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的海風吹起落地窗簾,穿上十年前那條海藍色的長裙,精心地煮好兩杯咖啡,放在窗邊的小桌上,然后坐下,靜靜地等待。
森要來了,在分別十年之后。我曾經以為,我的愛情會在輾轉的流浪與天長日久的時間中逐漸消失。每一個無眠的夜晚,我清楚而又無奈地看著自己的思念像野草一樣瘋長。
認識森的時候我正陷入一場無望的苦戀中無法自拔。剛二十出頭的我不顧父母的勸阻,獨自搬到海邊的一間白色的小木屋里,那是做畫家的小姨去加拿大后留下來的。我開始了向往已久的自由生活,夢想著轟轟烈烈天荒地老的愛情,然后傻傻地愛上了一個有家室的三個多歲的男人。那時候的我沉醉在那些甜言蜜語中混沌不知日月,為他哭,為他笑,為他在雨中奔跑。森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沒人知道,愛上一個有家的男人是一種怎樣的心痛。那個秋天的黃昏,當我在雨中獨自哭泣的時候,一把海藍色的傘遮住了紛紛揚揚寒冷的雨絲,耳邊響起一句生硬的問話:“小姐,有什么我能幫你的嗎?”我抬起頭,撩開濕淋淋的長發,看到一雙深藍色的眼睛,那里面滿是海一樣的愛憐。森從此成了我的朋友。每天黃昏,我們坐在海邊的石上,對著茫茫的大海,看著海天相連處的點點船影,在海浪聲中聊天。他很忠實地充當我的聽眾,聽我傾訴,聽我抱怨,聽我哭泣。我不知道,這個從小在加拿大長大的中英混血兒是否能聽懂我的話,但那時的我需要發泄。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幾乎天天都在一起。
森有時候嘮叨得像我媽,絮絮叨叨地告誡我要多穿點衣服,多吃點東西。我有時候覺得他很煩,最不高興的是他老說我愛的男人的“壞話”,于是我常常跟他發脾氣。直到有一天,我的愛情夢想像肥皂泡沫一樣地幻滅——那個口口聲聲說要愛我一輩子的男人在富有的妻子面前背叛了我們的“愛情”。看著他在妻子面前痛哭流涕地懺悔,甚至打自己的耳光,我的心中沒有傷痛,只有鄙視和后悔,我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結束了我平生的第一次戀愛。
那以后,我沉淪了好久,年紀尚輕的我對這個世界幾乎絕望了。我開始不再相信這世上有愛情的存在。森一直不言不語地陪在我的身邊。他的中文不好,不知道該怎樣安慰我,只是默默地守在我的身邊。
有人說,時間可以沖淡一切,我相信。走過那個秋天以后,我逐漸平靜下來,我的工作和生活都重新走上了正軌。我差不多忘掉了以前的一切,但有一個習慣卻保留了下來,每天黃昏,我和森會在海邊散步,聊天,森依然是我忠實的聽眾,只是我的話題不再是那個男人;我興致勃勃地對森講我小時候的故事。森有時候并不明白,卻在我的講述中露出燦爛的笑容。
表面上我已經完全恢復了從前的自信矛口開朗,然而恐怕連我自己都不清楚,那次失敗的戀愛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怎樣的陰影。年輕美麗的我自然不乏追求者,我開始不斷地和男孩子約會。我像花蝴蝶一樣在眾多的男孩子中間周旋,盡情地享受他們的寵愛。我沒有注意到,森的眉頭越皺越緊。
秋天過去了,森告訴我,他要走了。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我一怔,隨即笑笑說:“好啊,我去送你。”他海一般深藍的眼中彌漫著早晨的霧氣,聲音低低地說:“sandy,你希望我走嗎?”我的心沒來由地一跳,有點慌亂地笑道:“那是你的家,你當然應該回去。”“是嗎?”我不敢正視那片深藍,把目光轉向大海。
“sandy,答應我,等我走后,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多吃點東西,養得胖胖的,多穿點衣服,別著涼了。還有,千萬別淋雨,別哭,好嗎?”我的心不禁一疼,淚水迅速充滿了眼眶。我不敢回頭,只淡淡地嗯了一聲。
森走了,看著銀色的大鳥逐漸遠去,淚水終于止不住地滑落。
森走后的日子,天空似乎變得昏暗了,暗藍色的大海不安地涌動著。每個黃昏,我獨自坐在海邊,看著夕陽下的大海,心中充塞著一種隱隱的柔情和失落。森走了,我從來沒有意識到,他竟然已成了我生命中的一個習慣。
又是秋天了,森一直沒有消息。我更加頻繁地與男孩子約會,也許,可以用另一種習慣代替原來的習慣,也許,這樣可以讓我忘掉森,他已經走了,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然而,一個寂寥的深秋,當我在深夜十二點回家的時候,一個高大的身影倚在門邊。雖然在暗夜中,我依然可以清楚地看見那雙海一般深藍的眼睛。
