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人身在職場猶如歷經一次次意氣飛揚的飆車,在路途中交替著季節,變換著情懷,消散著年華,彰顯著生命。無法停駐的奔忙,惋惜中輕慢了恩情,凋零了愛情,流逝了友情。
過盡千帆,青春癡狂不再,來時的路已模糊。
多少男子來了又去了,多少緣分聚了又散了,只有在某個沉寂的黃昏,有風吹過如琥珀般瑩透的生命,看悠悠飄落的梔子花,才會驀然憶起曾是暗香流動過歲月的甲乙丙……
甲方—— 一杯水的感恩
收購了那家小印刷廠,做了一回甲方。我知道這對陳名來說多少是有點殘忍的,可當這個世界都板起面孔的時候,我也不得不硬起心腸來,畢竟,我是個商人。像我這樣的小廣告公司,在北京多得猶如二環路上擁堵的車輛。我必須筑造堅實的生存基礎,這只是其中的一步。
在那家西餐廳里,我和陳名,作為兩家的代表簽訂了那一紙轉讓合約。
從陳名的眼里,我能讀出他復雜的感受。對于他,我是如此擅于從眼神中洞悉他內心細致如毫發的觸動。8年了,時光是多么厲害的化妝師啊,改變的豈止是我們的容顏。
“丁寧,你是真的如愿實現自己的理想了,現在我都不如你了。”他的話里,有為我高興的成份,有感慨自己沒落的失意。
“別取笑我了,以后會怎樣都是未知呢?!眲倮且粋€遙遠的終點站,我看都看不到,不敢有過分的竊喜。
我沒有點菜,只向服務員要了一壺白水和一只玻璃杯,放在桌子中間。
這家小印刷廠是我工作的第一家公司。那時陳名是這里的負責人,陳名是我小叔的同學,我是通過關系進來的。那時我誠惶誠恐,生怕做的不好,被別人嘲笑。陳名很照顧我,但絕不姑息我,相對于別人對我要求更嚴格。我從開始的不理解,鬧情緒,后來才慢慢的體會到他這種良苦用心,在成長的路上有這樣正確的引導是多么受益。這種影響對我又是如此之深,直到現在從我的生活到公司的管理,都流露著他的一些作風,比如,節儉但不吝嗇,嚴厲但不苛刻,寬容但不縱容。記得最深的是,那時陳名常會問我,以后想做什么,我幼稚的回答:想當老板。陳名沒有笑我,很認真地跟我講要如何去不斷的學習、去見識、去累積。也許從那時起,已經在我的內心深處埋下了一個小小的種子,而今竟真的以一種存在的形式彰顯它的生命。
現在回頭去看當時我對陳名的情愫,應該是小女孩對成熟男人的迷戀,帶點依賴,帶點崇拜。憶起的時候不免有些莫名,留在心底做個沉淀,在某個老去的年華里會修煉成一塊晶瑩的琥珀。
后來的后來,我是漸行漸遠漸無書,偶爾會想起打個電話問候一下,對于工作、事業,談及甚少,因為我能明顯感覺到光陰加速度的刷新所帶來的類似代溝的東西橫亙在我們之間,而我也少了年少時的安寧和恬靜。略帶浮躁的心已經讓我沒有耐心去聆聽他的叮嚀和述說,而陳名寬容的體諒更讓我慚愧。
