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錦
盡管已經消失很久了,日日經過其曾經的棲身之地時,它倆異常瘦削的龐大身軀,它倆淪落異地他鄉時格外親密的相依相伴,尤其是它倆一位客死異鄉的慘悲,一位失去伴侶后引頸北望的孤鳴,依然深深刻印在我的腦海,依然常常浮現在我的眼前,以至我現在拿起筆來的時候,依然為之動容……
它倆是在三年前的那個夏天,隨其主人——兩位中年漢子來到我所在的這個內地小城,落腳于市區那片待建公園的空地的。從其主人固定在板車上的陳舊棲身陋篷可看出,此前他們帶著它們不知已經輾轉多少地方了,而從它倆瘦骨嶙峋的身軀上,誰都不難讀出,遷徙他鄉的日子里,它倆過得一點也不滋潤,活得一點也不舒暢——盡管所到之處有著遠比大漠深處的故鄉宜人的氣候,充足的水源,美味的食物。
它倆這樣一對龐然大物出現在日日必經的路邊,當然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只是最初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兩位中年漢子如此鞍馬勞頓地帶著它倆跋涉至此,如此餐風飲露日夜相伴它倆,目的何在?意欲何為?及至數日后它倆被牽至一塊平整好的空地,峰披精美的鞍飾,頭頂大紅的繡球,頸系叮當的駝鈴,我才幡然了悟:原來,主人是要讓它倆成為內地都市人休閑娛樂的坐騎,成為內地有市人鏡頭里別樣的塞外風景,并因此得以向口袋里源源不斷地裝入銅板。面對它倆被賦予如此原本不該屬于他們的使命,我的心頭頓生憐憫和悲哀!駱駝,這茫茫戈壁大漠中堅忍不拔的生命之舟,這沙漠惡劣生存環境里人類最可信賴的忠實朋友,竟被人類視為玩物如此擺布、虐待,豈不堪憐?豈不悲哀?
然而,更堪憐更悲哀的是,它倆即便連這樣的日子這樣的生活也享受不了多久,更大的不幸和更可怕的夢魘,正一步步向它倆走來。
也許輾轉太多跋涉太久了,也許壓根就水土不服,也許生性屬于浩瀚的草原和荒涼的沙海,它倆當中的雌性駱駝,終于難耐太多的不適和太多的折騰,病倒在遠離桑梓的異鄉,并且從此再也沒有站起來,再也無法回到魂牽夢繞的天蒼蒼野茫茫的塞外天堂。
據說,它最初僅僅是腸胃不適,腹瀉不止。對于一般動物而言,這樣的小毛病實在不堪一治。可是對于淪落內地的駱駝來說,即便是這樣的小毛病,也是生錯了地方。它的主人帶它走進寵物醫院時,直令看慣了精貴小貓小狗的獸醫們手足無措——不是確診不了病情,也不是不能對癥下藥,關鍵是獸醫們誰也無法把握用藥的劑量。內地的寵物醫生們,誰曾為這樣的龐然大物把脈問診?誰曾有過醫治沙漠之舟的非常經驗?幾個回合耽誤下來,體質原本就已嚴重退化和極度虛弱的它,病情急劇惡化,以至痛楚地倒在盛夏的樹蔭間,在一陣緊似一陣的蟬聲中,不時艱難地抬起沉重的頭顱,看看身邊的伙伴,望望遠方的天空,含淚的眼眸充滿了無限的悲傷、哀怨、留戀和祈盼……
垂死的駱駝哪里知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并未因其將死自然而然地結束。利益的驅動,使人類的殘忍和獸性此刻暴露得無以復加:在現代都市,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熙來攘往的人們面前,主人向一息尚存的它舉起了屠刀,而其目的只有一個——活殺的駝肉才能賣出好價錢。活生生的殺戮,血淋淋的肢解,把駝殤的悲劇推向了卒不忍睹的極致!
于是,接下來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目睹了更為凄涼悲壯的一幕:晨風里,烈日中,夕陽下,形單影只的雄性駱駝,常常獨自引頸北望,幽幽低鳴。這北望,似在極目遠眺相隔千山萬水的廣袤大漠;這低鳴,似在傾吐心中的千言萬語。尤其是這與其龐大身軀形成極大反差的幽幽低鳴,雖然不是仰天長嘯,在我聽來,卻比仰天長嘯更為撼人心魄:它分明是對不能把握自己命運的哀嘆,分明是對不能保護和拯救自己最親密伴侶的愧憾,分明是對親人對故鄉無限的懷念和不盡的思念,也分明是對人類漠視其生性、剝奪其自由、踐踏其尊嚴的難抑悲憤和滿腔控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