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中國重新談判
1999年我被任命為歐洲委員會貿易委員。當時,中國和美國的關系非常緊張,北約轟炸塞爾維亞,中國領導人向華盛頓提出了嚴正警告,并且毫不客氣地使用“罪犯”、“侵略者”等詞。但是中美之間關于世界貿易組織的談判一直在加速進行,并且于1999年11月15日達成了協議。對于這兩個主角,過去的事情已經結束。中國已經看到了世界貿易組織的大門敞開了。
中美達成一致時,我剛剛上任,作為歐洲委員會貿易委員,我一直在想,什么才是我們要采取的最好立場?一個就是我們乘中國剛剛達成協議之勢,加速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的進程,當然,這樣中美雙方都會對我們表示感謝;另一個就是走我們自己的棋,去進行談判,當然這可能使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復雜化。
我讓我部門的人員站在歐盟的立場上,對中美達成的協議進行認真的分析,結果認為協議是可行的。美國方面在服務、電信和流通領域所得到的結果并不能像預想的那樣好,而這些領域是歐洲的強項,但對進入中國的外國保險公司數目的限制使歐洲處于不利的地位。正如可以預見的那樣,優先降低關稅的產品主要是美國出口的產品。再說,中國公共市場的開放太有限了。
這些分析最終使我確信,我們要重新談判,盡管很明顯,談判可能是艱難的,并且需要時間。我們和歐洲委員會主席普羅迪及其他相關人員(包括香港最后一任總督彭定康)進行了討論。最后,我們選擇了“行動”。理由當然是經濟利益,但同時也有政治因素:在現在這樣一個全球化的時代,歐盟要有她的聲音。我們要重新談判。
我打電話給中國外經貿部部長石廣生,告訴他,歐盟希望和中國進行更深入的討論,并計劃達成一個互利的協議。他的吃驚并不使我感到意外:“我們已經對美國做了巨大的讓步,你們也會從中得到利益。”這就是說,為什么要給歐盟比給美國更多呢?
在向他表示祝賀的同時,我向他解釋了我的看法:美國人和中國人根據自己的經濟利益達成了協議,這很正常。但歐盟有歐盟的考慮。我們許多領域在全球處于領先的地位,如保險、電信、銷售、制酒等,這些領域中有許多事情要討論。我們必須要維護我們的利益。
我告訴他,我們的要求不會是過分的,如果中國在和我們的談判中也會像和對美國人一樣富有建設性的話,我想我們會很快達成協議。
2000年2月底,雙方工作人員進行首次接觸,并且同意在北京進行部長級談判。
但2月份的會談是令人失望的。在銀行和農業方面取得的一點點進展沒有解決歐盟關心的主要問題。中國方面并沒有太多的行動,甚至還有些后退,所以我必須去北京。在去之前,我給中國同仁石廣生寫了一封信,在信中說明了我們的困難和擔心。
“中國人沒有叫我們回來”
1985年底,我曾陪同歐盟主席德洛爾先生來過北京。我記得鄧小平曾半開玩笑地提到中國人對歐洲人的看法:“那些是傳教士和冒險者。”
談判很艱難,通過和石廣生及中國代表團4天的討論,沒有什么進展。我想沒有必要再談下去了。很明顯,中國部長沒有可以達成協議的空間,他們只是要看看歐洲人的“抵抗力”。我想測試的結果是很清楚的,那就是我們是非常強硬的。最好先停下來回國,我打電話給普羅迪并得到他的認可。我告訴石廣生,我們很失望,但我可以隨時回來,如果北京告訴我,你們可以走得更遠的話。石廣生看著我,好像在看我的“威脅”是不是真的。他說我知道。我知道他應該知道我知道,在幾個月前,當美國人和他們談判時,美國人也有非常困難的時候,他們也決定離開北京。當支付了旅館費后,他們又被告知,中國總理要接見他們,并且達成了協議。我們也“要走”,但中國人沒有叫我們回來。
“歐盟繼續阻止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這是《論壇》2000年4月3日的標題新聞。2000年4月10日,一回到歐洲,我就向正在布魯塞爾舉行的歐洲部長會議匯報,歐盟的很多利益沒有被考慮,還有很多的障礙,比如電信等。我告訴部長們,希望能重新給我談判的授權。同時也向中國表明,歐盟所有的成員國都堅定地站在一條線上。歐盟已經表明了她的靈活性,也希望中國采取同樣的態度并考慮歐盟的特殊利益。
部長們的反應是積極的,歐洲議會也一樣。15個成員國部長的一致立場和歐洲議會的支持是一張很重要的王牌,同樣也要告訴正在世界貿易組織日內瓦總部討論中國入世的其他合作伙伴:中國和歐盟達成協議是其他所有更深層次工作的前提。為此,我給美國、加拿大和其他幾個亞洲同行打了電話。
4月25日,我給石廣生打電話,告訴他我和歐盟部長們及歐洲議會的討論結果。我告訴他我已經得到進行新一輪談判的授權,并且希望得到一個平衡的結果。很明顯,這意味著我們準備重新審視我們最新提出來的一些要求,但希望在其他方面得到滿意的補償。我們希望有結果,但不會不惜代價。在這方面,中歐之間的友誼關系要落到實處。
