闊的娛樂天空，卻也只是一場華麗的徒勞。她這一生奔波辛勞，最初是為了母親為了哥哥為了姐姐為了向不如意的過去討回尊嚴，后來是為了歌迷為了影迷為了整個娛樂圈而堅守，她有破碎家庭里滋長起來的被愛的渴望，有殘酷生活培養出的愛人的能力，但這世界欠她一個幸福的機會。有生之年她曾經那樣燦爛裝點別人的夜空，收獲無數遙遠淡漠的贊嘆。這個生與死、情與怨、美麗與哀愁，全部盛放于世人眼中的女人，走過了多么漫長又寂寞的四季啊！

結語

走完了2003年，一路在失去，沒有了張國榮，沒有了羅文，現在沒有了梅艷芳。青霞以另一種方式離開了，德華也老了，梁朝偉的笑有些疲憊。這空曠又寂寥的娛樂世界里，一群80年代中后期出生的孩子們正計劃以自己無敵的青春伙同公司無敵的資本，輕松攻占我們的眼睛和耳朵。走過花果飄零的2003，我看不到誰正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