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底片里的似水流年

1999年3月 浦東國際機場

那一年春天，母親與父親在經過多年的爭吵之后終于離婚，我從青島回桂林看望母親。

從青島飛桂林沒有直飛的航班，上海是中轉，中間有6個小時停留，我在虹橋機場下機，然后到浦東國際機場登機。

候機室的邊緣。我坐在沉重的行李上面，看到偌大的玻璃窗外的立交橋和江水，重疊的白云漂浮著，襯托著湛藍澄澈的天空。

這個走道空無一人。我拿出相機，在按下鏡頭的那一刻，一個男人進入了我的鏡頭。我放下相機的時候，他很安靜地站在那里。

他側身望過來，我有些歉意地笑，他也笑了，包容了我的歉意。他并不高，大約30歲，穿一件藍色條紋的襯衫。

我們不說話，各自回過頭，我繼續聽CD，放著的音樂是《VICENT》（《梵高》），我覺得他遲早會走過來跟我說話。

我感覺到他走近我的時候，我依然望著窗外。我覺得有一種熟悉的氣息在慢慢將我包圍。

他站在我身邊，我才轉過頭去。眼鏡后面是一雙柔和溫情的眼睛。他的眼角有幾條并不明顯的皺紋透露出一點點滄桑，笑容有一點點潮濕，這正符合我當時潮濕的情緒。

我在瞬間改變了我的表情。我沖他咯咯地笑。我習慣用這樣的方式來掩飾內心的不安全。

很少有人可以識破我笑容后面的東西，或許是因為我的確偽裝得很好，也或許是我長著一張比較單純的臉。

他問我聽什么音樂。《VICENT》，很輕松歡快的一首歌。我呵呵笑起來糊弄著他。

他說，我可以理解VICENT的世界，知道他為清醒所承受的苦痛。他曾經那么努力地想讓它們得到解脫，但是人們拒絕理會，因為他們不知道該如何傾聽。

他竟然能把這首憂傷的歌里我最喜歡的句子說出來，我的確有些感動和意外。

他叫劉晉，竟然從我正要去的桂林來。他在桂林開了旅行社，妻子與女兒在上海，他工作在青島。他的飛機誤點了，所以要等上好幾個小時。我不斷地笑。這幾個城市都是好城市呀，你可真是會挑地方。

我沒有告訴他，我們其實是飛同一條航線。只不過是反向。好巧。

他說，你很愛笑的，小女孩。對呀，我從小就愛笑的，不過不要叫我小女孩，呵呵。

然后他說，你的眼神告訴我，你在心里是不笑的。

那一刻我的笑容凝固了，感覺到淚水流下來。

他把一張上面有一串數字的CD碟遞到我手里。他的手觸碰到我的手。他手指很干凈很溫暖，但有一點濕。一種從未有的疼痛在瞬間襲擊了我。他的味道浸透到我的肌膚里，一點點溶解了我的寂寞，我還來不及思考是怎么回事，心就隨著那溫濕的感覺一點一點地迷失。

我們談了整整四個小時的話，有那么多相似的地方。我竟然對一個陌生人幾乎完全放下了戒備。

在我獨自候機的最后幾個小時里，一直聽他給的那張碟。里面只有兩首歌：一首是《ROSE》，一首是《VICENT》。就這么巧。

2001年9月 青島

與田稽延同居一年了。他在上島咖啡第一次向我求婚之后，我就時常會想象與他結婚那天的情景。或許那是一場我參與的別人的婚禮，雖然那一天我是新娘，但或許我更像是旁觀的人。

延是在我剛來青島的時候愛上我的。他是爸爸商場上最信任的學生，在念書時就自己創業。29歲時公司已經有上千萬的資產。他的父親是父親多年的朋友，是上海房地產有名的大亨。我與延的結合將是兩家在商場上的強強聯合，所以我們的事情被很多人看好。

但延始終是不懂我的，所以他雖然愛我，但卻并不知道如何愛我。可我還是接受了延，接受了他的身體，接受了他給我提供的一切。

在我遇到劉晉的那個午后，我預感到一切不同了。他說我在心里是不笑的。他竟然那么容易地就識破了我偽裝的單純，看清了我的憂郁。

臥室掛著一幅擴大的相片：暗淡幽靜的邊角走道，左邊是偌大的落地玻璃窗，右邊是墻，有著很曖昧的陰影，有一點點的陽光射進來，遠處有一個比較模糊的男人的側面。雖然模糊，但我可以隱約地看到他滄桑的皺紋，還有很隱蔽的情緒。

其實我識破了劉晉的眼神就如他識破了我的一樣，只是這種相互的識破讓我覺得心疼。疼痛糾纏著我。

在黑暗里我與延很沉默地做愛，而我體會的卻是兩年前我在上海機場的那個沒有人打攪的走道上一個陌生男人帶給我的味道，還有他走近我時劇烈的疼痛。好幾次，在延懷里呻吟，我卻差點叫出了晉的名字。

隨著憂傷的音樂的旋律，延的手深深地插入我的頭發里，舌尖在我的手臂上滑動。他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凝，兩年前從桂林回來后你就一直聽這個CD，你聽不膩的么。

我搖頭。我怪自己理所當然地擁有著他的愛，卻在想念另一個人。

2002年8月10號上海浦東國際機場 劉晉家

我回家。這一次，機場人很多。我推著行李走了一圈竟然沒有座位候機。我又把行李不由自主地推向那個方向。

我竟然看到一個我一直在想念并且在夢里不止一次出現過的背影！我覺得我的心在劇烈地跳，手心里全是汗。

劉晉回過頭的那一剎那，我確定我的確愛上了他，因為我幾乎無法抵抗潮水般涌過來的興奮與期待。他眼角的皺紋比三年前深了些，臉色有些憔悴。額頭邊有一小撮白發，但眼神里的溫情與銳利還在。

他看起來不太驚訝，似乎預感到我會再來一樣。我三年只坐過兩次桂林飛青島的航班，而他幾乎兩個月回一次上海的家。

兩個陌生人竟然在同一個機場相遇了兩次!

