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切都處在一種無法說清的懊惱與憂悶之中。
面容倦怠的安吉伯跟這群背井離鄉的錫伯人沒有兩樣,他日復一日地蜷縮在發黑的帳篷里,昏頭昏腦地守望著流轉的光陰。他感到他們這群人簡直可以說是死有余辜、姍姍來遲的春季給他帶來了一種莫名的喜悅??刹皇敲矗谝粋€陽光明媚的春日正午,一群無所期望的漂泊異鄉的錫伯人面對帳篷外的荒原,總可以想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想。人在孤寂郁悶時不慎沉湎在對往事的無窮無盡的回憶之中是常有的事。正如他們熬過無數個漫長寒冷的黑夜之后,在歷盡了像如注的風暴似的接躥而來的災禍之后,經過好幾個月機智韌性的長途跋涉,他們終于走到烏里雅蘇臺古城。凜冽的西伯利亞寒流驚擾了他們不安的睡眠,似乎沒有半點理由讓那些個殘破而凄涼的畫面在記憶的河床下沉積太久。現在,白天黑夜都清晰地聽到,男人的抱怨聲和女人的嚶嚶啜泣聲、有時還隱約聽見閑坐在帳篷外面的蓮花在低聲唱歌,盡管這個時候她唱情歌唱得有多么優美動聽,但悅耳的聲音里卻充滿了怨氣。一般說來,在早春時節寧靜的夜晚,幾乎人人都可以睡得像一個爛醉如泥的酒鬼,你也完全可以想象出來在營房上空連成一片的甜蜜的呼嚕聲。不過,安吉伯這幾天無法心安理得地睡覺,從帳篷外面斷斷續續傳來的不那么連貫的話語,有時也會延伸到正午時刻的陽光之中。嗡嗡嚶嚶的話語使他小心培植起來的睡眠的花蕾迅速凋萎。各種不祥的議論聲紛紛揚揚地從營房的每處陰影里傳播開來,偶爾還夾雜著一些懊惱的抱怨和嗚咽。
“你現在明白了吧?”
“明白了什么?”安吉伯茫然地忽閃著一雙呆滯的黑眼睛。
“你現在該明白了。你弟弟安吉福跟著我們來了,可是你的弟媳婦巴梅卻死在路上了。我們這群人在遠離故園時把什么樣的情感都一古腦兒地傾注給自己的骨肉親人了,惟獨自己的生存欲望被忽略?!?/p>
面容剛毅的圖其順坐在安吉伯對面的一塊破破爛爛的羊毛氈子上,手里撫弄一只甜睡的小花貓。這只貓已經睡了很久了,眼下還看不出就要從甜美的睡夢中蘇醒過來的樣子。圖其順剛毅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不甚清晰,因為西斜的夕陽使帳篷里的亮光愈來愈弱?,F在他的一只大腳富有節奏地輕輕搖晃,他聽到帳篷外面的蓮花嘴里哼著一支叫著《雅琴娜》的古老曲子。安吉伯發現,從圖其順嘴角邊隱約掠過一絲轉瞬即逝的苦笑。
“以后不知誰要死,”安吉伯說,“一路上不斷發生死人的事?!?/p>
“以后我們都要死的?!?/p>
“什么?”
