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走過那條街,就會聽到那古老的獨輪車轱轆碾壓街面上的條石的聲音,混合著獨輪車軸的吱溜聲,煞是一曲動聽的交響。祖輩講:古時從河南到漢口,商人的獨輪車隊時常浩浩蕩蕩地從街上走過,在界埠過浮橋,走五通口經諶家磯就到了漢口。獨輪車的聲音早就聽不到了,然而街北滘溝上的石橋可以證明。一個橋墩四塊條石就是一座橋。從小學五年級到中學,我每天都要走過這座橋。每一塊條石中央都有一道深深的溝。那溝也不寬,我們小孩的腳放不進去。老人說這就是獨輪車留下的轍印。
當我走過那條街,就會想起祖父。祖父的身材又高又大,特別是走在街上的時候。街實在是又窄又小,兩邊的房子似乎沒有祖父高。祖父本不是街上的人,老家是街北的文家大灣。祖父祖母成家的那一年,正趕上大家庭家道中落,不得不一擔籮筐投奔楊裴我姨祖母家。十六年后,憑借販魚販鹽攢下的本錢和方圓十里木匠的聲譽,回到與老家一畈之隔的街上,開起了壽木作坊。土改時祖父深得工作隊長黑老李信任,逢會必被點名帶頭發言。一天早上,街面上的“油條”在祖父的作坊前邊吃油條邊說:“解放了要出綠太陽了。”祖父警惕地問:“誰說的?”“聽文家大灣的人說的。”“放你的狗屁!”話音未落,祖父抄起手邊的長板凳就砸了過去。“是——朱家老屋人說——”“油條″想辯解,板凳已在背上斷成兩截。
當我走過那條街,就會想起街北的道場。那是集體化時期的大舞臺。縣長、區長、公社書記、大隊書記、小隊隊長、社員男女……都在這里表演過節目。《紅燈記》、《沙家浜》唱過,《逛新城》聽過。一塊床單布,四鄉八里幾千人的脖子都伸長了。這里還開過批斗會、公判會,好人壞人都殺過。多少正劇諧戲,多少悲歡離合,都成過眼煙云。道場其實是個打谷場。在我的印象中就沒有做過道場。
我之所以還記得街北的道場,更多的是因為祖母常常在這里送我上學。那時我已經十五六歲上中專了,但是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離開祖母的視線,第一次離開祖母那么長時間。其實也沒多長,也就一兩個星期。可我覺得是那么長。我還在月口里的時候,就跟隨祖母吃住,因為正值“自然災害”,母親沒有奶水,是祖母用米湯一勺一勺喂大的。父母婚后六年生下姐姐,我這個男孩的到來全家更是無比高興,特別是祖父祖母把我視為掌上明珠,把撫養權“搶”過來了。一直到上初中,我都是和祖母睡一張床。雖然同在一間土坯房里住,我跟祖父母的感情還是勝過父母。
當我走過那條街,街中間那座紅瓦房子就顯得格外親切。整條街都是青瓦,惟獨這棟房子是紅瓦,因為它是公家的食品組。可別小看了這家食品組,全公社一兩萬人吃肉都得求它。那時一個最丑陋的屠戶一般都可以娶一個如花似玉的媳婦。一天只殺一頭豬,一家一月只有半斤肉票,不怕你不半夜起來排隊。而你就是排隊也未必能買得到,有半匹豬早被公社的頭頭腦腦們開了后門。你說屠戶狠不狠?卻有個屠戶對我很好,他叫墩伢,只有他是個例外。他那時有四十歲,我剛剛十歲出頭,卻總是叫他的名字。大人不讓叫,他卻笑呵呵地答。墩伢夏天光著脊背,渾身是肉。他背上有個奇怪的傷疤,是個很深的洞,我喜歡把小手指伸進去。他是孤兒,所以才當上屠戶。他四十歲才娶上媳婦。
墩伢經常給我好吃的,還帶我下鄉收雞蛋、釣魚。早上把肉賣完了,屠戶就得走村串戶收雞蛋了。其實也收不了幾個雞蛋,農民早就拿到食品組賣了。收雞蛋是上級的要求,他們只好做做樣子,主要是去釣魚。有一回墩伢釣到只大腳魚,叫我放在蛋筐里。等到收竿,墩伢問我腳魚放在哪。原來大腳魚早跑了。
