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多長時間沒有見過她了,應該剛好是四年。
在母親公司的圣誕晚宴上,她穿著縫了很多層白紗的公主裙站在互相寒暄的人群中,好奇地四處觀望。
不是很漂亮的女孩,瞳仁幾乎占據整個眼睛,很少的眼白,手臂在泡泡袖中異常細瘦。
她是人事部王阿姨的女兒,只有五歲,整個晚上我要看好她。
她走過來牽我的手,“姐姐,我叫饒饒。”應該是在寵溺中長大的孩子,不怕生,習慣抬起頭直接望著別人。“不是,她叫瑤瑤。”王阿姨笑著糾正。我蹲下去對她說:“瑤瑤,我是蘇姐姐。”
我跟她商量好,她幫我提可樂,我用托盤裝很多吃的東西帶她到會議室去放動畫片。只找到德國做的短片,看得我們提不起興致。瑤瑤隨著短片里的音樂跳舞給我看,我為她鼓掌。我們一邊吃東西一邊聊天,說了很多話,然后都睡著了。
第一次的見面只有這些微不足道的記憶。一個很喜歡說話的女孩,轉動時裙裾上層層展開的白紗。女孩叫瑤瑤。
如果不是母親說她想我去看看她,我也不會知道她生病。腎炎四個加號,導致尿毒癥,紅斑狼瘡。聽說當身體浮腫得厲害時才發現。
那段時間恰巧我也斷斷續續地在醫院注射葡萄糖,免疫力非常低,常常發燒。母親不許我去探望她,“過些時候好嗎?現在她在加擴病房,正處于傳染期,媽媽怕你出事。”母親紅著眼睛把目光移開,“真是,還那么小,也不知道父母是怎么照顧的。”她抬起頭,意識到我床頭的藥片,哽咽著捂著臉走出房間,“媽媽也沒有照顧好你。”
說實話,對于她的生病我沒有特別地傷心。那么柔弱的孩子,她能承受多少呢,承受不住的時候便會放棄吧。我也在生病,我們境遇相同而已。
一年之后,瑤瑤轉出加護病房,我去看她。沒有太大的變化,稍稍發胖,膚色有些暗淡,頭發長長的扎成小辮子。她坐在病床上看連環畫,見到我的時候站起來喊我蘇姐姐。我很高興她依然記得我。她長高了很多。
瑤瑤住雙人病房,很大,房間的另一面有兩張看護的床位。因為空氣流通得比較好,沒有特別濃烈的來蘇水味。
她靈巧地爬下床,拉我到另一張病床旁對躺在上面的小男孩說:“皮球,這是蘇姐姐。”面色蒼白的男孩怯生生地看著我,抿著嘴不說話。“皮球,聽到瑤瑤說了嗎,是蘇姐姐。”坐在一旁的年輕母親對我點頭微笑。“蘇姐姐,皮球在這兒住著可久了。”聽到瑤瑤的話,我忍不住再去打量他。似乎比瑤瑤還要小,頭發剃光,睫毛長而卷曲,明顯的藥物催致的浮腫,皮膚近乎透明。
男孩身上蓋著薄薄的棉被,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不喜歡這個孩子,完全沒有生氣,從睫毛里驚恐地看別人。
走的時候瑤瑤正趴在男孩的枕旁,給他講思維混亂的故事。他微微側著身面對瑤瑤,聽得很認真,神情愉快。
王阿姨送我出去。我問到瑤瑤的病情,她開始抹眼淚,“醫生讓我再要一個孩子,但是現在還不知道瑤瑤的病因,我怕下個孩子還會有這種病。”她始終也沒有把瑤瑤放在第一位。
我每個星期都去看瑤瑤,在復查或者拿藥的日子我會轉三站車多看她一次。瑤瑤總是單純快樂,即使治療時痛得流眼淚也不會忘記說治療過后要買果丹皮給她。
每次去,同病房的男孩大都在睡覺:他的母親一直守在病床旁邊,仔細地盯著他。醒著的時候男孩也只是躺著,或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從來不到外面去,沒聽過他說話。我問瑤瑤。她說男孩一直都住在這里。瑤瑤很喜歡他。
他跟瑤瑤不一樣,他得的是白血病。
最后一次去是陪王阿姨為瑤瑤做出院前的準備。醫生說瑤瑤已經沒有住院的必要了,她現在病情穩定,藥物注射已沒有什么作用了,按時吃藥定期來做治療就可以。保守的估計可以再活四五年,當然也有機會活得久一些。
王阿姨在醫生的辦公室里伏案大哭。我不太明白,瑤瑤看起來依然很健康,像正常的孩子一樣,那么再活四五年是什么意思?