“用不著大驚小怪,隨著降生和發育,人不知不覺地走向墳墓?!?/p>
此刻,正是春日午后的美好時光。搭在漫無邊際的荒原卜的帳篷中幾乎看不到什么生機盎然的景色,營房四周空曠的野地里的斑斑駁駁的糞便很早以前就被風干了。那些倒斃的馬匹和駱駝的骨架由于雨水的沖刷或者太陽的曝曬,日漸發黑了。
帳篷門外的那座光禿禿的土丘,也許是距離太近的緣故,從敞開一半的門簾中望出去,安吉伯只能看見荒涼的土丘的局部。在土丘的邊緣地帶,富倫泰正在牧馬。斜騎在馬背上的富倫泰看上去顯得不那么小心謹慎,更多的時候是漫不經心,像安逸的野豬一樣隨便,他似乎不那么專注于牧馬,而是身不由己地東張西望,
安吉伯的目光越過那些瘦骨嶙峋的馬群,駐留在緩坡下面的那片平坦的荒原上。那是一塊長出野草的荒地-野草漸漸拱出松軟的黃土,顏色日漸濃了。不過,在馬群的踐踏下,粗粗看來,野草顯得不那么有生氣。
現在,安吉伯終于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看見去年冬天的可怕情景了。去年冬天,他們饑寒交迫困在這里無人問津,如果不是荒原盡頭杭愛山上那些縱橫交錯的枯木的提醒,他們實在想不出在那皚皚積雪覆蓋原野時的傍晚,或者清晨拿什么東西燒火做飯。在下過一場鵝毛大雪的早晨,安吉伯和一群嘟嘟嚷嚷的獵手上山砍柴火,快要走到杭愛山腳下的時候,疲憊的坐騎慢吞吞地走著,安吉伯斜騎在馬背上迷迷蒙蒙快要陷入甜蜜的夢鄉之中。突然,從白皚皚的積雪里滾出一樣黑東西。安吉伯的坐騎噴著鼻子騰空而起,像一只受驚的老鷹,從黑東西上面驚悸地飛躍過去。就在這個短暫的瞬間,那黑東西用孱弱不清的聲音說:“救救我吧!”原來這是一個男人,他軀體的一半深沒在積雪之中。他的身前身后是開闊的雪原,這時,安吉伯非常清晰地看見,一個頭戴羊皮帽的男人費力地在雪地里直起腰來,那情景仿佛剛剛挨了一發子彈倒下去后又迅速吃力地爬了起來。由于那人的面部粘附著星星點點的冰霜,安吉伯無法看清那人的臉。不過,從那人說的一句話中可以約略判斷是錫伯人。安吉伯策馬湊了過去,他的身后緊跟著一群面容憂郁的馬甲。安古伯滾鞍下馬,目光滯留在站在前面凝然不動的男人身上。他只是隱隱約約感覺到,有一個追趕親人的錫伯人,在一陣歇斯底里的神經錯亂之中,茫然走出家鄉,像一條無家可歸的狗一樣,心急如焚地從他眼前匆匆飄過。站在他眼前的正是一個被眷念親人的情思弄得昏頭昏腦的錫伯人,他是誰家的親戚?細細看來,他只能是一個錫伯人,一個匆匆追趕自己親人的錫伯人,“哥哥,我的哥哥!——”那人忽然摟住安吉伯狂叫起來,“哥哥,我總算找到你了,我是你的弟弟安吉福呀!”安吉伯有點不知所措。一個和自己朝夕相處的人很容易發覺他四周的變化,但弟弟安吉福的變化冷不丁使他大吃一驚,這種變化只能在時間的空隙間出現,令人猝不及防。與弟弟在無邊無際的雪野上相遇,既沒有給安吉伯帶來一絲欣喜,也談不上任何快樂,只是帶來無窮無盡的憂傷和焦慮……
安吉伯一面凝視著遠處在緩坡下面牧馬的富倫泰,一面留意著那團飄飄忽忽的黑影,這就如同在晴朗的天空觀賞下雨時的情景,綿綿細雨在荒原上是非常罕見的。因此這些情景總是給人一種不那么真實的感覺,和不慎走神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圖其順小心翼翼地放下小花貓,捂著腮幫子,又把自己的看法說了一陣,安吉伯總算不再回憶往事,但帳篷里的氣氛仍然顯得很尷尬。安吉伯心里很明白,他們的命運似乎已經陷入絕境,沒有任何出路了。
“關于沒糧的事,咱們怎么對協領阿木胡郎說呢?”圖其順又說。
“我小知道?!卑布f,
安吉伯想到他們已經沒糧可吃了,現在只有靠一種辦法活下去,那就是聽天由命。
