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乳般的日子里

日子如牛乳般流淌。

這話不是我說的。我在大二當上校報編輯時，曾稀罕地把它抄寫在黑板上與一幫學生記者共享，結果有人大笑，有人回頭沖端坐著的作者嘖嘖稱奇——惟獨無人珍賞。

我想我又錯了。我常常會產生與眾人迥異的思想，比如中學時老師問我們，什么樣的字最難寫好，絕大多數的同學朗聲回答“楷書”，我卻莫名其妙地脫口而出“狂草”。尷尬之中，我趕緊甩甩手將那連同句號在內的九個字拋之某個不見天日的暗角。

后來，我與一個穿百褶裙提行李袋的女孩擦肩而過，我緊張地拉過室友問：“卓，快告訴我，我是不是大三了?”阿卓心如刀割般拍拍我身上的灰塵，回答說是。我于是心痛地從記憶的廢墟中把那句話拉扯出來，也拍拍它身上的灰塵，重新體會它的精妙——所謂日子，就是每一天里濃濃稠稠地，盡管芬芳，卻也膩味，可是當你一轉身，那些一天又一天滑得溜遠溜遠。

我之所以大篇幅地寫那一句話，是因為我不得不直面一個現實，我已大三。牛乳般的日子里，還沒細品出大學的滋味，就步人校園的大齡青年行列。

正寫到此，對門一大齡女青年湊了過來問，我寫什么，我苦瓜著臉答曰大學。她大叫一聲你怎么不早說，然后一本正經地教導我：“你要先寫我們這群人，讓別人了解大學，然后再寫點其他東西，告訴別人大學仍存在光明。”她說話時，眼神里閃爍著智慧的光芒，讓我不得不心潮澎湃地下筆，當然，在趕走她之后。

男生與女生的友誼

寫男生與女生的友誼之前，我必須告訴大家一個真實的故事。在某所大學的某系某班，有一位女生以絕對的優勢當選為班花，倍受恩寵，旁人驚問其女果真閉月羞花，知情人告之，該班僅此一名女生。你千萬別笑，而是應該心存憐憫地通過這則故事來為自己安插上想像的翅膀，大膽地猜想，在女生比男生多的班級里，女生的日子是多么辛酸無助。

我正好墜落在這樣一個花園級的班里。人大學的第一次班會活動，我就咬牙切齒地品嘗了那種漫過肌膚直浸骨髓的痛。

那時不知是誰提出，男女生寢室必須自由組合成聯誼寢室，主要任務是在班會上表演節目，以此促進班級男女正常友誼的滋生與發展。我們寢室竟然在第一時間接到一男生寢室主動要求聯誼的電話，多么千載難逢，多么難能可貴，容易嗎我們!于是我們歡呼雀躍，舉杯同慶。第二天，電話鈴響，男生寢室格外親切地問候我們，末了卻婉轉地娓娓相告，他們是如何又聯誼了我們隔壁寢室。一時間令我等無法接受。這是什么話’從高中理科班被捧出來的我們，豈受過這樣的委屈，整個寢室的女生相視無語，物不稀則不貴的悲哀止都止不住地漫上心頭。

男生寢室體貼安慰道：“沒關系，我們會相同對待你們兩個寢室的。”

但是，我們卻不得不屁顛屁顛地跑去和四個男生聯誼排話劇，雖然我們不甘心，雖然我們很委屈，雖然我們痛恨他們腳踏兩只船。

八個女生和四個男生，想要搭配合理地排出話劇而不是鬧劇，確實也是件不容易的事。那時候《流星花園》余溫未消，我們便使用大學校園話劇最常用的一招“移花接木”，將四男比喻為“財大P4”，分別飾演賈寶玉、李逵、唐僧、呂布。演出的最后結果，先是兩個乖巧伶俐的女生被迫裝作林黛玉和薛寶釵，花癡般地爭奪寶玉；接著溫柔可人的海南妹妹受迫扮演一母夜叉去與李逵對戲；然后是微顯福態的大姐式人物忍氣吞聲出演豬八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搶親似地拉扯裹著毛巾被的唐僧，懇請與他一同西去取經；最后是聰明可愛的娟娟，無從選擇地扮演董卓，然后在未來的大學生涯中，“阿卓”就成了她的名字。

掐指算來，十二個人的聯誼寢室迄今為止一共干成了兩件大事，第一件事是女生們自我犧牲換來了第一次班會最夸張熱烈的暴笑，第二件事是，一干人等到成都塔子山公園自己動手燒烤。

盡管男生寢室腳踏兩只船的發指行徑讓我們恨之入骨，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牽動著八個女生的神經，然而不可否認的是，班里第一屆政府心所系之的班級男女正常的友誼，在我們十二個人之間滋生了。為了培育這來之不易的友誼花骨朵，我們商定到成都的燒烤勝地塔子山公園大吃一頓。

