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歷史上第一個福利國家實際是在德國產生的,它成為俾斯麥王朝道路統一普魯士的一體兩面。它在德國造成了反康德的另一面:集體價值至上,國家主義占壓倒優勢。
6月底,阿登納基金會邀請六位中國學者訪問德國,重點考察“社會市場經濟”。我們飛抵法蘭克福之后的第一站,是立刻轉機去漢堡,參觀附近的弗里德里希斯魯——100年前俾斯麥晚年棲息的莊園及其墓地。開始我不太理解,為什么要到這樣一個冷僻的地方來?事后回首,反而感謝德國朋友這一善意:如欲考察“社會市場經濟”,確實應該從這里開始。
1871年普法之戰,是俾斯麥王朝戰爭的巔峰。俾斯麥看準時機,力勸普王登基,由國王而皇帝,完成德意志統一大業。弗里德里希斯魯紀念館中最醒目的一幅油畫,描繪登基的情景:諸邦小王拔出長劍,歡聲雷動;威廉一世站在凡爾賽宮的臺階上,位置最高,卻偏于左側;占據畫面中央的是鐵血宰相俾斯麥——著白色戎裝,長靴及膝,綬帶過肩,雙目逼人。當時,德意志正經歷從中世紀共同體向現代工業國轉軌的急劇動蕩,工潮洶涌,街頭沖突此起彼伏。中央黨從教會愛護教民的基督精神出發,首先提出保護勞工的主張;社會民主黨信奉階級斗爭,自然是推波助瀾;俾斯麥出身貴族,大家長愛惜子民的古代遺風使他厭惡資本主義。三者合一,促使俾斯麥回國后立刻推行他鐵血政策的另一面:向右打擊天主教中央黨,向左打擊社會民主黨,卻把雙方保護勞工主張收歸他名下。在他執政最后時期,簽署了6000余條法令,從工傷保護到醫療保險,事無巨細,全由王朝強令推行。有人說,國家提倡的工人福利已經不是社會主義,而是共產主義;俾斯麥則朝后看:“這對我無所謂,我稱它是立法范圍內的實際的基督主義。”世界歷史上第一個福利國家就這樣產生,它確實在馬克思的故鄉出現,卻成為俾斯麥王朝道路統一普魯士的一體兩面。
列寧曾把資本主義發展模式分為兩類:普魯士道路和美國式道路。他據以分類的是土地如何分化,卻沒有注意到俾斯麥的王朝福利,其實它比土地更能說明什么是普魯士道路。“王朝社會主義”的歷史結果,大致可看到三點:
第一,社會福利大大提高勞動力價格,迫使德國工業向新興科技索要生產力。50年內,德國科技拔得歐洲頭籌,工業起飛,成為僅次于美國的第二經濟實體,有實力向工業革命的鼻祖英國挑戰。
第二,社會福利從王朝而來,共同體大家長成為近代德意志的國家認同。依賴國家進行二次分配,共同義務壓倒個人競爭與責任,幾乎成全民共識。這個歐洲大陸的優秀民族,最為理性者曾擁有康德,而最不理性者,則兩次發動世界大戰。為什么會有后者?答案之一,就在福利國家造成了反康德的另一面:集體價值至上,國家主義占壓倒優勢。
第三,王朝社會主義成為國家社會主義前身,兩者夾擊,擠垮了魏瑪共和。后者之所以短命,除了執政者舉措失當,更為普遍的原因,是當時的民主政體“有憲政而無憲政者”。民眾并不認同市場經濟,卻把1929年大蕭條看成是市場經濟的“原罪”。法西斯以“國家社會主義”登高一呼,應者云集。民眾記憶中,“王朝”與“國家”本來就沒有多大區別,變動的是“王朝”,不變的是“社會主義”,而且自上而下。
中國的歷史教科書,是以割斷歷史為能事。如果只讀中國書,幾乎看不出從王朝社會主義到國家社會主義,是水到渠成,一脈相承。漢語不斷以“納粹”簡稱法西斯,給人造成的印象似乎法西斯只是兇神惡煞,其實“納粹”的全稱很溫柔,也很民粹——“國家社會主義”,更能揭示這一潮流的內蘊。“國家社會主義”早在希特勒之前,俾斯麥就曾使用。在他的視野里,勞工是另一支應該愛護的軍隊,故而1891年他在弗里德里希斯魯,曾這樣說:“既然軍隊士兵殘廢了,可以領撫恤金,為什么勞工不能?再過不久,這種見解將被大眾承認。我堅信國家社會主義一定會行得通。凡是要實行這種政策的政治家,都將嶄露頭角。”
以后的歷史乃至今天的現實,都被俾斯麥說中。老歐洲總是追逐國家社會主義,法國學得最起勁,而且“被大眾承認”。以至到今天,法國人把二戰以后的德國“社會市場經濟”解釋成戴高樂主義的樣子:這是美國道路之外的另一種選擇,是“資本主義反對資本主義”。一本以此為名的法國書,近年來正在中國文人中熱烈議論。我或許有機會反駁法國人的一廂情愿,并嘗試回答什么是“社會市場經濟”。此前我先建議,漢語是否能盡快恢復“納粹”原名?“國家社會主義”,這六個字很要緊,最好不要刪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