一道光影在帳篷門前一閃而過,在緩坡的右側湮沒不見。在安吉伯原來的視線中又顯現出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這是他的妻子蓮花。蓮花的左半身被敞開一半的門簾分割和遮攔,安吉伯無法看清妻子的整體。在不知不覺中,山于明媚的日光稍稍挪動了一下位置,安吉伯便能夠清楚地看見那根橫貫帳篷與帳篷間的晾衣繩。這時傳來一陣輕盈的聲音。晾衣繩上空空蕩蕩的,荒原上是沒人敢洗一下臟得發光的衣服的,這是由于荒原上缺水的緣故。安吉伯微微俯轉了一下視角,便在晾衣繩上看到了五顏六色的形狀不一的布片。空氣中彌漫著牛糞散發出來的氣息,安古伯嗅到風中摻雜的松木的清香。有些場景是難以想象的,譬如他的弟弟安吉福懷里抱著幾根風干的松樹枝條從門外走了進來……安吉福呲牙咧嘴微笑著走進來。冰霜沾滿了他的頭發,胡子和衣服領子,以及淡淡的眉毛。他們兄弟倆隔著一張棗紅色木桌默不作聲地坐在冰涼的帳篷里。安吉福敞開羊皮大衣露出多毛的陶部。安吉伯看見一只滾圓的黑虱爬過他多毛的胸郎,在下巴和脖頸的陰影處停留了片刻,義順著鬢角往上爬,最后終于在他濃濃黑頭發里消失了。安吉福開始用手指在虱子爬過的胸部搔癢。這時候安吉伯想起了領隊協領阿木胡郎。他感到協領阿木胡郎不是人。這個陰毒的阿木胡郎!安吉伯接著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情景。那時候大家伙剛在帳篷里坐下來,打算聽聽安吉福一路上的不幸遭遇,突然阿木胡郎走了進來,身后緊跟著兩個提燈籠的親兵。阿木胡郎沒穿皮人衣,好像不怕凍死似的。這個性情無常的領隊官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經年的酒氣,他直瞅著安吉福說,好吧,你跟我們一起上伊犁吧,安吉福就這樣留下來了,住在他哥哥安吉伯的帳篷里。這個莽撞的安吉福由于好幾個月流落在外,血液中祖先的陽剛之氣早已蕩然無存。他雖然歷經坎坷,可對誰都一字不提,一連好幾個黃昏或早晨,他像一棵樹一樣矗立在帳篷門前,對著寂靜的雪野發愣。
安吉福搔癢的動作越來越頻繁,姿態越來越粗魯,可是他的神情卻一如往昔那樣心不在焉。安吉伯凝望著沉默不語的弟弟,憶起弟弟安吉福每天都默不作聲地跟著那些滿腹牢騷的步甲或馬甲們上山砍柴火,從來不談他自己的事,過了一個星期左右,他們才從他嘴里打聽到一些巴梅在路上餓死的情形。他說的不是他的事,而是他妻子巴梅的事。安吉伯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從弟弟安吉福迫到營地后,營房的一切都攪亂了。事情發生在一個寒冷刺骨的漆黑夜晚。安吉伯記得那天烏里雅蘇臺將軍成哀扎布派人趕宋一群上等的馬匹,把他們瘦骨嶙峋的馬匹換走了。正當他為眼前歡樂的景象激動不已時,富倫泰不露聲色地從營地逃走了。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時候逃走的,但他們都忘不了富倫泰每天晚上面對雪野胡言亂語的可怕形象。那時許多人暗自估計他得等到來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才逃跑。可是這個傻東西根本等不了那么久,誰都知道,富倫泰沒日沒夜惦念留在故鄉的穆爾根芝姑娘。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一帶的小伙子像蜜蜂圍著鮮花一樣圍著漂亮賢慧的穆爾根芝團團轉。她是那種身材苗條模樣溫柔的姑娘,笑起來比新翻的田地還要甜。那時候富倫泰在圖其順家下活謀生,可是后來他和圖其順一家子都被移駐伊犁了,于是不得小解除婚約。大約十二月以前,有一天,一輛馬車由遠而近開到營地,聽說這一家人也是從興隆臺來的,他們帶來的消息說穆爾根芝已經結婚了。那時,一直閑坐在帳篷門前的富倫泰怔了一下,他內心深處的那根弦又被觸動了、他仿佛嗅見夏季飄浮在遼河上空的故鄉泥土的清香。第二天,富倫泰便像幽靈似的失蹤了,人們四處找也沒找到,又過了幾天,兩個蒙古人把餓得快死的富倫泰送到營地來了,富倫泰仿佛躺在車上睡了一覺,人們跑過去看他的時候,他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在昏沉之中仍然大呼小叫:你們放開我!你們讓我回家去!……,人們不禁目瞪口呆,在這個世界上,他哪有叫做家的東西呀……
這時安吉伯凝望著弟弟安吉福回憶往事。
安吉伯心里清楚,自己從帳篷內舉目眺望的神態一定容易被圖其順誤解為恐懼,為了消除這些夢幻般的誤解,他有意識地調整了一下坐姿。
“往后的日子不堪設想。”圖其順說,
“哦,不知道——”安吉伯說。
“嗨,不知道什么時候走?!?/p>
“上哪兒?”