那晚,我煮了一壺咖啡,我們坐在落地窗邊的小桌旁慢慢地喝著。窗外,黑沉沉的大海輕唱著溫柔的歌謠,屋里彌漫著海水咸咸的氣息。在那雙海藍的眼睛中,我看見的是海一樣的深情。他的中文說得比上次流利多了,可以很清楚地問:“這段時間乖不乖?有沒有多吃點東西?有沒有多穿點衣服?有沒有淋雨?有沒有哭?”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望著他傻傻地笑。他牽起我的手,然后輕輕抱著我旋了一圈,皺著眉頭說:“好像瘦了,不乖。”我撒嬌地敲著他的頭:“沒有啦,沒有啦,人家好乖啦。”然后笑得滾成一團。那一刻,我的心中盈滿了海一般的幸福。
此后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從前。我們牽著手在黃昏的海邊散步,在沙灘上壘城堡,他常常背著我狂奔,直到累了,倆人一起倒在柔軟的沙灘上大笑不止。我笑累了,就在大海輕快的歌聲中,在森的臂彎里酣睡。
那天晚上,我和森靜靜地坐在窗邊喝咖啡,窗外的海已安靜地睡了,一切溫馨而又美好。森海一般深藍的眼睛深深地注視著我:“sandy,我要走了。”
我一怔,手一抖,杯里的咖啡灑在了雪白的桌布上。
我笑笑說:“好啊,我去送你。”
“我父母讓我回去和叔叔的女兒蓮娜結婚。”那一瞬間,我的心情就像沙筑的城堡,轟然倒塌,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森,我如此愛戀,如此依賴的森,原來竟也在騙我。這些日子的歡樂原來只是一場游戲?如今,戲散場了?我真傻,居然再一次愚蠢地相信了愛情。
“sandy,你希望我走嗎?”他海藍色的眼睛急切地注視著我。
我覺得海上的霧彌漫進屋中,我轉過頭,看著黑暗中模糊的海的影子。
那時候的我太年輕,太驕傲了,也許是那次失敗的愛情,讓我滋生出了一種過于強烈的自尊。那時的我不明白,在愛情面前有時候應該放下這種所謂的自尊。我沒想到,那個男人給我留下的傷害竟會那樣深地改變我的人生,就像一個幽靈,把我從人生的舞臺上踢出來,在觀眾席上一坐十年。
驕傲的我為了不讓他看出我的心痛,對著大海盡量用調侃的語氣說:“好啊,別忘了寄請帖給我哦。對了,我可以為你的婚禮做伴娘。”我很滿意自己的表演,我相信森絕沒看出我的心痛和失落。
“我會的,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我盡量用無所謂的語氣說:“有什么事說吧。”“答應我,我走了以后,要好好地照顧自己,要記得多吃點東西,養得胖胖的,要記得多穿件衣服,別著涼,還有,別淋雨,別哭,好嗎?”假惺惺。我想。
于是我對著那雙彌漫著霧氣的海一般的眼睛笑了一下:“好吧。”
森走了,我的心再一次沉入海底,從此我真的不再相信愛情。連森都會騙我,這世上會有真的愛情嗎,從那天起,我學會了抽煙學會了喝酒。我依然周旋在眾多的男人之中。我常常在雨中坐在海邊,怔怔地望著大海,腦中一片空白。
森結婚了,他真的寄來了結婚請帖。我的心在耀眼的紅色中流血,好痛,好痛,痛得我只想逃,逃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再也看不到這片湛藍。
離開的那天早晨,我站在海邊,任海風吹起我的長發。海灘上一個個的小沙丘就像一座座墳墓,埋葬著我的愛情。我聽到了海哭的聲音。
我流浪的足跡經過許多的城市,可我的心無法安定。漂泊多年之后,我終于明白我離不開的是什么,我愛海,我離不開那一片深藍,我不得不承認,我想念的其實是那一雙如海般深藍的眼睛。
漂泊了十年,我拒絕愛情,對那些愛我的人,我只能說:“sorry,我無法忘記那片海,那如海般深藍的眼睛。”終于,在一個秋天,我回到了小屋。海還是那片海,只是多了好多漂殼的建筑和好多旅游的人。那片海已不再如當初般湛藍,略顯灰暗,沙灘也不像從前一樣干凈純潔,到處是易拉罐和零食袋子。
走到門口,我驚訝地發現我的信箱里塞了信。我已找不到當初的鑰匙,于是先打開了門。門推了一半,好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走進去一看,全是信,大概因為信箱已經滿了,郵遞員不知道該怎么辦,于是從門下面塞進了房里,長久下來,便卡在門后。我隨手拾起一封,血液頓時凝固了。它寄自加拿大。我飛快地拾起一大堆的信,淚水如決堤般涌出。森,是你嗎?