當我走過那條街,就會站在淘金山上眺望四方。淘金山又叫南山,就在街的南邊。準確地說街就建在南山腳下。淘金山不高,站在山頂可以看到故鄉是被像淘金山一樣高矮的山嵐圍合著的。長大后才知道這叫丘陵。小時侯的淘金山漫山遍野不是杉樹、松樹,就是杜鵑草皮。我們常在山上砍柴拖松毛挖草皮。炸雷響過就在草皮里雕地針菇,雨過天晴可以眺望遠處的白線堤更遠處的木蘭山。祖父年輕時朝過木蘭山。他說:“朝木蘭山必須心誠,木蘭山的菩薩靈得很。要是你怕拉肚子,果然就要拉一路。”前幾年家鄉開放開發挖山賣碼古,后來有人認為既然叫淘金山就一定能淘出金子來,一試果然淘出金子,不過是成色不高的沙金。這也夠叫街上的人們睡不著覺了。幾年過去街上多了幾棟樓房,淘金山卻越來越矮了,甚至整段的山頭都不見了。
夏天的淘金山是全街人晚上乘涼的好去處。家里悶熱,街上也沒有一絲風,山頂上卻不會讓你失望。皓月當空,四周是田畈塘堰阡陌,偶見星星點點的燈光,說不定就是捉鱔魚撈烏龜。蟬鳴蟲嘶鳥唱,似乎在和月光媲美。勞作了一天的人們以家庭為單位一家家地擺上竹床,美美睡上一覺。只有爹爹們例外,他們并不與自己家在一起,可能是避媳婦的嫌。爹爹們有自己的樂趣。他們圍躺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看誰的見識多言語長。祖父當然是他們中的佼佼者,早年走南闖北的經歷大大豐富了他的談資。
當我走過那條街,就會流連那里的山山水水。我的家鄉有山有水。山不很高且成環行,水不深魚蝦成群。由北向東由東向南,馬鞍山七架山淘金山安靜山香爐山,最奇特的要數半邊山。齊斬斬將東邊的丘陵與西邊的平原一線分開,東邊碼古成堆西邊想找個碼古斗鋤頭卻很難。可惜的是香爐山,前幾年修電廠被挖平了。小時侯小伙伴們爬上山頂,那上面是一口鍋鍋里全是草木灰一樣的黑土。據說這里是新石器時期遺址。家鄉的山除了砍柴還可以采藥,沙參麥冬都挖過。沙參不開花時很難找,麥冬挖半天也收獲不大。倒是艾葉好摘卻不值錢。祖父母晚年為治耳鳴,就帶我們上山挖沙參。我們認熟了,以后又上山幫祖父母挖。山上兔子最多,其次是刺猬,偶爾也可以發現鋤頭把粗細的蟒蛇。打赤腳在山間地坎上摘艾葉,經常會碰到蛇,水蛇多土蛇菜蛇不少,然而它們并不主動攻擊我,相反我們卻因為害怕要打死許多蛇。
家鄉的地勢東高西低,水是越往西就越多。大大小小的池塘,逢山坳就有的人工水庫,沿著街北的滘溝逶迤前行,就可來到一片汪洋的朱家大湖,那里有綿延幾里地的白線堤。放學路上可以刷一碗鰷魚。只要聽到稻田里有響聲,就可以辨別是魚聲蛙聲蟲聲還是頓雞聲。春雷一響哪怕是夜晚也要起床到池塘水庫缺口下濠,夏天捉魚的機會就更多了,就是冬天也難不到我,拖網可以拖到隈在泥里的小魚。
當我走過那條街,就會記起那七畝薄田。村里分田分地,我家分到七畝田三畝地。按人口分肥瘠遠近搭配,近的在街邊遠的要走三四里。家里真正的勞力只有母親。分田的那一年我上了中專,每次回家都要幫母親干點活。星期六下午到家早就趕到地里,星期天干到下午三四點鐘再往學校趕。這個習慣一直堅持到畢業后在附近中學教書。幾年下來我居然學會了犁田打耙耖耖子。我最怕的農活是挑草頭,豆芽菜般的身材實在對付不了那百十來斤的草頭。母親就把草頭捆小一些,可來來回回的次數又多了。母親自己還是挑大草頭。其實母親也挑不動,走在窄窄的田埂上顫巍巍的,有一回還一腳踩空掉到田埂下半天起不來。看到母親高大卻單薄的身板,看著母親寬大而蠟黃的臉龐,我們也不好開口要走。好在每到農忙季節父親就會請一些同事來幫忙。那時我已懂得母親的辛勞,卻并不能體貼母親。有個冬天周末我步行二十多里路回到家里。母親很高興,吃完晚飯后有人來喊母親,原來是母親請人幫忙修涵溝,不然上面一家的田不讓過水到我家田里。母親猶豫著叫我去,我卻一口回絕。那天母親是什么時候回家的我不知道。只是直到現在我還在為那天的一口回絕痛心,特別是在母親中年離去之后。