“上伊犁去……咱們沒糧的事不會忘吧?”
“不會忘。”
“安吉?;钪业皆蹅?,你至少該高興吧?”
“高興的。”
“那么你并沒有忘記他是你什么人?”
“沒有?!?/p>
“是什么人呢?”
“弟弟?!?/p>
“對啦,弟弟?!眻D其順強調了一下,他說話的聲調使人感覺到他的心力正糾纏在另外一件事情中,或者是沉醉于某種未來的企圖和往事的片斷中。
“你也許是在想一件什么事吧?”圖其順又說。
“哦,是的?!?/p>
安吉伯轉過身來,他的目光落在和他頭頂平行的一塊熏馬肉上。熏馬肉吊懸在天窗下面光線充足的空間,看上去像一團風干的黑泥團。這塊肉只夠吃一天,也許夠吃兩天,或者夠吃一星期。
這時蓮花走了進來,這個風韻猶存的女人臉頰被荒原風吹得紅撲撲的,她高挽著袖子,露出潔白豐腴的手臂站在從天窗射進來的斜斜的光線之中。
“今天下午還吃熏馬肉嗎,安吉伯?”她下巴巴地問了一句,然后懶洋洋地等待著。
“隨便吃什么吧?!卑布f。
“什么?隨便?”她問。
“是的?!?/p>
安吉伯的嘴邊迅速滑過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從他憂郁不安的面孔來看,那神色像是沒有半點食欲。蓮花似乎還在等待著什么。她仍站在斜斜的光線之中直瞅著丈夫,她驚奇地發現丈夫的眼窩一下子陷得很深很深,眼珠的兩角粘附著風干的眼屎。這時坐在他對面的圖其順仿佛有些神不守舍,他的目光像是一直留意著在帳篷外面的荒原上牧馬的富倫泰。視線之中的富倫泰正在低沉地唱著什么歌。圖其順的目光沒準是被富倫泰的歌聲所吸引。安吉伯感到懨懨欲睡,但他仍坐在原處不動。
“安吉福今天上哪兒去了?”他問她。
她含糊地吭了一聲。“不知道?!彼D過身,臉上浮出一絲轉瞬即逝的笑意,看了看正縮在帳篷里懨懨欲睡的丈夫。安吉伯在朦朧之中聽到外面突然響起了一片亂哄哄的嘈雜聲,像是夏日黃昏突降的暴雨中人群四處奔散的聲響。他仿佛睡了一會兒,他剛剛從惺忪的睡意之中蘇醒過來,只見弟弟安吉福跌跌撞撞地走了過來。
“安吉福,你上哪兒去了?”安吉伯問道。
“找吃的東西去了還不行嗎?”
帳篷門外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幾個蓬頭垢面的小男孩在帳篷間的空地上嗷嗷叫著玩捉迷藏游戲,有的孩子搖搖晃晃地擠進大人群里隱伏起來,然后又返身朝別的地方跑去?,F在,安吉伯的帳篷門前云集著一群憤怒的男男女女。一個寬厚結實的男人急忙在人群中尋找著什么,他憤憤然回顧的神情更像是在人群中搜尋著一個熟悉的面孔。很快,他的目光駐留在一個被許多日漸衰老的婦女簇擁著的女人身上,這個孱弱的女人倚在另一個女人身上,極其傷心地嚶嚶啜泣,不過她哭的聲音顯得非常微弱。安吉伯隱約聽到一兩句罵人的話。
“不要臉的東西,不是人!”
“牲口!”