那天,陳名主動找我,很慎重的約一個確定我有空的時間,說是有事要談。原來是他的印刷廠每況愈下,希望能與我的公司合作。我考慮了幾天,給他的答復是:不要合作了,直接將廠轉讓給我,合作解決不了根本的問題,甚至會拖累我。不管我說的多委婉,那些顯而易見的意思還是很直接很敏銳的刺痛陳名軟處。他的眼神像燭光一樣飄忽暗淡,曾幾何時,這雙眸子里閃爍的是尖銳、犀利、果敢的光芒。陳名說他再考慮一下。歸途中我們一起走在落木蕭蕭的街道,陳名傷感地說:“我就像是這初秋的樹葉,茂盛的生命已經過去,離凋零不遠矣?!蔽覠o從安慰,所有的籍語都是謊言,人生本如此,誰都會有行將遲暮的一天,包括我。
我帶他去了我的廣告公司,目的是讓他明白,有些東西必須從根本上來改變才能獲得新生。
陳名答應轉讓印刷廠了。
現在我們面對面坐在西餐廳的桌邊,桌上放著一壺清水,一只透明的玻璃杯。
我伸手端起水壺,小心、認真的往杯里緩緩倒水,然后雙手畢恭畢敬的呈起送至陳名面前。這是我們之間的一個小小契約,那時承受著陳名慷慨細致的照顧,我萬分感激。一次論及此念,陳名說:不要當成那么重的恩情,以后等我老了,給我倒杯水就行了。他也許不記得了,在我心中卻一直深深的收藏著這個細微謙卑的心愿。今天在這樣的情境下,千般感想,萬種憶念,齊集心頭,一時禁不住淚水潸然。一滴滴落下,映襯著搖曳的燭光,晶瑩中恍若那塊玲瓏剔透的琥珀。
乙方 —— 一碗水的愛情
金庸說,真正的愛情只有兩種:一種是一見鐘情,一種是青梅竹馬。我和羅冬,很慶幸在其中,是屬于后者,可又很不幸,我們沒能在一起。
不是生離死別,我們經常見面,隔三差五還會在一起簽約,他是甲方,我是乙方,和他的合作中,我一直是乙方。
我很相信那句話,人因為誤會而結合,因為了解而分開。
我和羅冬一個胡同里長大,小學在一個班,初中在一個學校,大學也都是在北京念的。在畢業多年后的一次聚會上我們才發現時光已經沖去了所有年少的青澀,多年職場的磨練,持重與沉穩彰顯無疑。一番交談,更驚訝于彼此竟然有著很多一致的觀點和認識,有種久違了的惺惺相惜的喜悅。在送我回家的路上,聊起今后發展目標的話題,羅冬說,不然我們倆合作開個廣告公司吧。其時,我也心存此念,只是一直沒敢付諸行動,經羅冬這么一提,頓覺久逢知己、意氣風發,兩人歡欣鼓舞,擊掌為約。一時興起,羅冬打開車的天窗,加大速度,一路狂飆,讓風高高地揚起我們激昂的士氣,那種刺激讓我深深感受到生命原可以如此張狂。
公司注冊成立,置備辦公用品,租房開張,每一步都是我們兩個親自打理,小到筆筒、訂書機我們都一一細選,疲憊帶著興奮,當時我竟有快結婚的新人籌備喜事的錯覺。
我們只招了兩個美工設計,我倆憑借這些年積累的資源,既作業務又作策劃,甚至有時親自上陣做圖做稿。剛開始為了能立足,我們以最低的價格接活,有時一個活忙下來可能只掙幾百塊,我們碌碌奔波不敢有絲毫懈怠,羅冬和我互相鼓勵。那次我們為客戶趕一設計稿,因為是周日,只有我們倆加班,忙到半夜終于完稿了,才發現饑腸轆轆,羅冬自告奮勇去泡方便面,他只端來了一碗,我問他怎么只泡一碗,羅冬說,現在不想吃,先看我吃提提食欲。我餓極了就呼呼的吃了,吃完,還不見羅冬動靜,我便去給他泡,才發現飲水機里沒水了。彼時無論我怎樣拼命地抑制,淚水還是奪眶而出。羅冬將我攬入懷中,輕輕吻著我的頭發,說:“我們風雨同舟,共濟一生?!蔽沂箘劈c著頭,有愛如此,夫復何求?
