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洙,著名建筑師梁思成的遺孀,1928年出生于福建省福州市。
1953年入清華大學梁思成主持的中國建筑史編纂小組工作,
1962年與梁思成結婚。
長期任建筑系資料室主任,1987年退休。
著有《建筑師梁思成》、《中國營造學社史略》等書。喝下這杯苦酒
北京解放不久,我收到父母輾轉從香港寄來的信,得知父親已到廈門工作。我們家也從上海遷到廈門去了。因為哥哥已在北平解放前返回上海,所以父母對我一人留在北平很不放心。這種擔心自然和他們對共產黨不了解有關。因此,父母覺得既然我已和程應銓有了婚約,就希望我們盡快結婚以免掛念。我也就按照父母的意思辦了。
1951年我有了孩子以后,漸漸地陷在家務事中,我也感到十分矛盾。千千萬萬個婦女走出家庭的小圈子投入社會,而我卻把自己關進了小圈子。我不愿這樣生活下去,于是去重工業部基本建設局工作。不久我患了肺結核病,組織上為了照顧我的健康,把我調回清華大學工作。
1953年我調到清華工作,被分配在建筑系《中國建筑史》編纂小組繪圖。建筑史編纂小組的主任是梁思成,主要成員有劉致平、莫宗江、趙正之三位古建筑專家和兩個年輕教師。
我在重工業部是繪施工圖,如今卻要畫古建筑圖。對古建筑我可是一竅不通。雖然聽過梁思成的建筑史課,但那也只能對中國建筑的發展有個大體印象,要畫詳細的構造圖卻談何容易。我開始閱讀梁思成寫的《清式營造則例》和《營造學社匯刊》上的古建筑調查報告。當我獨自艱難地啃著這些調研報告時,林徽因平時與我閑談中有關中國建筑的各種評論又都回到我耳邊來。它大大地幫助我理解了這些報告。我盡情地享用著營造學社留下來的大批資料,努力地學習古建筑。
莫宗江教授常常和我談起他當初給梁先生畫圖時所受到的嚴格訓練。梁先生有時也來看看我畫的圖,他總是生動地指出我的缺點。一次我在圖上注字時離屋脊太近了。他看了后說:“注意要拉開一定的距離,否則看上去好像屋脊上落了一排烏鴉。”說到這兒,他淘氣地對我眨了一下眼睛。沒想到1955年以后我被調去擔任系秘書工作,1957年以后又調去做資料工作,從此離開了我喜愛的古建筑。但是這短暫的兩年繪圖,對我此后的工作以及編輯《梁思成文集》都起著重大的作用。
1957年整風運動中程犯了“錯誤”,對他的批判幫助是在民盟小組會上進行的,領導上讓我也參加。我感到這是一個極大的恥辱,每次都縮在一個角落里。我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些什么錯誤,同志們的批判我也聽不大懂。
在給他做結論時,我才知道他最大的罪狀是:批評共產黨在城市規劃工作上采取關門主義的態度,把一些專家排斥在這一工作之外。那時我對政治一無所知,雖然我不明白這算是什么罪行,有多嚴重,但那時我相信共產黨是絕對正確的。
我不得不考慮這個家庭將給孩子帶來的影響。孩子長大以后會不會來問我:“媽媽,你當初為什么沒有和右派劃清界線?”我將何言以答?
最后我決定離開他,獨自喝下這杯苦酒!
笨人下的笨功夫
一天,我在資料室的書堆中發現有兩個厚厚的英文活頁筆記本,這是什么人在學習西洋建筑史時做的筆記,一頁頁整潔的打字,隔兩三頁就有一張插圖,有平面圖、立面圖、透視圖和剖面圖。全部都是鋼筆徒手畫的,線條活潑又嚴謹。我被這些精美的作品吸引住了。一頁一頁地翻閱著,慢慢地看出了一點眉目。這是一個極用功的學生學西方建筑史的筆記,筆記中除記錄老師講課的內容外,還就每一座建筑查閱了大量的書籍文獻并從中摘抄下重要的評論,然后又根據照片或書中插圖畫成了這些小鋼筆畫。好家伙!這是個什么人哪?西洋建筑史我學過,而且聽的是梁思成的課,雖然同學們都很愛聽這門課,但也沒有見到有誰下這么大的功夫。我繼續看下去,發現有的畫上有一個“①”字,同時還有一個印章,中心寫著UNIVERSITY OF PENNSYI VANIA (賓夕法尼亞大學),外圈是SCHOOL OF ARCHITECTURE(建筑學院)。我恍然大悟,對!這是梁思成當年的筆記本。想起他講西方建筑史時談笑風生、引人入勝,并以他淵博的學識古今論證,中西對比,這正是他幾十年來嚴謹治學的碩果。
為了查出這本筆記的主人,我找到梁家,拿出筆記請梁先生看。他接過筆記本說:
“對!這是我的。”然后一聲不響地翻閱起來。我相信,他的思緒一定隨著這些畫回到了費城的賓校,或者和林徽因一起回到了羅馬。
過了好長時間他才意識到我還站在那里,急忙讓我坐下,像哄孩子似的遞給我一碟糖。我噗哧一聲笑了說:
“您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啊,什么問題?”他茫然地問。
“您是不是要收回這個筆記本?”