“安吉伯,你出來?!?/p>
安吉伯匆忙走出帳篷,他身后緊跟而出的是圖其順,人們看見圖其順之后,臉上嚇人的表情慢慢消散開。紛紛沖著他凄然一笑,垂下頭不吭氣。
“出什么事了?”安吉伯問。
“去叫你弟弟吧!”有人說。
“牲口!”一個女人罵道:
安吉伯的身體在陽光下顫栗,一種不祥的預感從他內心深處隱隱掠過,一切都是變幻莫測的,不可思議的,令人可怕的。大概是為了使安吉伯和蓮花不至于氣死,有個男人迅速把安吉伯拉到一邊,喋喋不休地講述安吉福強奸那音芝的經過。安吉伯驚悸地聽著。可惜的是,由于講述人過于憤怒,把事件發生的來龍去脈說得含糊不清。
被強奸的那音芝,呆若木雞地站在人群中,辛酸地憶起剛才的瞬間。那時候她在帳篷里正脫光衣服擦身子,擦身的時候她眼前遠不止一次地浮現出跟丈夫銷魂的片斷。煩惱的月經期昨晚才接近了尾聲。這時在帳篷門外,安吉福沿著小路朝這座帳篷緩緩走來,不時地在沒人的地方停下來東張西望。由于擔心某種可怕的閑言碎語或者別有用心的議論誹謗,他走路的姿勢一如往常那樣恍恍惚惚,好像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了地方。營地上的靜謐和安詳的氣氛似乎增添了他的不安情緒,他竭力做出一副若無具事的樣子,這就使他的舉止顯得更加荒唐、安吉福站在那音芝的帳篷門外猶豫了一會兒,這期間他非常舒適地想了想偷吃東西時的歡樂意趣,想到今天只有那音芝獨個兒在帳篷里,她丈夫一早便上山砍柴去了。他伸手掀開帳篷的門簾走了進去。
“??!——”
“??!——”
進來的安吉福和正在擦身的那音芝異口同聲地驚叫了一聲,但發出來的聲音驚人的低。
“你別動就好,我要找點吃的東西?!卑布Uf,“快把我餓死了,有沒有吃的東西,你把餅子放哪兒了?”
那音芝恐懼地凝望著他周身顫抖,吞吞吐吐地說:“就在筐子里……你……你吃完就走,我要穿衣服……”
“你不動就好,對,就這樣看著我?!?/p>
安吉福拿起錫伯餅狼吞虎咽,他邊吃邊貪婪地欣賞著那音芝線條起伏的胴體,一股股揪心的暖流涌上心頭。他很快就吃完了筐子里的兩塊餅子。
“走啊!”那音芝說。
安吉福把面前的空筐子推到一邊,也許他沒有弄明白那音芝剛才那句話中包含的意思,抬起頭直直地盯著她看。她也提心吊膽地注視著他。大部分時間,他們就這樣對視著。
“你不要動,這樣站著很好看。”
說著安吉福湊過去,摟住她按翻在地,一泡尿的工夫安吉福干完了那件事。安吉??觳阶呦驇づ耖T口,回過頭來露齒一笑,“我可不是個騙子,我敢說,你家一定也沒吃的東西了吧。”這話在他自己耳朵里聽起來也顯得有點孩子氣。他的興奮勁兒漸漸消了下去。他懊惱地走出門去。
委屈和火氣愈來愈強烈的那音芝,這時仿佛睜眼看到了某種可怕的東西,能使一個人對自己周圍現實懷疑起來。他又看到這個面容可憎的安吉福,流浪漢,這個害死自己妻子的惡棍,仿佛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一下子變成了另一種樣子。她看到她憤怒的丈夫,看到他那鼓起的大腦門和那強悍的鷹鉤鼻子,那兇狠無畏的深陷的黑眼睛,看到他那身強壯無比的肌肉。
這真是個驚人的發現,這個發現使她懷疑起來;既然我有這樣健壯的丈夫,那為什么還讓安吉福欺負我呢?她頓時感到無地自容役臉見人,于是扯破嗓子喊道:
“來人呀,安吉福強奸我了!——”
帳篷門前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那音芝拉開門簾又喊道:安吉福強奸我了!
現在依然是春日午后的美好時光,人群云集的帳篷門前聽不到什么說話聲音。每個人都暗暗想著自己的事。一群上山劈柴歸來的人馬終于出現在營地的正前方,繞過那座光禿禿的土丘,走到了人們的視線之中。
那音芝對面的那個女人由于瞧見砍柴的人馬而激動起來,而可憐的那音芝還在嚶嚶啜泣,這給安吉伯留下了一種難言的隱衷。
安吉伯似乎能夠想象安吉福強奸那音芝時的樣子,那情形正如歇斯底里癥發作時一樣,也像回憶一場噩夢的片斷。對于患精神分裂癥的安吉福來說,他昨天的所作所為只不過跟吃飯睡覺一樣,就像在跟隨西遷隊伍而來的路上兩個韃靼人蹂躪巴梅一樣。
安吉伯坐在一把陳舊的藤椅上,沉浸在一些支離破碎的想象之中。一陣陣斷斷續續模糊不清的說話聲從帳篷門外傳來,這些低語聲作為他飄忽不定的思緒的延續,在帳篷內久久不去。
“這事你得主動去找扎魯阿談,他一直是一個對什么事都寬容諒解的人。”蓮花說。
“如果別人欺負了你,我能容忍嗎?”
