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岳 高芾

生存的一面，哲學的一面

連岳

巴菲特喜歡伯特蘭·羅素；而伯特蘭·羅素喜歡的哲學家是萊布尼茲，他也認為在全世界哲學家中，他最了解萊布尼茲，在他的《西方哲學史》的美國版序言中，有這樣一句話“我毫不懷疑，很多人對于我所述及的任何一個哲學家，——除了萊布尼茲之外——都比我知道得多。然而，如果這就成為應該謹守緘默的充分理由，那么結果就會沒有人可以論述某一狹隘的歷史片斷以外的東西了。”

這個被羅素稱為“千古絕倫的大智者”，最重要的著作是《單子論》，他相信有無限個實體，即為“單子”，每一個單子都是一個靈魂，而任何兩個單子彼此沒有任何因果關系，它們之間存在“前定的和諧”。這個哲學體系讓羅素著迷，覺得它美到了極致。我沒有太多哲學的頭腦，不太能看出來它的美，無法沉醉在這杯酒里。更糟糕的是，很多沒有哲學頭腦的人，在不懂的哲學體系面前，一般不太愿意承認自己不夠聰明，他們往往會得出更有利于他們，也更快樂的結論：這些哲學家是吃飽了撐的，刻意要生造出許多想法和批評。把他們搞火了，他們還會逼哲學家喝下毒酒閉嘴。蘇格拉底就是這樣死掉的。

萊布尼茨不愿意成了第二個蘇格拉底，所以，他把《單子論》以及其他哲學著作藏了起來，從不發(fā)表。他希望在庸人們中好好地活著，甚至是分一杯羮。他甚至窮其一生巴結庸人，他寫了無數(shù)多的文章，符合大眾的要求，絕對政治正確，基調(diào)是樂觀主義，堅持正統(tǒng)，恪守淺薄——像現(xiàn)在的專欄文章以及美國的《讀者文摘》雜志。他的目的是要取悅王公以及后妃。即使是流俗文章寫得不錯，他也取悅不了這些人，因為他小氣，舍不得行賄，即使在這些人結婚的時候，他也要省下紅包錢，只是對新娘子說一個黃段子助興。這樣一個人，混在權貴旁邊，如果知道他還寫了一些不合時宜的哲學書，下場一定不妙。

問題是，他為什么一定要混在權貴旁邊？他的智慧足夠愉悅自己，他聰明到能與牛頓同時發(fā)明微積分，他的著作發(fā)表于1684年，牛頓的發(fā)表于1687年。這兩個人聯(lián)手完成了知識史上的奇跡。也許只能說明生活的碎屑是有足夠吸引力的，大到能使萊布尼茨放棄哲學面目，相對來說，許多智力一般的人為此放棄自由與尊嚴、智慧與趣味，就顯得更不奇怪了。

彭翼仲遇警

高芾

我是天津衛(wèi)人，就在海河邊上長大。庚子那年，鬧義和團，我十八歲，洋兵攻陷了大沽口，全城一片火海，打家劫舍的數(shù)不清。

辛丑以后，換了直隸總督。新的總督姓袁，他任命了一位趙總監(jiān)，讓他辦巡警。我左右在家吃閑飯，就報名當了差。上崗那日，趙總監(jiān)給我們訓話，他說：辦好巡警，讓人人守法，就鬧不成義和團，咱中國就不用年年向洋人交銀子了。

聽說天津巡警辦得好，太后老佛爺都知道，調(diào)趙總監(jiān)進京當差，他特地稟明袁大帥，把咱們幾百號弟兄都帶了進京，也讓天津巡警長長臉。

我分到五道廟。這地方原本荒僻，近年添了不少住戶，可街道一年比一年爛，有時候下雨，馬車洋車陷在道旁，得幾匹騾子才拉得出來，路邊的大坑還淹死過誰家的孩子。可算有家報館挑頭兒，出大份子，老百姓湊錢，要好好修修這條路。

修路期間，一切車輛不得通行。我和幾個兄弟輪班站在南北街口值崗。

挺晚的天兒，又冷，站在風口真不是個事兒……昨兒下過雨，一踩一腳泥，路人都在罵罵咧咧……再有一個時辰，我就下班了，得到胡同口大酒缸喝個幾盅，袪袪寒氣。

一輛馬車打轉(zhuǎn)角駛了過來，并沒有停的意思。

“停車！不知道這兒不讓過車嗎？”

馬夫勒住馬，看看我：“這是報館的彭老爺……”“誰也不成！”在天津衛(wèi)，達官爺我見得還少了？嚇唬誰呢？

轎車簾子掀了起來，露出一張薄臉：“這位兄弟，我知道這條街不讓走車，可是我今兒個去拜客，穿的是禮服，地下那么臟……我就住在前邊的京話日報館里，幾步就到，請你放行。”

我固執(zhí)地搖搖頭。趙總監(jiān)說過，好巡警六親不認。穿禮服就讓走，老百姓的破衣服就該濺泥？

那人有些惱了：“你……這條街是我出錢修的，你知不知道？今天偶然走一次，想來也沒什么不行！”

我才吃了一驚：他就是彭先生？街上老少爺們兒說起他來，個個挑拇指，夸一聲“仁義”。他辦的京話日報，街邊閱報欄就有，我也常溜幾眼，上面常有窮哥們兒的投稿，都不收錢。這要擱平日，我一準兒上去恭恭敬敬請個安。不過今兒不行，他犯了條例！

我舉手敬了個禮，嘛也沒說，就是攔著馬頭不走開。

車中人嘆了口氣，撩開簾子下了車，馬車勒轉(zhuǎn)頭，他自個兒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說真的，我挺不落忍的，想找補句什么，沒說出口。

第二天上崗，東頭開茶館王大爺正在閱報欄看報呢，一見我就嚷嚷：“柱子！昨兒晚上是你當班吧？上報啦！”

彭先生在《京話日報》的頭版用白話詳細記述了昨晚的事，末了說：“是我不對，趕緊下車。我還得把那巡警好好夸一頓。……向聞天津警察，辦理大有名譽，巡警最關緊要，不可視為兒戲。”題目就叫《巡警盡職》。

王大爺沖著我樂：“柱子，你得意啊！”我抿抿嘴，心里盤算著，也花三個銅子買份報，下次休假帶回天津去，給我娘瞅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