“啊,不!不!它早已充公了,我早已把它送給教研組了。現在既然在你那里,就由你來保管吧。”我又問他“①”,是什么意思,為什么有的圖上有印章,但大部分都沒有。他告訴我說,“①”是一分,美國學校也是實行五分制,但最高分是一,最低分是五,正好和我們現在的五分制相反。有印章的是教師要求完成的作業,沒有印章的是他自己畫的。我說了聲謝謝,不知怎么搞的又傻頭傻腦地冒出一句:“您真了不起。”他笑了笑說:
“沒什么,這是笨人下的笨功夫,聰明人是不會這樣做的。”
“笨人下的笨功夫。”我從梁家出來,耳邊一直響著這句話。后來在工作中,每當我面對著上千張漫無頭緒的圖片或資料時,“笨人下的笨功夫”這句話就出現在我耳邊。我也就硬著頭皮一張一張地把它們弄清楚,整理出來。我的業務能力,也就在這種笨功夫中不斷提高。
我把梁思成筆記中的鋼筆畫,挑選了一批放在鏡框中,在資料室展出,這吸引了全系的師生來看。那一年建筑史課的學生成績比往年大大提高,我很高興,并暗暗地把這個記在自己的功勞冊上。
一封求婚信
1959年竣工的北京十大建筑工程,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最豪華的建筑了。作為建筑學的資料室,我認為應當擁有這些新建筑的圖片資料。但當時的照相技術還沒有現在這樣普及,我們系沒有這個力量去收集拍攝。我知道北京建筑設計院拍攝了大量新建筑的照片,但是他們不對外提供。我看著這些精美的照片垂涎三尺,但左求右求他們就是不給我,我靈機一動,去找梁先生幫忙。梁先生聽我說完來意,很高興地給北京建筑設計院沈勃院長寫了封信,并說以后有什么事需要他幫忙,盡管去找他。我高興極了,拿了這封信。一路暢通無阻,很快就得到了這批圖片,還在系里辦了個十大工程圖片展覽。
在我找梁思成幫我寫介紹信的那天,我在他的書架上東翻翻西看看,發現有不少好資料堆在那里。有一天在路上遇到吳良鏞先生,他問我能否抽出一點時間幫梁先生整理一下資料。我爽快地答應了,但一直沒有抽出時間去。過了好幾個月,一天,泗妹有事要請教梁先生,她要我陪她前往。在他們談問題時,我又去翻看這些資料,“真是些好資料”,我想。看見好資料就想把它弄到手,這也許是圖書資料工作人員的癖好。我想起吳良鏞要我幫忙整理資料的事,就問梁先生是否需要我幫忙。沒想到這句話受到他極大的歡迎。他說:
“唉呀!你看我簡直是住在一個大字紙簍里,很多東西該扔掉,因為沒有清理不敢扔。就這樣像滾雪球一樣,我這個字紙簍越來越大,快把我埋起來了。你能來幫我整理,那真是太好了。”
“但有一個條件,”我說,“有些資料您看過了就送給資料室。”他聽了哈哈一笑說:
“可以,可以,你真是個好資料員。”
我們臨走時他又叮問我一句:
“林洙,你什么時候來?”,
“星期一吧!”