他說，每次回家，我都在這里等，等著我在的時候你在。

一起下了飛機。在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已經站在晉的家門口。晉的手上提著我和他的行李。

屋子的墻上有很多晉自己的攝影作品，拍得很有感覺，不過色彩搭配有些灰色，藍調的多，我喜歡的色彩。

他說他從來沒有帶除妻子以外的女人來過這個屋子。

這的確是一個沒有女人味道的房子，方便面塑料袋裝滿了一大籮，臟衣服堆了一大堆。晉過著沒有人照顧的生活。

我沒有問關于他的妻子，我感覺到情況不太好。三年前，晉就在兩個城市之間奔波，直到今天還是這樣。即使再堅持的人也會厭倦這樣的奔波。

晉在廚房幫我沖咖啡的時候，我在找碟子聽。

我保證，我是無意看到它的。上面寫著劉晉與張袁于2002年8月10號離婚。

我不知道為什么看到這一行字的時候，我沒有一點點的欣喜。我是愛劉晉的，可是我卻并沒有想過要得到他。

我走的時候，晉把我的手整個的放在他的手心里，還是三年前的溫潤。

然后他把我的手指一個一個放在他濕潤的嘴里，用柔軟而溫暖的舌頭輕吻它們。

我的眼睛一片濕潤。

2003年5月 我的小屋門口

在延回來之前，我已經搬出了他那個海邊的別墅，結束了與他4年的同居生活。我不知道我的身體離開了他的身體可不可以，但我知道如果我的心還留在那里是不可以的。我拿走了墻上的那張相片。

我知道延會鋪天蓋地地找我。他早已經習慣照顧我，讓我在他的疼愛下一點一點地失去自己。他會擔心我，他知道我連走路都有些心不在焉，神情恍惚。

與晉去了金沙灘。我們躺在沙灘上接吻，看晚霞。晚上他送我回家的路上他發現手上的戒指不見了，那是他結婚10年紀念日的時候買的。我真的很著急，好像這是我的錯。

我陪晉回頭去找。找到的時候，我對晉說，你該一直好好保管它。

他送我到我小屋門口。門口站著一個女人，很端莊賢淑的打扮。“張袁！”我聽到晉很驚訝的聲音叫出這個我覺得有點熟悉的名字。

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我聽到一聲脆響，這個女人的手落在我的臉頰上。

這個叫張袁的女人一字一句地說，這是我還你的。你讓我離的婚。

我無從解釋。難道我說你與你的丈夫離婚之前我與他只見過一次面，你與他離婚那天我們是第二次見面，我不想破壞你的生活。沒有人會相信。

我只是忍不住同情她在失去自己男人的時候還不知道是怎么失去的，同情她選擇這樣的方式來宣泄自己因為失去已經無法挽留的愛情的尊嚴。

2003年7月 青島國際機場

媽媽給了我20萬，給我與延買車作為給我的結婚禮物。我沒打算買車，擅自買了去法國的飛機票，并且預付了法國布列塔尼大學兩年的學費。我知道這樣做，生活會變得相對艱難，但我還是放棄了那樣一種看起來穩定但卻讓我覺得沒有安全感的生活。我沒有告訴延也沒有告訴晉，默默地準備離開。

我認為把一個男人放在心里比占有他更加讓我覺得安全，我想與愛情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

第三次來到上海浦東機場，還是那個地方。四年了，窗外的江水還是那樣流著，江邊的樹卻是綠了再黃黃了再綠，周而復始。

我離開的時候，晉對我說，我一直在尋找一個人，一個能讀懂我內心的人。如果我找到這樣的人，我一定不會讓她跑掉。凝，你就是我一直要找的那個人。

我說，你抱著我，我幫你拍張我們的合影。他就真的過來抱我，緊緊的，緊得我喘不過氣來，吻深深地壓過來，生怕我跑掉一樣。

我的眼淚出來了，晉總是給我潮潮的感覺，潮得可以將我淹沒。

我真的，是愛過這個人的，如果愛是相互了解的話。

在離開機場的那一刻，我回頭，往前走，然后再回頭。我想著，晉會出現在人群里，就如上一次晉出現在人群里，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一樣。

但，這一次，他沒有出現。

2003年9月 法國

布列塔尼大學校園廣場的中央，我獨自在陽光下，透著那一卷空白底片，朝著陽光看。不知道為什么所有在我離開前拍的相片都沒有洗出來。包括我曾經與延生活了7年的小陽臺還有晉緊緊抱我的那兩張。

我看著底片上的空白，在回憶過去的時光，那里有愛情的線索在忽明忽暗。

廣場上放著的是BEATLES的那曲《YESTERDAY》(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