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個隆冬的靜夜。我倚著床榻讀一個女人的詩句。
兒子在被窩里抓著我的一只手。溫熱嬌嫩的小手,在我的手背上揉來搓去,酥酥的,暖暖的。如果我躺下,他總是雙手摟著我的脖子,讓我的身子朝向他——兒子說,這樣,媽媽就不會逃跑了。
我確實有過被他發(fā)現(xiàn)的逃跑的記錄:在他睡意蒙的時候,悄悄地披衣,潛入書房,打開電腦。可是,今天,我卻被一個女人的詩句“定”在了床上——一千八百多年前的詩句,穿越時光厚重的帷幕,夾裹著沉重的悲鳴,字字千鈞地捶打著一顆女人的心。
蔡琰在詩中自述,東漢末年,“干戈日尋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兵荒馬亂的亂世長安,時年二十多歲的女詩人沒能來得及掙脫命運的魔爪,在金戈鐵馬的嘶鳴之中,她如同一件美麗的雕花瓷器猝不及防地被胡人擄掠到馬背之上,一路飛奔著,向北、向北。
一朵在長安燦爛著的卓爾不群的花,卻沒入了碎石如斗, 隨風亂滾的大漠戈壁。沒有根的女人,她綿綿的淚水被疾風吞噬。干裂的嘴唇吐出的每一聲呼喚,都被漫天的風沙淹沒。回家的路在雁陣南飛處。月亮一圈一圈地瘦了下來,故國明月千里外,渭水垂楊、咸陽古道,轉瞬都成夢幻。
她不是蘇武,懷抱漢朝的旌節(jié),在大漠深處牧羊,雖承受非人的折磨,其忠肝赤膽卻是蒼天可鑒;她也不是王昭君,心懷兩國友好邦交的大義,有親人殷殷的祝福和關愛伴著遠嫁異域。她是蔡琰,東漢著名學者蔡邕之女。史載“博學有才辯,又妙于音律”。作為漢人,她不幸成了胡人強奪之物;作為女人,又被迫嫁給了胡人左賢王。這雙重的屈辱,足讓人心于一夜之間憔悴。逐水而居,以天地為廬的胡人無以解讀她的蕙質(zhì)蘭心,詩墨芬芳。《胡笳十八拍》中唱出了女人在空間轉換之后面對現(xiàn)實的無盡的凄苦:“俗殊心異兮身難處,嗜欲不同兮誰可與語”,“氈裘為裳兮骨肉震驚,羯膻為味兮枉遏我情”。
一個被擄的女人的命運,除了隱忍和順從,不可能有更好的出路 ——“我非貪生而惡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生仍冀得兮歸桑梓,死當埋骨兮長已矣。”是盼歸故鄉(xiāng)的決心支撐著詩人在屈辱中茍活下來,并學會用雪水洗濯秀發(fā),穿粗糙的皮草,喝大碗的酥油茶,在馬背上奔跑,在篝火旁溫暖一雙被風雪凍得僵硬的玉手。她甚至還學會了一些異族語言,向胡人學習吹奏一種稱之為“胡笳”的樂器,其音哀婉,女詩人學之,仿佛于瞬間又觸到了故國的容顏。
那虎背熊腰的左賢王,滿懷無盡的歉意把心愛的女人摟在懷里。是劫持的愛,也是憐香惜玉的愛。女人的心因為被擄而變得堅硬。她不想面對他眼里的柔情,不愿挨近他臂彎里的溫暖。難以自處的感情卻植下了男人和女人的根——女人先后擁有了兩個孩子。
2
兒子不自覺地翻了個身,在他翻身的一瞬,我的耳畔突然響起他出生時的那聲啼哭,那么清脆、嘹亮,那如同天籟一樣美妙的啼哭讓我于瞬間忘卻了身下正在流淌的血。我虛弱地掙扎著,讓醫(yī)生把他捧到我的眼前,我甚至來不及看清楚他的五官,便迫不及待地把臉貼到那毛茸茸的嬌嫩的粉團上——剛剛分娩的身體似乎獲得了某種神奇的力量。是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有了一個兒子。
我想,在那西風瀚海的天涯絕域,那孩子在風中傳送的第一聲啼哭一定如同春水在蔡琰硬如冰壘的心頭淌過。是血濃于水的骨肉牽系讓女人一度懸空的心慢慢找到了著陸之地。一度激熱的內(nèi)心也如同曾經(jīng)跌蕩的瀑布,投入了平靜的湖面。雖也不時泛起漣漪,但終復于平靜的水域。歸夢迢迢,長城杳漫,唯有孩子的稚聲笑語,在母親的心中鋪展出美麗的綠洲。
日復一日,兩個胡兒已經(jīng)離不開母親的手。那手里傳遞的柔情與溫暖,是男孩心中最重要的依傍。一雙握著的手,誰又能說得清,是誰給予誰更多的溫暖呢?