于是,每隔一晚上我就去為梁思成整理一次資料。他說自己住在一個大字紙簍里,真是一點不錯,那時候大掛歷還很少見到,但是他那里卻一卷一卷的一大堆,有的已過期兩三年了。期刊也多得要命,還有各種新書,有他自己訂購的,但多半是贈閱的。還有無數的信件、通知……
我意外地發現梁思成還訂了不少文藝刊物,如《文藝月刊》、《收獲》……就連《中國青年》這種年輕人的讀物他也訂,看來還挺愛讀,全都整齊地排在臥室的書架上。
開始我有點后悔,因為資料并不多,大部分是些信件。有些信需要答復,由他口授,我寫了簡單的回信,有的信轉給有關單位去處理。我感到工作很枯燥,我們交談不多。過去在梁家是以林徽因為中心,他自然說話不多,現在他仍然說話不多,但很親切。漸漸地我和他之間長幼輩的關系淡漠下來,朋友關系漸漸增長了。
有一天,一封求婚信徹底改變了我和梁思成的關系。
那是一封外埠的來信,一位全國人大代表的來信,說她在出席人大會時見到梁思成,十分仰慕他,并關心他的生活。她作了簡單的自我介紹后,便提出要與梁思成結為伴侶。信中還附了一張照片。這么有趣的事,對我來說還是生平頭一次遇見。對我當前的枯燥的工作也是一點提味的鹽。我開心得都要唱起來了,我抓過一張紙寫上:
親愛的××:
接君來信激動萬分。請速于×日抵京,吾親往北京站迎迓,請君左手握鮮花一束,右手揮動紅色手帕,使吾不致認錯也。
×月×日
我強忍著笑,輕輕地走過去。一本正經地遞上信說:
“您看這樣回行嗎?您簽個字吧!”
思成接過信開始有點茫然,但立刻就看出是我的惡作劇,等他看完對方的來信,我們相對大笑了起來。我笑得開心極了,又接著逗他說:“哈哈!您居然臉紅了。”
他真的臉紅了,微微顯得有點窘,但又流露出些微得意,假裝板著臉說:
“對老人開這樣的玩笑,是要被打手板的。”我仍舊笑得很開心,但我發現他臉上竟有一個深長的酒窩。怎么?我從來也沒看見他臉上有酒窩。我還看到了他的一雙眼睛,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會說話的眼睛,我在小說中見多了,但在現實生活中從未見過,現在這雙眼睛就像年輕人一樣地看著我,他在說什么?我不由自主地避開他的視線。
他慢慢地和我談起,自從林徽因去世后,有不少人關心他的生活,很有些人要給他找個老伴,但他就是不搭理。
“為什么?”我問。
“因為我清醒地知道我是個‘三要’、‘三不要’的人。”
“什么‘三要’、‘三不要’?”
“那就是:老的我不要,丑的我不要,身體不好的我不要。但是反過來年輕的、漂亮的、健康的人就不要我這個‘老、弱、病、殘’了。”他又說,“林某我們年輕時就認識,她很會煮咖啡,有時也邀我去她家喝咖啡。有人想給我們撮合撮合,可我就是不抻頭!”
“為什么?”
“我怕老姑娘。”他哈哈地笑了,接著又說,“有時我也很矛盾,去年老太太大病一場,把我搞得好狼狽,六十歲的女婿照顧八十歲的岳母。”他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又說:
“我愛吃清淡的飯菜,但是老太太愛吃魚肉,真沒辦法。記得你做的豆豉炒辣椒嗎?真好吃。”
我想起那是林徽因在世時,我常常在梁家吃飯。她總抱怨劉媽不會做菜。有一天我心血來潮,做了一個豆豉炒辣椒帶去。沒想到這個菜大受梁思成和金岳霖的贊揚。
知 音
從那天以后我們就常常聊天,開始從書架上的《文藝月刊》、《收獲》等刊物中的短文談起,我們越談越投機。過去我和林徽因交談都是她說我聽,現在卻相反,往往是我說梁先生聽,他很少打斷我的談話,總是專心地、靜靜地聽。不知怎么搞的我原來是不大能說話的人,也很少敢于對什么事物妄加評論。眼下在他這個大人物面前,我居然毫無顧忌地大談起來。
我談到我喜歡沈從文和曹禺的作品。巴金的《家》,經曹禺改編后,我就特別愛讀。他塑造的瑞玨真是善良與美的化身。不知為什么,我們幾千年的文明古國,文學作品中除了詩、詞、歌、賦外,小說卻少得可憐,比起歐洲和蘇俄都差得太遠了。他說:
