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年前剛來德國時,感到什么都新奇,沒有幾年就游遍了歐洲的主要城市,幾乎什么都值得寫:從一座座哥特式的教堂,到一座座巴洛克式的宮殿。如今不知不覺20年過去了,生活在法蘭克福也已經10年了,但對歐洲的感覺似乎越來越模糊,又似乎越來越深沉。默默地坐在書房里,連寫一個天天在這里生活的法蘭克福都感到沉重。
游客來法蘭克福,都去參觀古老的皇帝大教堂、保爾教堂,或去觀賞現代的摩天大廈、證券大樓。而我卻愿意站在“麥-居住區”純樸的民房前,去尋覓法蘭克福最富有理想主義色彩、最富有社會責任感的一代建筑大師;或站在叔本華銅像前,看著他那永恒思考的形象,似乎看到一位世界級的哲學大師在法蘭克福度過的孤獨而寂寞的一生。
還有那游客永遠不會駐足的空曠的波爾納廣場,和廣場邊迄今仍是青苔一片的猶太人墓地。月光籠罩著墓地四周的白墻,墻上刻著1萬多塊被屠殺的法蘭克福猶太人姓名。萊茵河畔的清朗月色,對他們是一片故鄉的月色,還是一幕刑場的硝煙?這使我不禁想到了愛因斯坦,他被納粹迫害而流亡美國后再沒回過德國,因為他痛恨德國。但在他彌留之際,喃喃地說著德語,可惜沒有一個護士能聽懂。故鄉的這片土地,曾給他帶來過無數的愛,也給他留下了無限的恨。

社會思潮影響了城建理念
城市建設是人類生活方式和社會形態的空間表現,有怎樣的社會文化和生活文化,就會產生怎樣的城市特征:雅典的城市風格是古希臘社會的寫照,巴黎的城市風格是巴洛克時代的寫真。而作為古老的德國皇帝之城法蘭克福,一躍成為今日歐洲最現代化的摩天大廈之都,也是歷史與時代的產物——城市建設的背后是整個社會。20世紀的法蘭克福曾經歷了3次烙印明顯的城市擴建。
20世紀20年代的麥-居住區。 歐洲19世紀由于工業化所產生的嚴重社會問題,歐洲各國興起了工人運動的社會主義思潮。到了20世紀初魏瑪共和國時期,社會民主黨已經成為帝國國會的第一大黨,而當時的法蘭克福更是社會主義理論的堡壘(著名的法蘭克福學派)。所以這時在埃爾斯特·麥(Ernst May)主持下建起的21個法蘭克福居住區,自然充滿了人人平等和共同富裕的社會主義理想。居民區內的住房排列整齊,式樣都幾乎相同。其建筑形式是積木式的重復,體現了當時簡單工業、流水線和計件工資的社會形態。考慮到能讓所有工人都能得到住房,所以造價低廉而使用實惠,租金不得超過一個技術工人工資的1/4。為這批居住區而設計的“法蘭克福廚房”,已成為現在居民廚房的主要形式——是為了減輕雙職工家庭的家務勞動。

20世紀60年代的西北城。 20世紀20年代,人們討論最理想的城市是“空氣、光線和太陽”,即追求城市的清潔、通風和綠化。在國際現代建筑大會上(CIAM)根據Le Corta的草案通過了“雅典公約”(1933),提出現代城市最重要的指標:居住、工作、休養、流動。戰后法蘭克福的重建就基本實現了學者們的這一理想,將市民的工作地點(城內)與居住地點(城外)分開,通過有序的公共交通將工作地與居住區聯系在一起。如果說麥-居住區的建設主要考慮的是工人家庭的工作與居住的話,則西北城區的建設考慮得更多的是市民的生活與文化。在城市規劃時就已經考慮到學校的創建、圖書館的設立、居民私人汽車的停放、兒童娛樂的花園、大型游泳池等,并建立了現今法蘭克福三大商業中心之一的西北城商業中心,地鐵一直通到商業中心地下。在建筑形式上,開始了較高層的建筑,但款式各異,色彩鮮艷,體現了一種經濟上保障溫飽和政治上自由多元的生活氣氛,這正是法蘭克福學派歐本海姆所提倡的“社會市場經濟”思想,即建立起有社會公正和社會保障的市場經濟。
20世紀80年代的摩天大廈。 隨著20世紀70年代以來經濟的國際化趨勢,法蘭克福面臨新的國際競爭,而且是歐洲各大城市之間的競爭。面對城市經濟結構的轉型,即傳統產業工業將逐步離開法蘭克福,法蘭克福必須創造一切條件吸引外來銀行、大企業的管理中心、各類服務業前來落戶,使法蘭克福成為歐洲的金融和貿易中心。在城市規劃和城市建設上,要考慮辦公大樓的建造、白領階層的住房和生活、交通的方便等。法蘭克福立即投資28億美元擴建了法蘭克福機場,投資近4億美元擴建博覽會,在法蘭克福東、西、北擴出三條主線道作為辦公大樓區,在擴建原來的銀行區(Westend)基礎上,又建起了第二個銀行和辦公大樓區“City-West”。以前歐洲人看不起美國式的摩天大廈(19世紀產生于芝加哥,現代紐約達到登峰造極),認為這是建在文化沙漠上的直筒。但隨著人們對現代藝術許多觀念的改變,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后摩天大廈的造型也越來越藝術化和人性化。于是不到20年時間,萊茵河畔摩天大廈林立,使法蘭克福不僅在實質上,也在城市形象上成為歐洲最現代化的國際大都市。

