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里畫板上的白色小鳥
18歲到25歲之間,醫(yī)生說我患有輕度的自閉癥,我和程小溪住在一起,我是個孤兒,18歲前我們曾跟著一個老師學畫。每天九點,程小溪走了,我便從自己的小屋里走到陽臺上去,那上面有個高大的廢舊書架,能幫我遮擋肆無忌憚的陽光。我窩在書架和白墻中間,盯著腿上的畫板看,那上面有幾只白色的小鳥,我知道程小溪一定偷看了,我突然微笑了起來,想像她看見白色鳥兒時驚詫的眼神。
這種快樂其實很短暫,甚至不叫快樂,沒有人與我分享,所以我很快就趴在畫板上睡著了。然后我在迷糊中聽見了程小溪壓低了的聲音,“小聲點,去我的房間,菲而怕見生人。”
“那你為什么還帶我來這里?”那個男人的聲音很溫潤,卻寸步不讓。我偷偷笑,忍不住幸災樂禍。我猜程小溪一定不會生氣,她冒著我受驚嚇的危險帶陌生人回來,理由只有一個,她愛上他了。
程小溪沒有回答,接著我聽見了他們笑作一團,程小溪的笑聲一向很糟,我異常敏銳地捕捉另一個寬厚的聲調。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像畫板上“撲撲”欲飛的鳥兒。
晚上,我敲程小溪的門,“你是不是愛上那個男人了?”程小溪“嘩”地拉開門,“菲而,我怎么會喜歡他?他太自以為是了,我只是想戲弄戲弄他,你別多心。”
我一下恨起她來,“程小溪,我告訴你,我不是個病人,我沒病,你記住。”我知道她再也不會帶那個男人回家來了,可是我恨她,她越是這樣小心翼翼地呵護我,我越是恨她,我原本就是鳥兒,她忘了,鳥兒最向往的,是天空,自由的天空。
我和一個叫鞠游的男子的關聯(lián)
程小溪指著一本雜志的美編名字對我說,那個男子就是鞠游。我開始用“淺淺”做筆名給本城這家刊物畫插圖,我畫得很投入,然后用電腦軟件著色。鞠游很快給我回了郵件,他說你知道嗎?你的畫如此打動了我的心。
我默默地笑,人在常態(tài)中顯露的表象,與從內心深處流淌出來的東西,往往有天壤之別,我承認,但是不甘心。
他問我,“淺淺啊,你在本城嗎?為什么你的稿費地址寫明了是本城的一家孤兒院收?”“我曾是孤兒啊,我有工資收入,業(yè)余時間畫稿賺點錢,就捐出去了。”“你,真是個特別的女孩子。”
那時,我也是個快樂的孩子。可惜,程小溪看不見。
我越來越多地呆坐在電腦旁,程小溪從我的身邊經過,去陽臺,然后默不作聲地回來。我沒有時間搭理她,我在看鞠游的信,他說淺淺啊,幸好有了你的畫,可是我還是難過啊,我另一個作者已經連續(xù)幾個月沒有給我畫一幅插圖了。我在程小溪的窺探里,給他回信,“你心痛了,你是不是喜歡她啊?”“是啊,可我好像分不清楚是更喜歡她的人還是她的畫?”我仿佛看見了他的猶豫。
我也分不清楚,插圖里的那個精靈和現(xiàn)實里的自閉女孩,哪一個更是真實的自己。
程小溪的愛情跟斗
程小溪告訴我她失戀了。我挑釁地抬起頭,是那個男人嗎?可是你沒有告訴我你愛他。程小溪搖搖頭,我突然惱怒了起來,她一定在想,跟個病人談這些有什么意義。
是不是有人用畫把他搶奪了去,我咬牙切齒地說,狠毒地盯著看她的反應,我是蟄伏的獸,我討厭任何漠視我的人,我大聲告訴程小溪,我的病好了。程小溪的臉色變了又變,走回房間,關門前說,“他沒有說不再愛我,是我感覺到了。”
每天都是她給我掖好被窩她才睡,一下沒人管我了,我在黑暗里反而不慌亂了,我倚在程小溪的房門上,睜圓了雙眼,一動不敢動,我怕眼淚會滴下來。很多時候我很清醒,程小溪也是,也許偶爾迷糊都是致命的。
第二天早上,我沒有敲開程小溪的門,我突然慌了神,除了程小溪和鞠游,我不認識別的人,我去打電話,我說鞠游你好,我叫陸菲而,程小溪的好朋友,麻煩你來一趟,我擔心程小溪出事了。
程小溪只是多吃了兩片安眠藥,她越是說沒事,鞠游越是緊張,說程小溪,以后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半步了。程小溪笑著哭,鞠游一下回頭看見了我,她怎么也不像一個自閉的女孩子啊。程小溪看著我的流利對答,菲而,你真的好了嗎?