“我不是研究文學的,不過我想這可能是由于中國社會幾千年的封建統治造成的。幾千年統治中國社會的儒家思想,極端輕視婦女。‘婦女是半邊天’嘛,丟掉你們這半邊天還怎么可能去真實地描寫社會。儒家是回避男女之間的愛情的,因而也就丟掉了歐洲社會所經常接觸的‘愛情’這一‘永恒的主題’。封建社會的文字獄又是極殘酷的,文學家更難以采取現實主義的態度來揭露社會。所以像杜甫這樣的詩人寫出了‘三吏’、‘三別’,就更顯得偉大。由于這個歷史原因,我們的近代文學也就不可能一下子繁榮起來。”
我又說:新中國成立后的文藝作品我讀得很少,喜歡的也不多。書中的主人翁總是一個空殼,他們沒有肉,沒有血。要是換個名字,換身服裝,就能改變身份。1949年以后出版的長篇小說,我最喜歡柳青寫的《創業史》,但《創業史》中,老一輩的人物比小一輩的寫得好,梁三老漢寫得很成功。聽說柳青寫《創業史》在農村蹲了八年,真不簡單。
我接著說,我很喜愛《收獲》中的女主人。她的丈夫是個大男子主義者,她在生活中碰到了真正了解她并愛她的人,但是為了家庭和孩子,他們分手了。后來她還是和丈夫分居了。但在她自己的努力下,工作取得了成績,獲得了勞動者應有的榮譽,迫使她的丈夫重新認識她,從而在新的基礎上又建立了家庭。我很喜歡書中引用的斯大林的一句話:
“講榮譽的過生活,憑良心的做工作,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簡直是滔滔不絕的,好像要把幾十年悶在心中的話一下子都倒出來似的說個沒完。他顯得那么有興趣地聽著,偶爾也說幾句話。
一天他問我和程應銓離婚除了政治原因外還有沒有其他原因。
“政治原因只是近因。”我說,“最主要的是我覺得他不尊重我。我覺得夫妻之間最起碼的是能真誠相待,這是最根本的,只有做到真誠,互相之間才可能更深入地了解,才談得上諒解與體貼。”
梁思成不住地點頭說:“是的,是的。”
“他對我缺少最基本的‘真誠’,當然我也沒有去爭取。”我接著說,“在生活中不和諧的事,令人傷心的事就更多了。比如前幾年他有了一些稿費收入,我希望能有計劃地使用這筆錢,但他就是隨便花,我最反對的是去買些名貴的煙酒,而我們有了孩子以后需要用錢的地方很多。有時兩人意見矛盾尖銳了,他就說:‘這是我勞動得來的錢,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夫妻之間說出這樣的話來還有什么意思?”說到這里,我見他睜大眼睛驚訝地看著我。
“真的嗎?他會這樣說?”接著問我有沒有正在進行中的對象。我笑了笑說:
“有過一個,我的表哥給我介紹了一個國畫家,我們約好在頤和園見面。他背著畫夾來了。沒走幾步,他就迫不及待地打開畫夾子,請我欣賞他的畫,我想,我是挑丈夫,又不是挑畫,畫得好有什么用,再說那兒也不是個看畫的地方。總之我覺得挺可笑的,找個借口溜了。可是他挺來勁兒,提了兩斤豬肉送到我表哥那兒,請他多多幫忙。”梁思成本來已感到很可笑,再聽我說到兩斤豬肉便大笑起來。
我又說:“您要是像他那樣帶著自己的作品去相親,那您就得趕著馬車去了。”
我忽然想起,社會上流傳的關于金岳霖為了林徽因終生不娶的故事,就問梁先生,是不是真有這回事。梁思成笑了笑說:
“林徽因是個很特別的人,她的才華是多方面的。不管是文學、藝術、建筑乃至哲學她都有很深的修養。她能作為一個嚴謹的科學工作者,和我一同到村野僻壤去調查古建筑,又能和徐志摩一起,用英語探討英國古典文學或我國新詩創作。她具有哲學家的思維和高度概括事物的能力。”他又笑了笑詼諧地說:“所以做她的丈夫很不容易。中國有句俗話,‘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可是對我來說是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我不否認和林徽因在一起有時很累,因為她的思想太活躍,和她在一起必須和她同樣的反應敏捷才行,不然就跟不上她。