當我走過那條街,就會去看看五仙廟。五仙廟原是文家宗廟,解放后改建為學校,已看不出一點廟宇的痕跡。我們在那里讀書時有一次義務勞動挖出了許多銹跡斑斑的銅錢。從五年級開始,我就離開街上民房小學到五仙廟上學,一直到高中畢業,九年里有五年在五仙廟度過。五年級時語文呂老師要我們上講臺講故事,我講了《淡菜礁上的戰斗》,老師大大表揚了一番。其實那只是一篇課文,我不過是有膽量上臺,能脫離課本,講得有點從容而有聲有色。到了初中還是語文老師當班主任,姓朱。朱老師總是把《紅旗》雜志給我看,好寫評《水滸》的文章。那些梁效、羅思頂的大作我哪里看得懂,就是抄。現在想來當時老師讓我寫可能是因為我還能夠抄成一篇讀得通的文章,不過對我語文成績一直比較突出肯定有好處。批斗會、聲討會自然很多。八房灣的王太婆就是我校貧協代表,專門到校作憶苦思甜報告。同是八房灣的同學小明表現積極,就是家庭成分是地主,不能評“三好生”,不能當班干部,遇到批斗會還得到臺上站著,因為王太婆的丈夫是他們家的長工。高中語文老師也姓朱,是六十年代華師畢業生,是吃泡粉完成學業的。課任老師中只有他是大學畢業,其他都是中專或高中生。朱老師有一箱子發黃的書籍,都是作家作品。他特別推崇辛棄疾,教了我們兩首“北固亭”。他還特別喜歡三句半,經常用毛筆寫下許多段,把教室周圍掛滿,都是表揚班里的好人好事。“誰說邱栗近,往返十里程。喜望和爭望,爭分。”這是表揚住得遠的同學來得早。高考前非常緊張,他還是一如既往地要求我們學雷鋒。“考學畢竟是少數,好的品質受用一生。”這是他的口頭禪。
當我走過那條街,就會憶起同學少年。我最要好的同學是小豐。他家住山南,一個大隊,整整九年的同學。從到五仙廟上五年級開始,他上學都要經過我們街,每天都要約我一起上學。讀初中時,我養了一條絲毛狗,我上學它會送我到街北,放學時它會準時在道場上接我。可能是因為人見人愛的緣故,小狗被別人偷走過三次。我和小豐整天找狗,幾乎跑遍了方圓十里的全公社。好在上學只需點卯,老師不敢管,怕“反潮流”。前兩次找回來了,小狗瘦多了,第二次找到時要不是小狗那股親熱勁簡直不敢認了。第三次就再也找不回了。一九七七年,我和小豐都考上了高中。以前上學不興考試興推薦,為把名額留給我,姐姐初中畢業上了共大。高中開始抓學習了,小豐還是每天來約我上學,只是早上起得更早,六點鐘他準時敲門。夏天還好,寒冬臘月他還是照常。有時我穿衣服有點磨蹭,祖母就催我先把門打開,別讓小豐在外面凍著了。高中是緊張的,晚上睡得很晚,早上如果起得早還要自習一會等小豐一起上學。常常一擤鼻涕全是黑的,那是用開拖拉機的父親弄回的柴油點燈熏的。高中就這么過去了,可惜小豐沒有過線,全班也就我和另一位同學考上了,而且通知來得很晚,小豐早復讀去了。
……
當我走過那條街,我就走過了我的童年,走過了父老鄉親年復一年的歲月,走向街道盡頭指引的大千世界。
責任編輯:金 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