白色小鳥飛走了
我離開程小溪了,白色小鳥要起飛了。我告訴她,別試圖找我,一年后我會回來,這些年,我占據了她整個人兒,應該給她留下空間,讓她自由呼吸、戀愛,我也一樣。后來,程小溪通過郵件告訴我關于他們的訊息:她搬去了鞠游住的地方,他們吵架了,他們和好了,他們討論未來的BB問題了。而我照常在新家的陽臺上擺放了寬大的書架,它替我遮擋陽光,我窩在書架和白墻的中間,看署名程小溪的插圖,愛情在她的畫筆下熠熠生輝,峰回路轉。
我的郵箱里,接到了鞠游的幾十封信,淺淺,你怎么突然不畫了?淺淺,加油啊,你看程小溪的名字重新鋪天蓋地了。
我不理會,我享受我的陽光,一年的時間,我足以想好我的,我們的問題。
兩篇一個題材的文章
鞠游的雜志舉辦了一個關于婚姻和瑣碎的征文,我決定參加,我的靈感來自隔壁的一對男女,他們也許相愛,可是經常吵架,有時候深夜鬧得不可開交,早上依然手挽手上班,我寧愿愛情在一夜之間死亡,也不要看著它,慢慢被時光磨得再也找不到從前的模樣。同一期,刊登的,還有程小溪的文字,她和男友經常吵架,有時候因為一個觀點,一句話吵得面紅耳赤,即使一直吵,她愿意是一生,在煙火濃濃的氣息里,從此放下筆,做他的惡俗的、扎圍裙的女人。我知道程小溪說的是真話,她的愿望很低,就是做一個平凡的教書匠,但要是絕對幸福的女人。
我拎著重重的行李,敲開了鞠游家的門,鞠游身后的程小溪,一下?lián)渖蟻恚盐揖o緊摟在懷里,死丫頭,你去了哪里?
到處去,我走了好多地方呢,姐夫,給我倒杯水喝啊。
我離你只有幾米遠
我打量著他們的小窩,我是第一次來,可是我是如此熟悉。有誰能知道,我就在他們的隔壁住了整整一年呢。
我每天晚上睡的床,只和他們隔著一堵墻;每天早上,我站在陽臺上,看著他們離開;黃昏的時候,聽著他們開門,關門,然后出門散步。最安全的躲避方式就是躲藏在他們最想像不到的地方,我其實不是躲避,我只是舍不得離得遠,我只敢在離他們幾米遠的地方看著他們,他們每天幾點出門,幾點回來,他們永遠也碰不到我,可是卻罩在我的視線里,慢慢地,我學會坦然了,我再像一只遷徙的候鳥,飛回我最愛的兩個人的身邊。
淺淺和程小溪
姐夫,你看,程小溪為了你,都成了油鹽主婦了。鞠游說,我就愛這樣的她啊。
切,愛真是盲目啊,小溪,你真幸福嗎?你真的改行重新畫油畫了嗎?程小溪的眼里一下蓄滿了淚,這個世界上,只有她和我知道,署名程小溪的插圖,都是出自我的手。22歲前,我每天窩在自己的屋里畫油畫,小溪說菲而,你有天分,我不畫了,我找工作賺錢養(yǎng)家而你畫。22歲后,我開始畫插圖,可是我討厭見人,那時她代替我,接受采訪,出席筆會。有一次,我躲在門后,聽見一個敲門接她去吃飯的男子的爽朗笑聲,回來后,她說了半個晚上關于那個叫鞠游的男子。那一個晚上,我想,畫是陸菲而的,鞠游也該是陸菲而的吧?我坦白,那個念頭只存在了很短的時間,我消失了一年,只是想讓鞠游自己想明白,他愛的小溪,與畫沒有關系。
淺淺也該消失了,從此只有一個叫菲而的女孩,她作好了充分準備,為自己活一回,如果可能,她也愿意遇到一個和她吵得面紅耳赤的人,從此一生與幸福拌嘴,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