“我們住在總布胡同時,老金就住在我們家的后院,但另有旁門出入。可能是在1932年,我從寶坻調查回來,徽因見到我時哭喪著臉說,她苦惱極了,因為她同時愛上了兩個人,不知怎么辦才好。她和我談話時一點不像妻子和丈夫,卻像個小妹妹在請哥哥拿主意。聽到這事,我半天說不出話,一種無法形容的痛楚緊緊地抓住了我,我感到血液凝固了,連呼吸都困難。但是我也感謝林徽因對我的信任和坦白。她沒有把我當一個傻丈夫,怎么辦?我想了一夜,我問自己,林徽因到底和我生活幸福,還是和老金一起幸福?我把自己、老金、徽因三個人反復放在天平上衡量。我覺得盡管自己在文學藝術各方面都有一定的修養,但我缺少老金那哲學家的頭腦,我認為自己不如老金。于是第二天我把想了一夜的結論告訴徽因,我說,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選擇了老金,我祝愿他們永遠幸福。我們都哭了。過幾天徽因告訴我說:她把我的話告訴了老金。老金的回答是:‘看來思成是真正愛你的,我不能去傷害一個真正愛你的人,我應當退出。’從那次談話以后,我再沒有和徽因談過這件事,因為我相信老金是個說到做到的人,徽因也是個誠實的人。后來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所以我們三個人始終是好朋友。我自己在工作上遇到的難題,也常常去請教老金。甚至我和徽因吵架也常要老金來‘仲裁’,因為他總是那么理性,把我們因為情緒激動而搞糊涂了的問題分析得清清楚楚。”
那天晚上我耳旁老響著這兩句話:
“我問自己,徽因到底和我生活幸福,還是和老金一起幸福?”
“我不能去傷害一個真正愛你的人,我應當退出。”
是啊!人與人之間的友誼與情操,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的。每個人只能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觀察去理解社會。
我們就這樣傾心地交談著,我回家的時間也從9點推遲到9點半,到10點。可以這樣推心置腹地交談的知音,在我的一生中只遇見過這一次。我感到和他呆在一起有無限的溫暖與寧靜,同時覺得得到了許多的東西。得到了什么?在知識方面?在道德方面?抑或在感情方面?不,我說不清楚。
一紙申請書
一天,梁思成拿出一本他親手抄錄整理的林徽因的詩給我看。這是林徽因去世后他整理的,他調皮地眨一下眼睛說,可惜不是白絹的封面,也沒有白玫瑰。一個精致的黑皮封面的厚本子,抄錄了林徽因發表過的和沒有發表的作品。我讀著林徽因美麗的詩句,看著梁思成那一行行漂亮的字,感到這真是一件無價之寶。他特意選一首他喜愛的詩念給我聽,念完最后一句“忘掉靦腆,轉過臉來,把一串瘋話,說在你的面前”時,抬起頭來,我又看見了他那會說話的眼睛。那天晚上我很高興,我沒有想到能有這樣的榮幸,和梁思成一起欣賞林徽因的詩。同時也感到還有另外一種感情在我心中升起,它迅速地膨脹著。
第二天,我剛進門,梁思成就把我叫過去,遞給我一封信,我打開一看,上面寫著:
親愛的朋友:
感謝你最近以來給我做清倉工作。除了感謝你這種無私的援助外,還感謝———不,應該說更感激你在我這孤寂的生活中,在我伏案“還債”的恬靜中,給我帶來了你那種一聲不響的慰藉。這是你對一個“老人”的關懷,這樣的關懷,為一個“老人”而犧牲了自己的休息,不僅是受到關懷的人,即使是旁觀者,也會為之感動的。