我起身離開,去找瑤瑤。我見到了那個男孩的父親,很高很瘦的男人,正在耐心地喂男孩吃罐頭。瑤瑤安靜地躺在床上看著他們。我走過去叫她,她轉頭對我笑笑。
男孩吃了幾口就再不肯吃,坐在床上和父親一起玩電動火車。過不多久,男孩開始低低地哭,不停地說疼。那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說話,尖細而且干啞。“疼,疼,媽媽,渾身都疼。”男孩丟開玩具,在床上滾來滾去。年輕的母親撲上去手忙腳亂地扶住他,眼淚大顆大顆地滴在床單上。
“皮球,乖,不哭。”男人輕輕地推開母親,伏在男孩耳邊沉沉地說著話。男孩翻來覆去地拍打著他的臉。他背對我們,無法形容的瘦削枯槁。整個房間充斥著男孩刺耳的哭喊。瑤瑤愣在床上靜悄悄地看著,被王阿姨抱了出去。
醫生和護士進來,簡單地檢查了一下,給男孩打止痛針。年輕母親不肯看,頭支在墻角,肩膀劇烈地抽動。蹲在床邊的男人被進來的醫生推在一旁,然后一動不動看著他們進來,又出去。
注射止痛藥后,男孩漸漸安靜下來,張著紅腫的眼睛尋找他的玩具火車。年輕的母親馬上跑過去遞給他,一邊笑一邊淌眼淚。男孩有些困倦地舉起火車,微張的眼睛,睫毛上掛著細碎的淚珠,眼睛里灌屬淚水。
他把火車的開關打開又關上,之后抱在懷里,向父親伸直手臂,聲音細細地說:“疼,爸爸,你抱抱我。”男人小心翼翼地抱起他,以無比的疼愛和柔情,“爸爸抱皮球。”
他抱著男孩走到窗邊,陽光斑斑點點地照進來,男人的肩膀很寬,把男孩整個包在懷里,手臂旁邊只能看到男孩光滑的頭頂。年輕的母親雕塑一般站在房間的陰影里。“爸爸,火車。”“嗯,火車。”
從頭至尾,這個男人只給了我他的背影。而那張哭泣的男人的臉,那條不斷張開的傷口,他始終不肯給別人看。
我走出病房,站在走廊里不知所措,腦中一片空白。走廊盡頭的長凳上,王阿姨緊緊摟著瑤瑤,眼淚不停地流下來,她們坐在僅有的一小片陽光中,恍若隔世。每個父親母親在這樣的時刻都是恐懼的吧,一個延續了他血脈的生命,一個她生命中的生命,在那么年輕美好的時候猝然凋零,沒有未來。
瑤瑤不明所以地縮在母親懷里,看著我走到她身邊。她抓住我的手輕輕地發抖。她嚇壞了。
我坐下來讓王阿姨先去冼臉。她咬著嘴唇搖頭,一步也不肯離開。瑤瑤掙脫母親,跪在長凳上,搖我的手臂輕輕問:“蘇姐姐,皮球怎么了。你去告訴他們還讓皮球住在這里行嗎,我給他講故事,他就不鬧了。”王阿姨痛哭失聲。瑤瑤也被母親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哭了。王阿姨趕緊捂著臉跑開。我摟著瑤瑤,說不出話。她哭著捶我的肩膀,“蘇姐姐壞,躲開,我不讓你抱我。”瑤瑤只是一個連死亡都不懂得的孩子。
走出醫院,哭如其來的陽光照得我頭痛欲裂。我在路邊坐下來,幾乎不能思考。眼淚終于流下來,我感到害怕。我給母親打電話,我哭著對她說話,感到窒息。“媽媽,我回不去了。你來接我行嗎。媽媽,我想你抱抱我。”
我在路邊埋下頭,汽車一輛輛地疾馳而過。我在等著母親接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