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梔子城已有7年了。那是我出生的地方。夏季快來的時候,四處都開滿了白色的梔子花,整座城像一只裝滿了梔子花的罐子,香氣從罐口溢出來。
認識童木也在梔子城。1994年,我們讀高一,他17歲,我16歲。我從市里的學校轉學到父母的廠礦學校。剛入學的那天,媽媽把我帶到班主任辦公室。他正好從那里走出來,抱著一疊作業本,泛黃的頭發被陽光染成了金黃色。我一直回頭看著他,最后撞到了班主任的身上。
童木和我不在一個班級。他喜歡我們班上的一個女生——瑤。瑤是年級里的優等生,每個月的月考過后,他們倆的名字總是并排登在學校的紅榜上。我站在宣傳欄的前面,偷偷想像我和童木哪天能這樣名正言順地待在一起。
梔子花開的季節,瑤常常穿著很白的連衣裙,像一朵純潔的梔子花。童木跟在她后面很遠的地方,低著頭。我遠遠地跟著童木。梔子花的花朵很飽滿,每一朵都怒放著,把我整個16歲都撐開來。
在我16歲快過完的時候,我和瑤突然成了好朋友。原因是:班級開展了一幫一活動,瑤的幫助對象是我,我們開始形影不離。和瑤在一起的時候,我走路特別認真。我知道總有一個時候,童木會在某個角落里看著我們。應該說是看著瑤。
瑤每天下課都要來檢查我的隨堂筆記,等教室里只剩下我和瑤的時候,我就想著法子弄清楚瑤是不是喜歡童木。試探地問她喜不喜歡《新白娘子傳奇》里的小牧童。她的回答讓我一陣竊喜。瑤說小牧童太娘娘腔。童木正好這個時候從窗口走過,不知道是不是在等瑤。他看見我們,怔了一下,馬上把頭埋得更低地走了過去。
童木有時會來我們班借課本,那時我總和瑤在一起。把書遞給他的時候,我看見了他眼里很深很深的失落。我想這種失落一定在我眼里也曾深深有過。
我的高中生涯在童木和瑤的夾縫里度過了。我沒有考上媽媽理想的大學,她決定把我送到離梔子城很遠的舅舅家復讀。我知道以后再也見不到童木了,頓時淚如雨下,媽媽忙安慰我說現在知道自己沒用功還來得及。畢業那天年級合影,我緊緊地貼在瑤的旁邊,童木站在很遠的地方笑容依舊燦爛。
我離開了梔子城,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城市,開始我的復讀生涯,然后考上大學。夜里經常地想起童木,想起偷偷跟在他后面的情景,胸口常會有溫柔的疼痛。我愛童木,他是我少年時無數的幻想,幻想是極易破滅的泡沫,我只想像哥哥說的那樣“做個最堅強的泡沫”。
我再一次聽到童木的消息,是從瑤那里。她興奮地告訴我童木和她在同一所大學。偷偷說她其實很喜歡《新白娘子傳奇》里的小牧童,只是那時年齡太小。我聽見從心臟傳來破碎的聲音。瑤開始很勤奮地給我打電話,講述她和童木在校園里怎樣不期而遇,怎樣在周末舞會上技壓全場,怎樣聯手贏了辯論賽。我的心被撕裂成一片片,像凋謝了的梔子花瓣。
梔子花的花瓣很厚,卻很容易出現一條條像鐵銹一樣的痕跡。在瑤快樂地描述她和童木的時候,我看見了自己心上的裂痕一絲絲地蔓延開來,很快就布滿了整個心臟。我覺得自己快要枯萎了。枯萎的梔子花痛苦地蜷作一團,很難想像它曾經那樣繁華地盛開過。我常常捂住自己受傷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地默念那個名字:童木,童木,童木……
我要學會遺忘,忘記那些有過的愛,忘記童木。
瑤在電話里的哭聲讓我重新燃起了對童木的幻想,她哭哭啼啼告訴我童木一直喜歡著一個女孩只是沒有機會表白。我急切地問她是誰。瑤說她沒有勇氣追問,童木也沒說。
梔子花開了又謝,我始終沒有再回梔子城去。那里是我心里的一個結,也是我今生的劫。我不敢再追問瑤最后的結果,我比她更害怕知道童木心里的答案。我常常想起童木泛黃的頭發在陽光下的光圈,想起他與我第一次的擦肩而過。那些記憶就像我曾經偷偷地跟著童木一樣,緊緊地跟著我。畢業后參加工作的我一切都循規蹈矩遵守著母親給我安排的路線,只是我遲遲沒有開始一段真正的戀愛。有一些人關上一扇門轉身就能推開另一扇門走進去,有一些人只能面對一扇永遠無法打開的門徘徊再徘徊,那就是我。
童木突然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吃飯,一口飯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他很紳士地自我介紹,瑤的朋友,童木。我憋著那口飯在電話這邊只能點頭說嗯。瑤病得很嚴重想見我。他希望我能盡快趕回去。童木確定我聽明白他的話后決然地掛斷了電話。我蹲在電話旁邊,眼淚如洪水一般涌了出來。我等了1O年的電話,就這樣地結束了。被淚水打濕了的地面閃閃發光。
我回到了梔子城。城里沒有梔子花的芳香,不知是沒有開還是已經開過了。童木坐在高危室外面的椅子上,陽光正好照在他身上,影子斜斜的。他低著頭臉埋在雙手里,黃黃的頭發已沒有曾經的那種光澤。
我蹲在童木旁邊輕輕地喚他的名字。他緩慢地抬起頭來一臉滄桑。我跟著他走進了瑤的病房。瑤躺在雪白的床單上,臉色蒼白,瘦弱得快要消失了一樣。她看見我,擠出一個笑容。拉著我的手,很緊很緊。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還是止住了,很快就安靜地睡著了。“她一直都這樣,睡睡又醒醒。她一定要看見你后才肯做骨髓移植,她說害怕以后再看不見你了。”童木站在我身后,說得很小聲。
第二天,手術開始前,瑤要我幫她梳頭。頭發不斷地沿著她的背部掉落下來,像散落的松葉。童木蹲在她的旁邊微笑地看著她。
他們十指相扣,童木許下一個誓言:小牧童一直都喜歡這個傻丫頭,等著她好起來做他的新娘。
瑤用力地點頭,滿臉都是淚水。我停住了,輕輕地退出了房間,靠在門口的墻上,淚水開始泛濫。
7個小時以后,瑤順利從手術室出來。童木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輕松了,他叫我一起出去走走。這是我們第一次那么近地走在一起。夜晚的醫院很安靜,藥水味漸漸消淡了下去,花園里青草香慢慢浮了上來。童木小心地問我結婚了沒有,我輕輕地搖了搖頭。說起年少時借書的事情,童木臉上綻開孩子般的笑容,眼睛在月光里有銀子般的顏色。我呆呆地看著他沒有說話。那些往事好像還在昨天。
我嘆了口氣。時間像水一樣地散開來,那些過往都該慢慢淡去了。
我沒有等瑤醒來,就離開了醫院。在梔子城的舊房子里我找出了高中時讀的課本,里面有童木常向我借的那本書。書的封皮已經壞了,隱隱約約看見里面有幾行小字:
“下課后,我等你。”
從1994年到2004年,我26歲,童木27歲。那時候我才知道,梔子花開,只有一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