我們的愛隨著我倆的廣告公司一起成長,走過春天,走過夏天,還有收獲的秋天,終不免蕭冷的冬天。
不斷厚積的資歷和資源,豐盈了公司的力量也膨脹著人的欲望。羅冬骨子里那股向上竄的勁頭支配著他的意識,讓他不停地去尋求新的領域新的拓展空間,他那樣孜孜不倦,已經超出了“積極進取,奮發有為”這樣的定義。
男人真的和女人不一樣,雖然女人同樣有能力成為攀登事業高蜂的強者,可本性使得她們總要分心去顧及情、家;可男人卻能拋開這一切義無反顧去追求他們熱衷的功名利祿。
羅冬也是這樣的男人,甚至更過之。他出身在單親家庭,父母的離異讓他從小就有一股不服輸好勝的性子,也正是這樣的家庭環境讓他對婚姻家庭沒有深厚的希翼,不會將它們看得如同生命的本質一樣重要。
而我卻是個肆意恣情的小女子,怎能看著我視同生命一樣純粹的愛情被置于第二位甚至再往后,可我又不想去跟他吵、跟他爭,那是無濟于事的。我太了解他了,那份過于好勝好強的心勁將他驅使得無法停下來感受生活的安詳與靜謐。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像個上足馬力的陀螺飛快旋轉著,越轉越快,越轉越遠。
我是多么不忍心和不甘心看著我們的愛情凋零。11月10日,是羅冬的生日,我向禮儀公司訂了30支紅玫瑰,在正午12時送至公司他的辦公室。我希望他能憶起我們曾經同樣火熱的情意。可是羅冬卻一直沒來公司,打電話,只短短一句:“我在談事,不要打擾?!泵倒寤ê臀乙黄鸸聠蔚卦谵k公室里等待著。
后來,羅冬對我說,他想將公司轉讓出去或者我自己獨營,因為他要轉手去做房地產了。這段時間就是在忙這事兒。我強壓著內心的震驚與怨恨,只平靜地說,讓我想想。
這是個無雪的冬天,干冷的大街只有風在四處竄動。羅冬,羅冬,就像是這個冬天一樣啊,這樣不舒服的季節就讓它過去吧。
第二天,我對羅冬說:公司我自己來經營好了,它是我們一手帶大的孩子,你不要它了,我要它,我還要讓它繼續成長起來,而且現在我也只有它了。
我們簽了轉讓協議,我是乙方。在以后與羅冬的很多合作中,我都是乙方,一直到現在。那天,我也提出了分手,沒有太多的糾結。他沒有再找女朋友,我沒有再找男朋友,一直到現在。我不是留戀他,也不是等他,只是那個人還沒有出現。羅冬呢,也許忙得顧不得吧。
丙方——流逝的江湖
我獨自接管廣告公司后,剔除了一些過雜的業務,我定的目標是向著專業化發展。后來收購了陳名的印刷廠,更堅定了這個方向,設計,印刷,制作。手底下的員工也你來我去三年二載變換著面孔。
徐飛跟著我大概快兩年了,這個大男孩是公司里惟一的男性,所以各種體力活、跑外活都自然而然落在他身上了。
“讓徐飛去”、“找徐飛”成了大家的口頭禪,徐飛亦不厭其煩地來回奔波忙碌著,不喜不怨,像個沒有心事的大孩子。
非典襲來的時候,一時間所有的行業都偃旗息鼓,整個市場成了一條蜇伏的直線,小心翼翼地穿過這個城市。偏偏這個時候我代理的一塊戶外大型廣告牌原租戶簽約到期了,續約的意向性又不大,如果找不到新的客戶,照目前的情形這塊牌子恐怕要閑置兩三個月了,這對我可是不小的損失啊,我急切地四處找尋新的續約客戶。
那天,我帶徐飛去見一個客戶,還是談那塊廣告牌,對方的意向不是很清楚,帶徐飛去是為了如果有進展可以進一步談制作工藝,這是徐飛比較在行的。那個老板大概是個剛暴發的土財主,張狂跋扈。仗著自己以前也做過廣告業,開口閉口就是“你們的底細我知道”。當我報出一年40萬的價格時,他竟然用手指頭指著我說:“想蒙我啊,我玩廣告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在哪轉吶!”我用了最大的耐性忍受著他無教養的舉止,對他說:“您如果真的了解這行,那是再好不過了,我方也不用多費口舌,您再斟酌一下?!蔽移鹕砀孓o了,耳朵里分明聽到那個土財主在說:“不就是個拉廣告的嗎,牛什么!”我回過頭說:“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自己也做過廣告這行嗎?你這樣鄙視我的同時也是在鄙視你自己!”