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一輛TAXI中,滿車放著四年的家當。我從箱子中取出我的WALKMAN戴上耳機,一抬頭看窗外,她站在那里。
“我們曾經哭泣,也曾共同歡笑……”
熟悉的旋律讓我喉頭一緊,突然明白,這一轉眼,那些閃亮的日子就都留在背后了。
那時我還在大學校園里。未來會怎樣,我真的不知道。
我向來對學生干部和那些老師嗤之以鼻,所以也不念及留北京、分配工作之類該念及的事。整天抱著吉他,和幾個哥們兒終日與羅大佑、崔健、BEYOND的歌為伴倒也逍遙。
一直蔑視那些裝腔作勢的小姑娘,也許是因為高中時經歷過的那一切。所以很少想在大學里找個姑娘正正經經地談戀愛,頂多瞎鬧鬧罷了。轉眼到了大四。那是一個秋天,也許正是這樣的一個令人落寞的季節,特別是即將告別大學生活時,我突然對同一教室自習的一個女孩產生了莫名的感情。
我們兩年來在同一個教室自習,那是一個階梯教室,開始有時我在前有時她在前,后來我總搶占后面的座位,就這樣座位幾乎固定下來,前后相隔兩排,在那里,我可以隨時看到她。
我和一個哥們、她和她的一個姐們兒總是結伴一塊兒自習。我們彼此都知道對方,偶爾也點點頭,我們一直避免著目光的接觸,不約而同保持著這種距離。
她很漂亮,在學校很出名,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假小子一樣的發型和性格,有些地方似乎是和我類似:自命清高。她從不參加舞會——周六偌大的自習教室中經常只有我們兩人,伴隨著外面隱隱的音樂聲,各自看著自己的書,學了很多的知識……這一切是在她的伴隨下進行的,但她也許永遠不會知道。無論那時的我多么的迷茫和焦躁,一進那個教室,看見她那熟悉的背影,我就會安靜下來。約好似的,我們先后到達那個教室,前后不超過10分鐘。
我們甚至熟悉對方的洗澡時間。學校澡堂一周對學生開放三次,我們常同一時間、當然不同地方洗澡。洗完后迅速回到那個教室。
有幾次她沒來上自習,我心里像貓抓似的難受,無法看書,到教室外的一個平臺上吸根煙,有時和幾個哥們兒彈幾首歌。她來了以后便馬上回去看書。有時我隱約覺得她也是這樣,我去晚的時候她也不在教室里,我坐一會兒她才進來。
有段時間我去上托福班,晚上十點才回學校。最初幾次回教室時她不在,后來她好像摸著了規律;會在十點后出現在教室里。
就這樣我平靜地度過了我大學部分的時光。直到一個周末的晚上,當我到教室時,我慣坐的位置被一對卿卿我我的男女占據著,我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后無可奈何地在緊挨她的后一排坐下來。
記得當時我就后悔了,我可以聞到她身上淋浴液的香味。她明顯不自然起來,我甚至感覺到她全身僵硬,一動不動。外面依舊是隱隱的舞會音樂聲。我從未近距離地欣賞過她,那男孩一樣的短發,那凝脂一樣的皮膚,還有那淡淡的香味,這一切幾乎讓我迷亂,我第一次產生了要和她聊聊的想法。我戴上WALKMAN的耳機,開大了音量,試圖掩飾心中的澎湃。耳中傳來“我來唱一首歌,古老的那首歌,我輕輕地唱,你慢慢地和……”我沉浸在那將我帶到無法觸知的地方的歌聲中。正當最后一句“我們曾經擁有,閃亮的日子”余音未了時,她回過了頭……我不記得我當時的表情,驚喜?迷茫?但我永遠忘不了她那霧一般的眼神和那輕輕的聲音:“你在聽《閃亮的日子》嗎?”我也許在目瞪口呆,忘了回答她的問題。她淡淡地笑笑,俏皮地作了一個取下耳機的表示。我手足無措地取下了耳機,點了點頭。
“愿意出去走走嗎?”能不愿意嗎,我暗暗懊悔沒主動提出,這不是我做事的風格。想當年想和哪個姑娘聊天,站在教室門口就厚顏無恥地說:“你出來一下,你,別看別人,就是你!”
到了教室外,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又恢復了玩世不恭的常態。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我不愿意打破倆人兩年來微妙的平衡——那時我實在是一個很墮落的人。
她問道:“我們需要自我介紹一下嗎?”
“別,別,這么大點兒的學校,誰不認識誰呀。建筑系的小姑娘?!蔽襎MD的永遠改不了這油嘴滑舌的樣子。
她低頭向前走,不再看我?!澳愫退麄冋f的一樣,本來我還不相信?!蔽业拿暿遣缓?,寢室中看不順眼誰就狠狠地打擊,還為此揍了一人,挨了個處分。平時除了英語學得好以外,精通的都是些歪門邪道。但她這么一說我反而平靜下來,如果她也像那些人一樣看我,我還有什么可說的。
她接著說:“不過我卻把你看做少數真正的大學生,我喜歡你們唱的歌,有一天晚上,你們在女生樓前唱的那首《告別的年代》,我們寢室的人都聽哭了。”我笑了笑,沒有告訴她那正是為她唱的。
“你很喜歡羅大佑?”她歪著頭看我。
“那是伴隨我成長的歌聲,從《童年》《光陰的故事》《野百合也有春天》到《未來的主人翁》《閃亮的日子》和《告別的年代》,他的歌就像我的人生?!蹦腔蛟S是那一晚上我說的惟一一句真話。
一談起羅大佑來我就有說不完的話,她也起了勁,要聽我的WALKMAN。我們找了一個平臺坐下來,她聽起了WALKMAN?!澳俏腋蓡?”我毫不客氣地搶回一只耳機,由于耳機的線并不長,我們的頭幾乎靠在了一起。像十幾年的老朋友一樣靠在一起聽歌——我不僅陶醉在歌聲中,更陶醉在她那淡淡的清香中。當我們聽完那似乎永不停止的“飄來飄去,就這樣飄來飄去,飄來飄去,就這樣飄來飄去……”她才抬起頭,一雙眼里似乎有水光晃動。她輕輕的聲音像霧一樣圍繞著我:“飄來飄去,就這樣飄來飄去,這些年來,我好像只有在那個教室中才能感到片刻的安寧?!边@句話像黑暗中的一道閃電,我呆住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我已經忘了她又說些什么,總之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后來我把她送回了寢室,一路上兩個人沉默無語。我至今不明白那天晚上我到底是怎么了。從那以后,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在那兒自習,見面以后多了一絲勉強的笑容。幾次我都想和她說些什么,她總是回避我的眼神,從我面前低頭快速走過。
很快到了這一學期的期末,隨后是寒假和畢業實習,我很少去那教室自習了。偶爾經過時總向里面熟悉的位置掃一眼,甚至畢業后回校,那里也是必去的地方,但不再有那熟悉的背影。畢業時我曾經想去問她的地址,說不出來為什么最終還是沒有。在最后離校時,突然又看見了她。我坐在一輛TAXI中,滿車放著四年的家當。當時我正在聽WALKMAN,一抬頭看窗外,她靜靜地站在那里。我不知道她是否看見了我,但那一幕恍若隔世:她穿著一條紅裙子在風中飄來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