你已經看到我這個“家”,特別是在深夜,是多么清靜。(你的“家”是否也多少有點同感?)若干年來,我已經習慣于這種生活,并且自以為“自得其樂”。情況也確實是那樣,在這種靜寂中,我也從來不怎么閑著,總是“的的篤篤”地忙忙碌碌,樂在其中。但是這幾個晚上,由于你在這里,盡管同樣地一小時、一小時地清清靜靜無聲過去,氣氛卻完全改變了。不瞞你說,多年來我心底深處是暗藏著一個“真空”地帶的;這幾天來,我意識到這“真空”有一點“漏氣”,一縷溫暖幸福的“新鮮空氣”好像在絲絲漏進來。這種“真空”得到填補,一方面是極大的幸福,一方面也帶來不少的煩惱。我第一次領會到在這樣“萬籟無聲,孤燈獨照”的寂寞中,得到你這樣默默無聲地同在一起工作的幸福感。過去,那種“真空”是在下意識中埋藏著的,假使不去動它,也許就那樣永遠“真空”下去。我認識到自己的年齡、健康情況,所以雖然早就意識到這“真空”,卻也沒有怎么理會它。盡管我年紀已經算是“一大把”,身體也不算健壯,但是我有著一顆和年齡不相稱的心。我熱愛為祖國社會主義建設的工作,熱愛生活,喜歡和年輕人玩耍,喜歡放聲歌唱,總記不住自己的年齡,因此也有著年輕人的感情。
對自己年齡和健康情況的“客觀事實”我是意識到的,若干年來,我都讓它壓制著那年輕的“主觀心情”,從而形成了那么一個“真空”,深深地埋藏起來。但是這“真空”今天“漏了氣”了。
我認識你已經十四五年了,自從你參加到系的工作以來,你的工作做得很好。你給了我越來越好的印象。也許因為我心里有那么一個“真空”,所以也常常注意著你。(記得過去一兩年間我曾不止一次地請你“有空來我家玩玩”嗎?)但是也不過是一種比較客觀的“關懷”而已,從來沒有任何幻想。
今天竟然在你“工作”完之后,求你坐下來,說是讀林徽因的詩,其實是失去了頭腦的清醒,借著那首詩,已經一時“忘掉靦腆,(已經)轉過臉來,把一串瘋話,全說在你的面前”了!我非常抱歉,非常后悔,我不應該那樣唐突莽撞,我真怕我已經把你嚇跑了。但已“駟馬難追”,怎么辦呢?真是悔之無及。
親愛的洙,必須告訴你,我非常非常珍惜在我們之間建立起來的這種友誼,我非常深切地感受到在夜深人靜時,你在這里工作而“陪伴”著我的溫暖。但我更明確地意識到我用玩笑的方式所說的“三大矛盾”。即使對方完全是我所說的“三不要”的反面,而且她也不因我的“老、弱、丑、怪、殘疾”而介意,我還是不愿意把自己這樣一個“包袱”讓別人背上的。因此,即使我今晚雖然一時沖動說了“一串瘋話”,我卻絕不會讓自己更“瘋”。
但是我有責任向你發出一個“天氣形勢預報”。我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有時也可能說話“走火”,我深深地害怕這樣“走火”把你嚇跑了。但另一方面,由于我心里有“真空”,所以有時你說話可能無心,我可就聽者有意。例如你今晚說,“一個人老不老不在他的實際年齡”,我這有心人就聽著“有意”了;又如你說那位畫家抱著作品來,并說我相親要“用馬車拉”,那是否也拉到你處呢?從這方面說,我又不是心直口快而變成“疑神見鬼”了。
我非常非常珍惜這些天你給我帶來的愉快和溫暖,這就不可避免地增厚加深了我對你的感情。這種感情并不是什么“一見傾心”的沖動,而是多年來積累下來的“量變”到“質變”。這樣的“質變”雖然使我(單純從我一方面想)殷切地愿望你就這樣,永遠永遠不再離開我,但我也知道這是一種荒唐的不切實際的幻想。我的理智告訴我,我不但不應該存在任何這種幻想,而且應該完全“保密”,但我今晚一時不慎,已經“泄密”了。你可以看出,我心里是多么矛盾。我既然“泄密”了,這就可能引起你許多疑慮和顧慮,導致你害怕,永遠不再來了。我所希望的是你今后經常這樣來看我,幫助我做些工作,或者聊聊天,給我這樣———也僅僅是這樣的溫暖。
親愛的朋友,若干年來我已經這樣度過了兩千多個絕對絕對孤寂的黃昏和深夜,久已習以為常,且自得其樂了。想不到,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你在這時候會突然光臨,打破了這多年的孤寂,給了我莫大的幸福。你可千萬千萬不要突然又把它“收”回去呀!假使我向你正式送上一紙“申請書”,不知你怎么“批”法?
送你走后,怎樣也睡不著,想著你怎樣在這蒼茫月色中一人孤單地回去;輾轉反側良久,還是起來,不由自主地執筆寫了這一大篇。我不知道會不會給你看。我只知道,我已經完全被你“俘虜”了!嚇壞了嗎?