一出門,我低吼一聲,發泄心中的憤恨:“哪里來的臭野豬,在這兒瞎竄,氣死我了,跟這種人打交道,惡心啊!”徐飛比我還忿恨:“瞅丫那臭德性,真該抽丫!”看著他這一副更憤慨的樣子我倒反勸他:“他是沖著我的,你犯不著跟他動氣。”徐飛余氣未消地說:“你是我們老大,誰曾這樣對過你,哪輪得著他來指手劃腳!”聞聽此言,我的氣也消了,有這樣仗義的兄弟,什么苦也不怕了。我感激地看了一眼這個比我小三歲的大男孩,他竟然臉一紅,隨即故意一甩頭:“老大,甭搭理這號人,你瞧著我一定把這塊牌子給簽出去!”當時我真覺得自己像個幫派老大般神氣威風、凜然不可犯。這是徐飛一個人給我營造的英雄江湖啊。
從那天起,徐飛一直叫我“老大”,我很受用這個稱呼,仿佛真的豪杰一時。
之后,徐飛真的把那塊牌子給簽出去了,還是原來的那家續有約。徐飛說,這種客戶應該是最容易攻克的,他受益過。當然我們是給了原客戶很大一個折扣的,不過這在非典期間已經算是一個很大的成績了。
我發現我對徐飛有了一種微妙的感情,我也能感覺到他也如此,但我們還是能很自然的相處沒有尷尬。我不想用“姐弟戀”之類的說法來定義褻瀆這份情感,它不是這樣的,它很健康、很明朗,是人與人之間很真純的一種情義。
我記得很清楚那份單是5月1日簽的,5月7日要安裝完畢。7日那天下午徐飛帶著東西說去安裝。下班之后,一時興起,我去了廣告牌處想看一下效果??晌胰チ藚s發現徐飛沒在,而且也沒有一點動工的痕跡。頓時怒氣涌上心頭,去開小差也罷了,竟然騙我!一向待他不錯?。⌒睦镆种撇蛔〉膽崙浚覔芡诵祜w的手機,盡量壓著心頭的火氣:“我在工地,你什么時候過來?”即使是這樣,徐飛也是聽出我生氣了,當然這種情況不用聽也知道會生氣。他有些惶恐地說:“正在往過趕?!薄岸嗑茫俊薄鞍胄r吧。”
壓抑著胸中的怒氣等著時間一點點過,半小時過了,又過了二十分鐘,還沒見人影,我的火氣在一點點往上竄。“還要多久!?”“對不起,還得半小時?!蔽夷苈牫鏊睦⒕魏徒辜保粗鴵矶碌孟駛€停車場的三環路,忽然想到,徐飛肯定是堵車了。他有一輛哈雷,經常喜歡瘋狂的飆車。我不應該這么急的催他,萬一出點事可怎么辦,想到這兒,趕緊撥他的手機,語氣也舒緩了:“堵車吧,慢點,別出事?!睊炝穗娫?,怒氣也少了一些,想些開懷的事吧,這樣自己開導自己。于是想到了徐飛揚著略帶孩子氣的臉叫我“老大”,想到了寬容別人就是給自己機會,不禁慢慢釋懷。是啊,事情已然是這樣,徐飛內心的自責恐也不比我對他的責備少,就算沖他發一通脾氣又能怎樣,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又過了半小時,徐飛急急的趕來了,忙著擺弄那些物品,甚至不敢和我對視一下。我裝作不介意,像往常一樣平和地說:“我剛才量了一下架子的尺寸,好像寶麗布的尺寸大一些吧。”徐飛有些詫異,他料想我是會沖他發脾氣的,我這樣的語氣他竟有些受寵若驚,忙說:“沒錯,寶麗布有一部分邊是要包在后邊的,這樣畫面飽滿?!逼鋵嵨液螄L不知。徐飛此時如釋重負,帶著一些贖錯和感激的心情賣力的工作,看他這樣我的氣是真的全消了。以一顆寬容的心對待別人的過錯,真正受益的是自己,消去了滿腔的埋怨也贏得了更多的真心,真是退一步海闊天空啊。感謝徐飛給我上這樣一課,此時我的心情開闊舒暢,體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喜悅。
完工后,徐飛小心而緊張帶些討好的說:“坐我的哈雷送你回家吧,嘗嘗飆車的滋味。”“好啊!”我欣然同意,難得這樣的好心情。
風強勁地在耳邊疾飛,撩起我的頭發,如同曾經飛揚的青春癡狂。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涌上心頭,像是多年前那個與羅冬躇躊滿志縱情飆車的夜晚,物是人非,過盡千帆,人生這樣不動聲色地變換了季節,回首已不見來時路。
后來的曲終人散,是一年后徐飛說走的時候。我的心情陰郁了好幾天,因為徐飛給我的江湖,一樣不可逃脫地被湮沒在滾滾的塵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