石對我說:他和中國總理朱鎔基很認真地研究了上次談判的結果。在某些問題上,不可能有任何新的讓步。但在另一些問題上,中國可以采取一定的靈活性。最后,我們決定于4月26日發布一條新聞公報,內容是:“石先生和拉米一致同意在5月15日這一周就中國加入世貿組織進行新的討論。”
“歷史性的一步”
在飛往北京的航班上,我重新看了我同事準備的資料和記錄,政治背景應該是很有利的。中美關于中國加入世貿組織的協議正有待美國國會批準。投票結果是不確定的。很明顯,如果中歐達成協議將會有助于美國參眾兩院對中美協議的批準。
如果中國過多地向歐盟讓步,可能會使美國的部分議員指責克林頓政府“軟弱”。我重新認真地看了談判的情況和在下列每一個領域可能回旋的余地:手機、財物保險、人壽保險、汽車、進口制度、分銷、銀行、旅游等。
2000年5月16日,我們來到了中國外經貿部。我們充實了我們的理由,更加具體化了我們的要求。石先生認真地看了看材料,和他的代表團回到一個房間。我們被告知:我們的最后一個建議值得考慮,并將征求其他部長的意見(我想是和總理本人)。第二天上午,我們又重新見面了。石先生沉著臉,顯得很憔悴,對我說:“對不起,拉米先生,我沒能說服其他部長們接受你提議的內容。”
他說他將要總理做出決斷。這時,一個人給他送來一張紙條,他認真地看著,然后放在桌上,說:“不論我們是否達成協議,總理都要見我們。”他接著說:“40分鐘后我們將見到朱總理。”
我知道,“關鍵”的時候就要來臨了。當我們去見朱總理時,我們考慮著各種可能出現的情況。“沒有歷史性的握手”,這是我們感到不太令人鼓舞的信息。
朱總理很平靜地說:“我很高興再見到你,拉米先生。我知道這個星期大家都做了許多努力,希望能夠達成一個協議,石部長一直都向我匯報談判的進程。”
他停了一下,拿起一張寫著中文的紙繼續說道:“總體上來說,拉米先生,我們可以接受你的提議,并希望你能盡快和石先生將其細化。特別是我非常高興我們就外資只能在手機企業中占49%的股份達成協議,我們不反對超出49%,但不是現在,謝謝你能夠理解和接受。”
我開始發言:“謝謝你,總理先生。我想告訴你,我是如何看待自2月份我首次到北京以來所進行談判的進程的。有兩件事值得一提,第一件事是我向歐洲部長會議解釋說,你們很難接受51%這樣的條件,我當時說對你們來講50%是底線。部長會議同樣尊重這條底線,前提是能給歐洲其他方面的補償。也正是帶著這樣的授權,我又回到了這里。
“第二件事我準備接受這個底線,但希望可以在其他三個領域得到滿足:第一是歐洲企業可以進入中國手機市場;第二是在分銷領域能有更多承諾;第三是在人壽保險上給歐洲企業增加一個執照的名額。”
吳儀要求發言,她過去曾任外經貿部部長,她說:“我希望談一談分銷,我們需要確立產品的名單。”
我回答她:“如果是增加名單的話,我可以接受。前提是中國取消各種限制。我重申,如果你們同意的話,我們可以立即準備好材料。”
朱總理抬起頭直視著我。我知道,“判決”就要下來了。
“我很認真地聽了你的發言,拉米先生。我現在可以很正式地告訴你,我接受你提出的三個條件。”
“謝謝你,總理先生。”
“我對歐盟能夠理解我們的困難表示感謝。如果技術上的工作進展順利的話,我們將簽訂協議。這對雙方都是一個勝利,它反映了中國和歐盟的友誼。”
作為結束,他說:“你是一個誠實的人,拉米先生,但是和你談判很困難。另外,石先生掉了很多頭發,現在差不多快和你一樣了。”
代表團爆發出輕松的笑聲,我們充滿信心地離開了。不久又和歐盟代表團重新回到北京來落實協議的最后細節。
當然,這一協議并沒有滿足歐盟的所有要求,但是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協議。它包括對歐盟感興趣的130個產品和服務的關稅減免;允許歐盟保險和電信企業在中國成立合資企業,并且縮短了時間;取消大部分分銷領域的限制。但是在這些具體內容之上,這個協議還對我們有著雙重的意義。首先是歐洲在重大談判中的蘇醒。它證明了這樣一條真理:只有聯合的歐洲才能強大和受尊重;另外就是協議為開辟一條均衡世界的道路做出了貢獻。我們在和中國及所有合作伙伴一起加強相互之間人員和商務交往的同時,為世界的穩定和均衡做出了貢獻。
經過最終談判,世貿組織將在多哈最終接受中國。有這樣一個占人類人口1/4國家的加入,我們已經不能再說全球化只是西方人的事了。“這是歷史的一步”,媒體這樣評論。我們對此也深信不疑。
《以歐洲的名義》 [法] 帕斯卡爾·拉米著 苗建敏譯 中信出版社 2004.02 定價:2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