當我牽著兒子的手,我的眼睛是看不見生活的塵埃的。雖然,因為孩子,我不得不經(jīng)常遠離電腦、書房,在奶粉、尿布、孩子的哭聲和吵鬧聲中度過無數(shù)的晨昏旦夕。然而,那是怎樣的一種幸福的牽扯呢?在公交車上看見別人的孩子,我便禁不住想摸摸他粉紅的臉頰,因為我仿佛看見了我的孩子;看見一朵花在暗夜里綻放,我想起了 我的孩子;看見魚在水里快樂地游,我想起的,依然還是我的孩子。
因為孩子,我甚至渴望一名漢家女子的傳奇就此打住。誰能想,十二年的異域生活之后,那來自萬里之遙的“得、得”的馬啼聲卻徹底攪碎了大漠的黎明。女人深藏的故國之夢奇跡般地變成現(xiàn)實——是一代梟雄曹操統(tǒng)一中原后的雄才偉略,可能是曹操顧念與蔡邕的故交之情,可能是續(xù)寫漢書之需,也可能是一個男人深藏的對女人的愛。事實是,一邊是“喜得生還兮逢圣君”的巨大的喜悅,另一邊卻是“嗟別二子兮會無因”的如同泰山壓頂般的哀痛。還有那個曾經(jīng)令她痛感屈辱的男人,兩個孩子的父親。他對她的愛情延續(xù)了整整十二年,她可以視而不見,但天長地久的相濡以沫,也慢慢浸潤出一份魚水般的相依相偎的親情……
“怨兮欲問天,天蒼蒼兮上無緣。舉頭仰望兮空云煙,九拍懷情兮誰為傳。”情歸何處,命運又一次把女詩人推向最為凄慘的境地。
在那風蕭蕭兮的異國,那流著漢人血液的胡兒,在痛別母親的一刻,也曾緊緊抓住母親的雙手。可是,那雙溫暖的執(zhí)拗的小手,觸到的,卻是母親滴下的冰涼的淚。
3
是回歸故國的懷抱,又是永遠的骨肉分離。一個女人在同一時間經(jīng)歷了悲喜交集的兩極懸殊,在我的眼前,幻化出時光深處,關山之外,大漠深宵,那個曠野中瘦影煢獨的漢家女子,一步一回頭,一思一恍惚,胡笳聲亂,摧肝裂膽。塞上漫天的風雪中,三十多年走過的溝溝壑壑如黑白的負片在腦海中再現(xiàn):襁褓之中,父親含冤下獄,隨父“亡命江海”。十二歲痛失雙親。十六歲出嫁。十七歲丈夫病逝。戰(zhàn)亂,被擄掠,再嫁與胡人。生子。骨肉相分。
我的想像最后定格在詩人骨肉相分的一幕。我想,女人,你為什么不堅決返身,把溫暖的手伸向孩子呢?若此,歷史固然失去了蔡文姬歸漢的佳話,我們也無緣讀到一個女詩人震撼今古的哀音,然而,以女人的心腸去解讀,我多么希望詩人在歷經(jīng)滄桑后能夠“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緊挨著她生命的根須。只是,如此,她生命深處的另一根須呢?一個沒有故園的女人,誰能丈量得到她心底的虛空?
她也是父母的女兒,夢里也惦記著要到墓前為他們奠酒去草。更何況,如此隆重的來自故國的禮迎,豈只僅僅是為了一名普通的漢家女子?故國的歷史有賴她以才華去抒寫,她父親未了的心愿等著她在歸漢之后實現(xiàn)。只是,當那一代梟雄以國家的名義向女人發(fā)出回歸的邀請時,他也許沒有想到,這個女人在被迫放棄母親的權利時心底涌動的是怎樣錐心的疼痛!
天倫之樂與故國之戀,無論怎樣的結局,都無法抹去一個女人在歷經(jīng)劫難之后,心中蒼涼的底色。
夢中,兒子喃喃地問:媽媽, 你又逃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