剛進校時，師哥師姐們就大力吹捧塔子山，據他們說財大傳統的班級活動就是去那里燒烤。他們還面授機宜：“要一大清早就去搶占坑位，否則竹籃打水一場空。”我想山上隨便挖個洞就烤了唄，還用搶，難道塔子山太過出名，去燒烤的人多得不計其數。與其猜想，不如行動。我們果真早早過去。也難得師哥師姐用心良苦，原來所謂的燒烤勝地，不過是找了塊平地，用水泥四四方方砌了很多桌凳，甚似公墓，因為數量有限，故而搶手。

我們搶在一群華西醫大和N多不知什么大的學生前霸到一張桌子。之所以清楚是華西醫大，是因為我見到了高中同學，原來成都的大學生都愛奔塔子山公園。關于如何燒烤的那段記憶我已很模糊，只記得拍了照，弄臟了衣服。況且現在我饑腸轆轆，也不想為難自己去一一回想那輕煙裊裊，烤肉滋滋作響的場景。

最后四個男生把剩下的蔬菜和雞腿帶回學校煮火鍋了，后來他們拉了肚子。

痛苦的開始并不等于悲慘的結局，因為寢室聯誼，我們在樸素純真的友誼中度過了一段大學最美妙的生活。假期歸來我們有品種最豐富的地方風味小吃可以享受，籃球考試前我們有最自愿的免費教練，QQ秀上買衣服有最慷慨的買單人，更為受用的是別人艷羨的眼光，讓我們深深覺得，當初的那點委屈，算得了什么。真的。

女生與女生的友誼

在大一聯誼寢室活動搞得風風火火的時候，男生中就有一人預言：“我們這樣緊密的聯系最多持續到大二，那時各自有了男女朋友，就會避諱很多。”當時八個女生全對他嗤之以鼻，轉而商量為節約電話費買對講機男女寢室各持一只有事說事沒事聊天的大事。

不料事情發展下去，還果真被那只烏鴉嘴言中。男生和女生的友誼猝不及防就演變成了男生和女生的愛情，女生與男生的愛情，以及我所高歌的女生和女生的友誼。

所要強調的是，這十二個人之間沒有成全一對，足以證明我們友誼的純潔樸素。

在高歌女生友誼之前我要先自我批評。我是一個不善記人名的人，在第一學期結束的時候，我還把班里兩女生的名字混淆著。剛開始是真沒記住，后來久了也不好意思問別人，見了面一概大聲說“Hi”，然后跑到某個無人的角落汗顏地撫慰內心的不安。這也不能全怪我呀，大學不同中學，中學從早晨7：30到晚自習10：00隨時可以看到一張張從不缺席的臉，中途還有各科老師點名批評點名表揚。在大學里，上課聽講記筆記，下課忙著換教室占位置，交流的時間實在不多。值得慶幸的是，我卻能準確說出班里每一位男生的名字，雖然那時彼此見了面不一定打招呼，雖然打了招呼沒準對方還納悶兒這女的誰呀。這全得歸功于我們八個女生擠成一團一個一個點名道姓地評定班里有沒有帥哥。我深信，我們八女深厚的友誼最初就是從那時建立的。

建立了友誼還能夠發展深厚，是因為我們有著共同的特點——八卦，正好應了我們的人數，少一卦都不行。八卦的女生在一起最常做的事是聊天，然后是吃亂七八糟的東西，邊吃邊聊。

每個學期開始的前幾個晚上，我們都懷揣著從家鄉收集來的各色美味貓到一起——通常是隔壁寢室，然后鋪滿桌子(三個桶上架一塊板)圍坐起來。從來不需要話題，就可以開始長達幾小時的聊天，時而歇斯底里地大笑，時而緊張兮兮討論，時而瘋瘋癲癲唱歌。中途必然先后經歷寢室熄燈，經歷保安的敲門：“同學，請安靜點!”經歷保安的第二次敲門，然后是有人說：“我爬到床上趴著跟你們聊。”……最后，往往是隔壁的四個女生全趴在床上睡熟，剩下我們寢室的人擦著嘴邊的唾沫星子不舍地離開。

我們在八卦之余特別地相互扶持，奮力地保證著每一個活潑可愛的我們學習身體兩不垮。大一大二時，我做了不少學生社團工作，夜里很晚才睡，直接導致了早晨不愿也不能按時起床。我們寢室的其他人更是在我的掩飾下順理成章助長著各自的懶惰劣性，起得比我還晚。偏偏班里同學甚愛學習，每天極早地到教室占位，讓我們即使做夢也感到深深不安。隔壁寢室四名美麗大方的姑娘于是義無反顧地站了出來，本著全心全意為同學服務的宗旨幫我們占起位置來，而這一占，就是一個多學期。