“嗯,是這么回事?!?/p>
“我沒臉去找他談?!?/p>
蓮花感到丈夫并沒放低聲音,但口氣卻顯得有些推心置腹的樣子。她說:“你還沒弄明白我的話,安吉福不是正常人,扎魯阿也許能原諒他,聽說,他知道安吉福干的事后,手指頭都沒碰那音芝。扎魯阿的確是個寬宏大量的漢子?!?/p>
安吉福用手撫著肚子,跌跌撞撞地沖進來。呲牙咧嘴地哼著,“看在兄弟分上,救命吧!……或者至少給我一塊奶酪什么的,我簡直要餓死了。這兒那么黑?難道我的眼睛也出毛病了嗎?”
安吉伯朝弟弟瞟了一眼,沉下聲音說:“所有的人都在餓肚子,就你一個人呱呱直叫!”
“你想蒙哄我,是嗎?”安吉福嘴里嘟囔說。
“誰蒙哄了?”
“你,”
“住口!”
安吉伯憤怒地跳了起來,他想打弟弟,但他的手沒有伸出來。安吉福坐了下來,架起腿,兩手交叉抱著膝蓋、他不吭氣了。他的神經末梢就像冬天風中的枯草那樣瑟瑟顫抖起來,交叉著的手指互相累壓得發白,他肚子里仿佛突然吞下了一團又燙又麻的烈火,然后漸漸蔓延向上,在他的肋骨底下形成一種又撕又割的感覺,使他嘴里又咸又苦。一切都仿佛是在大聲疾呼地警告著有危險,警告著要發生災禍和意外。這時,他那個拼命轉的腦子覺察到了一種妙不可言的危險,眼前正有一只耗子在誘人的奶酪香中弄得彷徨不知所措。
“我真不懂這是怎么啦。”安吉福說,“我過去在家時從來沒度過這樣的日子,我簡直不懂是怎么回事?!?/p>
“我來向你解釋一下?!鄙徎ㄕf,“發給咱們的口糧已經吃完了,去伊犁的路還有一半呢。阿木胡郎和噶爾賽正在考慮這個問題。聽說,準備向馬里雅蘇臺將軍成袞扎布借糧。等有了糧,我會給你做好飯吃的?!?/p>
安吉伯的火氣漸漸地消散了,他現在背著手在帳篷里踱來踱去,眼前不時地顯現出那音芝昨天中午嚶嚶啜泣時所留下的難言的形象。這時蓮花從一個發黑的布袋里了取出一塊奶酪遞給安吉福。
“給你,快去放馬吧?!彼f。“馬還餓著肚子呢。”
安吉福接過奶酪便走出門去。安吉福在的時候總是會造成一種亂哄哄的氣氛。他一離開,帳篷里仿佛松了一口氣,安定了下來?,F在,安吉伯夫婦圍繞著那個誰都明白遲早要出現的話題小心翼翼地兜圈子。蓮花把拿定主意錯當成生氣,把生氣錯當成發火胡鬧,她又最怕人發火胡鬧,說來丟臉,這是她愛胡鬧的小叔子養成她這種恐懼心理。此刻,安吉伯可以覺察到她這種無端的擔心正在愈來愈強烈。蓮花拉開門簾朝外看了看,她看見安吉福趕著兩匹瘦馬朝荒原緩緩走去。這時她感到腹中有什么東西顫動了一下。
“我告訴你一個大喜訊,安吉伯。”她喜出望外,“我們的孩子開始在我肚子里活動了?!?/p>
“發瘋啦?!?/p>
“我向你撒過謊嗎?”
“沒準?!?/p>
“你是不是已經完全清醒,你不高興嗎?”