心神不定的成
18日晨2時
我完全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一封信,但同時我又似乎并不十分驚訝,覺得也很自然。在我看信的時候,梁思成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我。我一看完信,他就伸手把信收了回去,并低聲地說:“好了,完了,你放心,這樣的信以后不會再有了。”我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一種說不出的苦惱的神色直視著我。我只是迷迷糊糊的,耳邊響著他的話:“好了,完了……這樣的信以后不會再有了。”不會再有了……我忽然感到一陣心酸,眼淚撲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梁思成突然從我的眼淚中看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希望,他狂喜地沖到我面前,“洙,洙,你說話呀!說話呀!難道你也愛我嗎?”我只是哭,一下撲到他的懷中,什么也說不出來。我只知道,我再也不愿離開他了,永遠永遠和他在一起。
這就是我們的全部戀愛過程,我們沒有花前月下的漫步與徘徊,卿卿我我的海誓山盟,我們也沒有海濱湖畔的浪漫嬉游。沒有,我們沒有這些可以永遠銘記在心中的美景來回味。我們僅僅是這樣一小時、一小時地促膝談心,傾訴衷腸。終于我們決定生活在一起了。
然而這一決定卻給我招來了難以忍受的議論與指責,最令我難堪的莫過于來自思成弟妹與子女的不諒解。但這一切思成都勇敢地接過來,坦然處之。他用堅定平靜的微笑慰藉我,他小心地保護著我。在那些可怕的日子里,我的心仿佛是一只被猛獸追逐的小鹿,惶惶不可終日。但是只要拋開這些世俗的煩惱,我們就是最幸福、最快樂的了。我們有說不完的話,做不完的事。每天我們都過得很開心,往往是我剛要啟齒,思成就替我把話說出來了,他了解我每一時一刻的思想。
思成永遠是那么樂觀、詼諧、朝氣蓬勃,我們相處的日子里是多么快樂。他總有說不完的笑話和小故事。即使沒有小故事,平時說話也那么詼諧有趣。一天他一本正經地問我:
“眉(我的小名),你知道你丈夫的全部官銜嗎?”
“當然知道。”
“不見得吧?你知道我還是壽協和廢協的副主席嗎?”
這可真把我問住了,我從沒有聽到過這兩個協會。壽協?難道有專門研究長壽的協會?廢協?是有關市政衛生方面的嗎?我搖了搖頭。他哈哈地笑著說:
“不知道了吧,瘦協,是瘦人協會,夏衍是會長,他只有四十四公斤,我和夏鼐是副會長,一個四十五公斤,一個四十七公斤。我們三人各提一根拐杖,見面不握手而是碰桿。廢協,是廢話協會。一天我和老舍、華羅庚一起閑聊,老舍抱怨說:整天坐著寫稿,屁股都磨出老繭來了。我開玩笑說:‘為什么不抹點油?’老舍也回答得快:‘只有二兩油,不夠抹的。’華羅庚接上來說,‘我那份不要了,全給你。’”他笑著說:“逗貧嘴誰也說不過老舍,所以他當了廢協的主席,我和華羅庚是副主席。”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
一天思成從城里回來,興高采烈的樣子,他拉著我一起坐在沙發上說:
今天在市里開完會,吳晗拉著我說,思成到我車上來,我就知道有話要說,到他家里后他說:“最近彭真問我說,‘你們為什么反對梁思成結婚,他的生活需要人照顧呀?’你跟我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我就把我們結婚的過程向吳晗談了,把你的情況也如實地向他匯報了。我說我的弟妹和兒女,都認為林洙配不上我,和我結婚是看中了我的地位和高工資,畢竟我們的年齡與學識相差得很遠。吳晗聽完后點點頭,送我上車時,他對我說:“彭真要我轉告你,‘你告訴他我支持他的婚姻。’”說完他站了起來,高興地說,現在我們的婚姻是得到北京市委第一書記支持的了。