我們總是無法抗拒在第四節課上討論—個最俗的話題：“今天中午吃什么?”我在大二辭掉學校團委工作，可以按時吃午飯后，這個話題就幾乎由我發起了。選一個大家滿意的地方吃飯，不僅僅是八個女生的生理需求，更是我們意志頑強地支撐最后幾分鐘，同時保證下午課堂效率的精神寄托。剛開始我們只是討論吃食堂的哪道菜，后來變成了討論選擇學校一二三四哪個食堂。當我們再也無法欺騙自己學校食堂的每道菜味道的時候，我們開始把討論的范圍擴大到校外。大二下學期期末那段時間，我們無法再維持自己對食物準確敏感的判斷，于是將討論改為抽簽，在周圍同學麻木K書的復習階段，我們興致勃勃抽簽的場面倒成了一道特別景致。而現在，當我偶爾眼神中閃過一絲光亮，試探性問到“今天中午吃什么”的時候，七個女生連抽簽的興致都蕩然無存了。

大三就是大三，想吼兩聲自己很青春，事實都會掌你的嘴，不由又想起那句“日子如牛乳般流淌”。

社團里的我和他們

剛進大學時，我對學生社團特別神往，一邊活蹦亂跳地報了校學生會，一邊口水滴答地填了校報記者團的招新表。幾百來號人里挑來揀去，我居然兩邊都進了，舍不得放棄任何一方，于是嗬哧嗬哧地都干了下來。

以前只知道校學生會是學生自我管理的機構，沒想到校團委也是，他們統一招新，我被分配到校團委下屬的團刊編輯部。部長是大我一級學法律的男生，復試時他向我提了一個問題，我沒有聽清楚，他又重復了兩次后，我就堅強勇敢地告訴他我不知所云。我猜想對于嫌他口齒不清的學妹，他印象不深刻都不行。后來，他果然給了我很多機會，我也很賣力，坐到他的位置后，又拼命地在一學期內編輯了包括通訊錄在內的五本書冊，再后來發現身體已吃不消，便辭掉了學生會的工作。

記者團和學生會不一樣，學生會以嚴格的規章制度約束，而記者團堅持以情感維系。這樣一個團隊很容易盛裝下我的心情，我就把它當作自己在財大的一個家，賴到現在。

團里給每一個新團員配備了一名老團員，喚做師傅，采訪不會寫稿等大小問題都可問之，連應急燈在哪買都可以堂而皇之拉來請教。當然，師傅也不是好要的，首先得心悅誠服地銘記團內祖訓“一日為徒，終身為奴”。我的師傅據說是團里的怪才，大概是因為他不怎么學習卻看了太多的書，見解常與人有異的緣故吧。師傅不教我采訪與寫作，他說他也不怎么會，于是總和我聊天。那真是一段慘痛的記憶，師傅看了那么多的書，侃起來他是那綠洲我是那荒漠，叫我如何一次又一次地接受自己那片無垠黃沙的聲聲譴責，師傅又借給我很多書，張五常那三本我比較喜歡，留了說是慢慢看，一看就是兩年還沒完，前幾天還給他，他就說送我了。

師傅那一級的帶完了徒弟，都引退江湖，只剩下他不退，但他也不來團里，行動果真非同尋常。我們于是接過前輩手中革命的槍，開始闖蕩。我先是做了校報的文藝版編輯，然后不知甚解地當了副團長，隨后又招兵買馬收了自己的徒弟。收徒弟時發生一點意外，團里幾個女師傅同時看中了一名東北口音的小帥哥，原因只是在同等條件下，那孩子更逗樂。最后只剩下我兇悍地與小我一天的妹妹小雙爭執不下，小雙甚是可憐，眼淚汪汪地要我出讓，我能堅持到最后多不容易啊，最后我們以10杯珍珠奶茶的價格成交。

小雙至今欠我8杯，其余兩杯還是用幫我錄入文字抵除的。不過她真可憐，千辛萬苦收來的徒弟竟是同級中最早退團的。

現在我的編輯工作已交給徒弟，整天游手好閑混在團里，大概是需要時間一刀一刀割舍掉留念吧。上周六和徒弟輩一同去溫江柳林校區招新，要初試徒弟輩的徒弟輩——連招新都是第二次，我想大學中我們確實不是freshmen了。牛乳般的口子里，老去是多么容易啊。

初試的感覺還是那么羞澀而激昂，理性而執著。有許多小學弟和小學妹站在講臺上說：“各位學長學姐，你們好，我是……”徒弟輩有人悄悄對我說：“師傅，團里都說‘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他一開口，我就死了，我才大二啊!”我心情復雜地看了她一眼，心想：“你干凈利落一聲師傅，我也死了，我也才大三啊！”

不過我們都是欣慰地死在沙灘上。

他們

中學時“一心只讀圣賢書”，到大學后就變成“一心只為前途憂”。現在的大學生都特別知道需要把自己雕刻成什么模樣，才能適應社會需求。他們會尋找許多刀子，什么剪刀、水果刀、剃須刀、螺絲刀，抓住了就義無反顧地往自己身上戳。他們會咬緊牙關堅強忍受，哪怕被戳碎了也渾然不在乎，為了將來，即使是不可雕的朽木，他們也會千方百計讓它長出鮮美的蘑菇。

也許我的比喻太過殘忍，鮮血淋淋，再讀一遍我也突然感覺皮膚好痛。但請相信，我突然決定在文末忍痛再添上這段貌似陰暗的文字，有我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