市民捐助成就了法蘭克福
聯邦德國首任總統特奧多爾·豪伊斯(Theodor Heuss)曾說過:我一來到法蘭克福,遠的感覺是一種國際化氣氛,近的感覺是一種家鄉氣氛——法蘭克福,不僅僅是一個充滿國際競爭的大都市,她首先是法蘭克福人的家,是充滿親情和鄉土氣息的法蘭克福人的故鄉。
M·貝特曼已經是歐洲金融界舉足輕重的大銀行家,他回到家鄉法蘭克福后說:法蘭克福是我的父親之城,我不能看著它的市容和交通這么破舊。于是巨額投資法蘭克福的道路建設、鐵路建設,創建了法蘭克福河運……這些遺產最后都留給了法蘭克福。500多年來萊茵河上只有一座古橋,法蘭克福市政府無錢修建新橋,市民們就自己發起集資,建成了今日萊茵河上的大鐵橋。十幾年后通過過橋費而收回了成本,于是投資者們取消收費,將整座大橋捐獻給了法蘭克福市民。醫學家森根貝格(Schenkenberg)將自己的全部財產捐出創建了一所醫學研究所和醫院——這就是今日法蘭克福醫學院及其附屬醫院的前身;大商人斯旦德(Staendel)臨去世前立下遺囑,將自己收藏的藝術品和財產全部捐獻給法蘭克福,但有兩個前提:所創立的畫廊要對所有法蘭克福市民無償開放,要資助生活困難的青年藝術家——這就是斯旦德藝術博物館和法蘭克福藝術學院的前身……法蘭克福,是靠法蘭克福市民自己的心血建起的,這里沒有人在叫喊“愛國”,卻把法蘭克福看做自己的父親之城,把萊茵河看做自己的母親之河,而對父母的捐助是不問回報的。
德國最漂亮,也是造價最高的法蘭克福歌劇院,是19世紀中葉法蘭克福市民自己捐款建成的,不 料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被完全炸毀。戰后法蘭克福市政府拒絕重建。于是市民們義務組織起一次次市民運動,四處募捐,要用自己的捐款來再造歌劇院。歌劇院的廢墟躺在籬笆內整整30年,30年來市民們沒有停止過他們的捐款活動和向政府請愿。直到20世紀70年代法蘭克福議會在社會壓力下通過再造歌劇院的提案,并在20世紀80年代竣工,其中主要建筑費用還是靠市民募捐而來的。事實上,政府想到的是政績,同樣的資金如果投到建高樓大廈,那是在創造新的事業。而投到重建歌劇院,那是在填補戰爭創傷。而市民們心里蘊藏的是對父親之城的情感,那是祖輩留下的家園,每個子孫都有一份責任,把它完整無缺傳下去。
國家是個政治概念,民族是個文化概念。沒有文化就沒有民族,所以文化是一個民族的根。法蘭克福近代經歷了兩次現代化高潮,一次是19世紀末的歐洲化,一次是20世紀末的國際化。與此相伴的,恰恰是兩次最大規模的建立博物館高潮——法蘭克福越是走向現代化,法蘭克福市民就越是眷戀和追溯他們民族的根、城市的源。現代化最容易引發市民對城市的認同危機:如果法蘭克福墮落到一個赤裸裸的金元世界,成了一個認錢不認人的經濟動物,那我與法蘭克福還有什么血肉聯系?法蘭克福不是我匆匆過客的旅店,法蘭克福是我的家。無論你是銀行家、教授,還是清潔工、失業工人,大家圍坐在一起,在薩克森豪森木架結構的傳統酒館里,喝一杯家鄉的蘋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