三十多年過去了,這件事我從未對任何人說,最初是怕這么個大人物的支持,反而會引起群眾對我們婚姻的無休止的議論。“文革”以后,群眾已經貼出大字報說,梁思成是彭真的死黨,再把我們的婚姻聯系進去,更是不堪設想。現在思成、吳晗、彭真都已相繼去世。在電視臺播放彭真追悼會的那天,我在電視機前放了一束鮮花,我說不出心中的滋味,只是想起了那句話:“告訴他,我支持他們的婚姻。” 婚后很長一段時間,有一件事始終梗在我的心中,就是我們與再冰之間的不愉快,這事雖然不是我的過錯,但總是因我而起。思成與再冰之間父女情深,他對再冰從不掩飾自己真實的思想和缺點。他們常常談心。而現在,他們疏遠了。因此我更加感到我們的結合,思成同樣付出了很大的犧牲,這使我感到極大的內疚,又無能為力。
1965年再冰突然來電話說她即將與中干(她愛人)同去英國工作幾年,行前要來看我們。我為她們父女關系的緩和感到欣喜與安慰,同時也還有某種說不出的復雜心情。
那天再冰、中干帶著孩子來看我們,她走到我面前,注視著我伸出手來,緊緊地一攥,我的心隨之顫抖了一下。我知道,這深深的一攥,表示她對我的諒解,表示她遠行前把父親和外婆交給我的重托,我幾乎掉淚。
兩天后我出發到延慶參加“四清”去了,所以沒有為她送行。在她行前,思成帶著老太太去看她,她們一同照了相。分別時再冰突然摟著思成親他,哭得十分傷心。她到倫敦后雖然來信,也只能是平安家書。
沒想到幾年后等再冰回國時,思成已住進北京醫院。她永遠失去了過去那個樂觀、詼諧和朝氣蓬勃的父親,再冰說:“他不愛說笑了,也不像過去那樣有信心和開朗了,有時似乎茫然若有所失……我在心里流下了淚。”
后來雖然再冰常到醫院看他,在1971年的除夕,她為了讓我休息,還來陪思成過了一夜,但她始終沒有尋找回來過去的梁思成———她親愛的爹爹。
絹花絹人
絹花又稱“京花兒”,是地道的老北京手工藝品,有著悠久的歷史。早在兩千多年前我國就有用絲織物制花的記載。到了唐代,絹花更是婦女的主要裝飾品。唐代畫家周防的“簪花仕女圖”就形象地再現了宮中婦女簪花戴彩的情景。1972年在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唐墓中出土的文物中,也有一束完好的絹花,色彩鮮艷,姿態盎然,足見當時制作絹花的技藝已是相當成熟了。絹花在我國宮廷和民間婚、喪、壽誕、節日等風俗活動中有著廣泛的用途。
從元到清末,大批絹花藝人涌入北京,使北京成為全國制作絹花的中心。據《燕京歲時記》記載:“崇文門外迤東,自正月起,凡初四、十四、二十四日有市。所謂花市者,乃婦女插戴之紙花,非時花也。花有通草、綾絹、綽枝、摔頭之類,頗能混真。”北京崇文門外的花市大街就是因生產和銷售“京花兒”而得名。制作絹花的主要原料是真絲織物,也有少量的棉織品,還有染料、鐵絲、淀粉等。絹花的制作過程分為選料、上漿、染色、窩瓣、烘干、定型、粘花、組枝等工序。世上能見到什么樣的鮮花,花市就有什么樣的“京花兒”。藝人們做出的朵朵絹花,姹紫嫣紅、千姿百態,仿佛能使人嗅到陣陣花香。清代著名的絹花藝人有:劉享元,俗稱“花兒劉”,他的作品曾在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獲獎;金玉林,人稱“花兒金”,他的代表作是菊花“十丈珠簾”;張全成,他的代表作是“懸崖菊”;蘇寶章,他的代表作品是“三尖西番蓮”;張德啟,他的代表作品是“柱頂紅”。
絹人也是老北京的一種工藝品。它與民間布制玩具、“針扎”、“彩扎”等布制手工藝品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我國制作絹人有著久遠的歷史。據《東京夢華錄》記載,遠在北宋時期就已有民間藝人能剪綾為人、裁錦為衣、彩結人形了。明、清時北京民間已有制作絹人的。在清代,還有人以絹綾綢紗剪扎成老壽星或麻姑,作為祝壽的禮品。其制作以金屬絲為骨骼,棉花為肌肉,紗絹為皮膚,真絲為發,布帛為衣。這種絹人色彩、質感之真實較泥塑更逼真,那細嫩的皮膚,滑潤的秀發,豐滿而富有彈性的形體,加之眉目傳神,服飾艷麗,儼然一副真人的縮影。北京絹人的制作題材多是古代仕女或少數民族少女,代表作品有“琵琶仙子”、“自在觀音”和根據唐代畫家張萱原作復制的“搗練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