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一個人,他憂郁嗓音清癯面容,透過黑暗,透過大氣,透過封鎖得混沌未開的霧,一層一層剝去掩體之后,來到你身旁呢喃細語,在某個破曉,比曙光更早。
和靈魂對話一直可行。
西塞羅在《圖斯庫盧姆談話錄》援引古悲劇中的俳句,認為通過詩人們賦予想象,使得亡故者影子出現在阿克戎出口,和生者打了照面。如此我們要感激美國詩人阿爾佛雷德·海斯,他在1925年寫下著名詩句:
昨夜夢見喬·希爾
栩栩如生同你我
我心底驚訝不禁問
啊,喬你十年前就已離開
怎會再度重逢于人世間
不,他告訴說
我從來沒有死去過
要知道我從來沒有死去過……
有誰知道喬·希爾(Joe Hill)的故事?
這個出生于1879年10月7日的瑞典人,原名喬爾·哈格蘭德,自幼年時代就那么命途多舛,飽受生活之磨難。他父親是一位鐵路工人,在兒子8歲那年便早早去世,留下體弱的妻子和七個尚未成年的孩子。為了謀生,喬爾不得不跑到當地小工廠里做童工,稍稍長大一點以后被一家建筑公司雇傭,成為他們的鏟煤工人。不久以后,1902年,母親也過世了,于是他離開了家鄉,跟隨兄長來到美國。
剛開始,在哈格蘭德哥倆天真的眼中,正處于政治資本主義上升階段又崇尚個人奮斗的美利堅,顯然是一個擺脫貧困、謀求財富的理想國度。然而他們很快就發現,事實并非如此。20世紀最初10年,美國在工業化和城市化迅速膨脹中出現了一系列問題:城市貧民窟擴大,犯罪率持高不下,婦女和兒童身受的剝削越來越嚴重,產業和金融兼并集中發展,托拉斯壟斷抬頭。當時的情況看來會使享有特權的少數人永遠保持他們在政治和經濟上的統治,而大多數平民則被拋到了巨輪之下,被碾壓和踐踏,成為工業社會發展的鋪路石。
異鄉人喬爾·哈格蘭德初來乍到,逼迫之下,輾轉一個接一個卑微而艱辛的工作:清道夫、碼頭工、礦工、伐木工……這是個優雅而整潔的青年男子,煙酒不沾,不愛說話,性格上稍微顯得有一些孤僻。冷靜外表之下,卻充滿了熱切的人道關懷——他觀察著當時的美國社會,他思考著所發生的一切,他的覺悟不可遏止地生長。1906年舊金山大地震過后,喬在一封寄往一家瑞典媒體的信中,對底層百姓的嗟傷有過詳盡描述。而其左翼政治傾向,更是從許多行為中表現出來,比如號召工人起來和強權公司抗爭,保護自己的正當權益。1910年,加入了總部設在芝加哥的I.W.W.(世界產業勞工組織),成為一員骨干,并改名喬·希爾。
此后,他最有意義的年華將與音樂相伴,致力于去喚醒那些身受資本家剝削,卻甘為“工資奴隸”的產業工人。因為他看到“一本小冊子,無論寫得多么棒,人們只會去讀一遍,而一首好聽的曲子可以千百次被傳唱”,所以喬·希爾毫不猶疑拿起了民謠與詩歌,作為手中的武器。
“叛逆少女”、“傳教士與奴隸”、“世界工人們,醒來”、“我從來就是一名戰士嗎”、“踏步走”、“我們需要什么”、“血給你力量”……一支支淺白易懂、膾炙人口的進步歌曲被寫出來,像長上了翅膀,飄蕩在大型政治集會、聚滿示威群眾的街角還有無家可歸的人群當中,激起他們無限的憤怒和勇氣,控訴這個不公平的世界。
“工作和祈禱,晚上睡著干草,你將只能在天堂得到犒勞”——“傳教士與奴隸”
“看那些能量,積蓄于工人之掌,當他們手挽手肩并肩一同作戰”——“血給你力量”
“踏步走,踏步走,踏步走,男孩們在前進”——“踏步走”
這些或幽默睿智,或鏗鏘擲地,或熱情洋溢的歌詞,如果不是發自切身感受,絕對不可能寫得出來。“喬明白我們,因為他就是那個必須睡在機器房和干草堆上的伙伴。”他受到了工人階層和勞苦大眾的愛戴,同時也成了資本家和統治者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危險人物。追溯起來,喬可以作為新大陸政治民謠寫作的鼻祖,而后在美國各個重大歷史變革時期,都有人以他的事跡和作品來鼓舞、號召人群,最著名就是瓊·貝茲在1969年伍德斯托克音樂節上演唱那首“喬·希爾”,她是一位激烈反對越戰的民運歌手。
幾乎是某種宿命,像喬那樣的個體,必定要一邊燃燒所有能夠發光的體質,一邊去迎接他不同尋常的熄火,屬于絕唱的一次。
1914年1月猶他州發生了一樁疑案,喬·希爾很不幸被牽扯了進去,警察指控其射殺一位雜貨店店主(也是一位前警察)及其次子。在押期間,I.W.W.發動了一場拯救行動,疾呼全民起來爭取喬的獲釋。而當時的情況是,確實沒有壓倒性證據證明他就是兇手。因為持槍者在行兇過程一直帶有面具,無法辨識;而另一位原告認為“存在”的槍犯同伙也從來沒有被找到過。此案甚至驚動了威爾遜總統,親自下文猶他州政府請求凍結對他的死刑判決。但奇怪的是喬不大為自己申辯,對此有人猜測他希望以自己一死喚起工人運動在全國范圍內更大的影響。
他曾從獄中給I.W.W.的領袖威廉·達德利·海伍德(綽號比爾)發去電文,上面寫有非常悲壯的詞句:
再見比爾,我將死于藍色反叛
你們勿需花費時間為此哀悼
請盡快盡快,組織起來
1915年11月19日在美國鹽湖城被處決,迄今也沒有確鑿說法。
尸體旋即被運回I.W.W.總部。那一天芝加哥見證了30,000人跟隨靈柩,默默地在大街行走。
歷史上著名的死亡不計其數,而我看重的也不過那么兩次。一次是蘇格拉底,一次就是喬·希爾。一個是從哲學意義上去緬懷,一個是從詩性角度上去通靈。兩種方式之間,交叉究竟為多少?實在很難以言語去衡量。蘇格拉底用畢生去學習死亡,喬·希爾則經營了死亡,一樣的從容不迫,我想如果不是出于生的感悟,絕不可能有這份對死的坦蕩。弗洛姆說過:在人類中,再沒有比區分熱愛生活的人和熱愛死亡的人更為重要了。那么這兩個在眾目睽睽之下接受死亡的人到底是屬于前者還是后者?
喬在臨刑前寫過一份“遺囑”提到:
我的身體
噢,如果能選擇
愿它悉數化為灰燼
等到輕快風兒吹起來
帶到開滿鮮花之所在
也許本將枯萎的那些
因它到來又重新盛開
這就是我的遺愿
祝福你們所有的人兒
人們遵從這個遺愿把他的骨灰分發到了世界各地,包括美國的各個州,只除去猶他州。1916年5月1日,那年的勞動節,在他家鄉瑞典加維爾,被命名為喬·希爾的公園里,一撮細小粉末撒落于一棵櫻桃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