那天晚上,我砸開信箱,把所有的信都整理了一遍。森從離開我的第七個月開始寫信,半月一封,整整九年零六個月,一共二百二十八封,我花了一整夜的時間來看這些信,信的內容和時間不同,但每一封信的結尾,都有同樣的一句話:要好好地照顧自己,要記得多吃東西,養得胖胖的,要記得多穿件衣服,別著涼,還有,別淋雨,別哭,好嗎?淚水模糊了紙上的字跡。天明的時候,我用顫抖的手撥通了森的電話。
“HELLO!”熟悉的聲音傳來,我的血液幾乎凝固了。
“嗨!”我的聲音也在微微發抖。他顯然怔住了,一會兒,傳來他激動得幾乎變調的聲音:“sandy,是你嗎?真的是你嗎?”“是的,是的,”我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森,是我,是我。”
森在信中說,“從第一眼在雨中看到那個嬌小的白衣女孩,那么柔弱,那么楚楚可憐,我就發誓要愛護她一輩子,再也不讓她流淚,要陪她開開心心地過一輩子”。他又說十年前的我太年輕太驕傲太美麗,森不知道我是否真的愛他,他害怕我把他當成眾多男朋友當中的一個。當時正好父親讓他回加拿大與蓮娜結婚。他將這件事告訴我,原來是想試探我,看我是不是真把他放在心上。結果我的冷淡徹底打擊了他的信心。于是他黯然離去,遵照父母的意思與蓮娜結了婚。
“但不久我發現你已經刻在了我的心上,根本無法忘記”。于是五個月后,他不顧父母的反對,對蓮娜說sony,然后離開了她。那時他開始給我寫信。卻沒有我的回音。盡管這樣,他還是堅持每半個月一封。他相信,總有一天我會看到這些信的。我想他沒想到,“有一天”竟會是這么遙遠,竟然會是在十年之后。
多少讓人難堪的錯過,一轉眼,便錯過了十年的歲月。“森,對不起,我……”
“aandy,我愛你!”他的聲音充滿著海一樣的深情,一如當初。
“我也愛你,森!”我哽咽著,“森,對不起,我……”
“別說了sandy,我只知道一件事,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從我身邊溜走了,sandy,我愛你!”森的中文已經非常流利。
十年漂泊十年相思之后的幸福,令我的心如浸在涼涼的海霧中,輕輕地顫抖:“森,我也愛你!”“sandy,我三天后就回來,等我!做我的新娘好嗎?”他的聲音急切熱烈。
我放任自己的淚水,輕輕地回答:“waitng for you!”森的聲音充滿了愛憐:“好,要乖乖地等我,多吃點東西,多穿點衣服,還有,不要淋雨,別哭,知道了嗎?”我對著電話使勁點頭。
接下來的三天,我發現自己像二十出頭的少女一樣充滿激情。我收拾好自己的小屋,把它打扮得就像童話世界。我把那二百二十八封信都疊成紙鶴,掛在屋中,海風一吹,滿屋的紙鶴輕輕飛舞,美極了,森看了一定會喜歡。
森告訴我,會在晚上十一點多到達北京,大約凌晨兩點到我家。“sandy,我太高興了,我就要見到你了,我們很快就可以在一起了,sandy,我們永遠也不分開了。”森的聲音里透著掩飾不住的激動和幸福。我的淚又涌了出來。
我精心地打扮好自己,穿上那條海藍色的長裙,看著鏡中那個依然清純的少女,我幾乎開始懷疑這十年的歲月到底是真是幻。快兩點了,我煮好森最愛喝的咖啡,用的還是當初的咖啡壺,然后,靜靜地坐在窗邊等。
時鐘敲了三下,森還沒來。我安慰自己,可能是因為天氣的原因,耽誤了行程吧,可為什么,連個電話也不打呢?
窗外,下著大雨,海水在狂風中大聲地歌唱,掩飾著心中的擔憂和恐懼。
清晨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我的身上,咖啡早冷了,森呢?我等了十年的森呢?窗外是一片燦爛的陽光,海浪在陽光下輕快地歌唱,一切平靜而美好,昨夜的狂風暴雨似乎是一場噩夢。我心情好了不少,我告訴自己,一定有事耽擱了。也許今天,也許明天,森一定會來的。可是,森沒來,盡管我乖乖地吃東西,乖乖地穿衣服,下雨的時候乖乖地躲在屋里,乖乖地收藏好自己的淚水,森還是沒來。
于是我不吃東西,穿著單薄的衣衫在雨中哭泣,可是,森還是不來。窗外,風平浪靜,我聽到了大海的嗚咽聲。
森,為什么?你為什么失信?你告訴我,你會回來娶我,我們要永遠在一起。是我不乖嗎?在經過了十年的等待之后,你怎么忍心再讓我苦苦地守候。
我的心痛得無力再想,只希望這十年只是一個長長的凄涼的夢,夢醒了,森依然守在我的身邊。
許多天后我才在隔天的報紙上看到一條消息:京秦高速公路發生車禍,一名加拿大籍男子不幸遇難。
海霧彌漫,潮濕的海浪均勻地呼吸著,輕輕拍打著岸邊的沙石,我的心卻陷入一片冰冷,遠遠一個人站著,像遠古太虛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