“高興?!?/p>
“那你還得等一等。”
安吉伯感到時光過得雖然很快,但在荒原上度過的一天好像長得無終無盡似的。他走到外面站了一會兒,看見一個女人從遠處歪歪斜斜地朝營地的方向走過來。仿佛是鞋子里鉆進了一粒沙石硌痛了她的腳底板,她每走一步都在腳板底下晃一下,她走一陣就要停下來,身不由己地瞅一瞅四周。她的神色是慌慌張張的,看起來顯得心事重重。女人終于在一座帳篷門前消失了。安吉伯知道那女人就是那音芝,是一個被扎魯阿搞得病病歪歪的女人。
接下來安吉伯感到一陣難言的靜寂。
“那音芝上吊了!——”有人大聲喊道。
安吉伯大吃一驚,聽出了喊聲里的另外一些意思,但是強迫自己裝著沒有聽見那驚天動地的喊聲,只是心煩意亂地朝圖其順的帳篷走左。由于他的意念依然被剛才的喊聲所糾纏,因此他走路的姿勢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當他走到帳篷前時,恰好碰見正在準備去挑水的圖伯特。安吉伯想到眼前這個十一歲的圖伯特要比傻里傻氣的安吉福聰明得多,圖伯特真是個聰明超眾的好孩子。安吉伯暗暗渴望自己將來能擁有圖伯特這樣的好孩子。
“爸爸,”圖伯特朝帳篷里喊,“我安吉伯叔叔來了。”
安吉伯俯身走進帳篷、他的臉在帳篷內灰暗的光線之中令人難以琢磨。這個對沉默上了癮的安吉伯總是鬼使神差地來到這里,使圖其順猝不及防。安吉伯坐下來便說那音芝上吊了,接著又說他實在太愛他的弟弟安吉福。圖其順感到安吉伯的舉止和他模棱兩可的話語一樣頗為怪異。幸好,圖其順深知安吉伯夜不成寐的心事和糾纏他的苦衷,現在圖其順的目光不是盯著安吉伯的臉就是斜睨著那只四平八叉地躺在氈子上的黑貓,很少說些什么話。當然,這樣的沉默也會產生出意想不到的效果:長久的沉默使偶爾說出的話令人難以遺忘。
“挺嚇人的?!眻D其順說。
“對?!卑布吡艘宦暋?/p>
“你有點不知所措。”
“是因為我的弟弟安吉福的緣故。我愛他愛得很深。這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我不能想象他被送去處死……”
“你并不是開玩笑吧。”
“對,我不是開玩笑?!?/p>
“聽說,阿木胡郎已經把安吉福的罪狀呈報給盛京刑部了:”
“我知道?!?/p>
接下來他們不知沉默了多久,從圖其順一連打了幾次哈欠的姿勢來看,他明顯地透露出一些倦意,這就使安吉伯變得更加局促不安了。更何況,他們的話語本身平常而乏味,并不包含什么特別的意義。
這時圖其順的妻子薩梅走了進來。從她眼角邊的淚痕可以看出她剛才哭過。她盤繞在腦后的高高的發髻已經松散開,披拂在她勻稱的雙肩上。薩梅站在門前直愣愣地望著安吉伯,她盯著安吉伯的眼睛一直留意著別處,或者什么東西也沒有看到,也許那音芝的死使她眼前虛幻得空洞無物。是的,她的注意力的分散,大十足由于安吉福造成的災禍,或者是為吃飯的問題犯愁。
“可憐的那音芝死了?!彼f。
“知道了?!眻D其順說。
“害死了她:”她說。她大概為這句話感到了后悔,便又迫不及待地岔開話題說起了別的事:“下午飯還是喝肉湯嗎?”
圖其順說:“反正就這么回事;”他打了個難看的哈欠,看得出他不愿意在這個問題上再徒費口舌。“那音芝完全可以活下去的?!彼f。
“如果像你所說,她的死是錯,那么害死她的人是沒錯的?!?/p>
“昨天發生的事不是已呈報盛京刑部了嗎,她不應今大就死吧?!?/p>
“哼,死了比活著還好,這日子沒法再過下去了。”
圖其順不再言語。他看見那種一如往常的不耐煩的神情出現在薩梅臉上,轉瞬之間又突然被收斂,大概是因為她已經意識到正是她自己挑開這個話題,又當著安吉伯的面說了些那音芝上吊的事、可是,這是一件什么事呢?在那音芝一命歸陰的悲哀時刻,兩個男人無所事事地鬧坐在帳篷里,長時間地沉浸在難言的沉默中,他們畢竟可以做些什么,或者去給那音芝的亡靈燒幾個紙錢,也可以跟喪妻的扎魯阿說幾句體面的安慰話,不過,薩梅從不愿意讓那種灰暗陰郁的表情在臉上駐留得太久,她是個漂亮賢慧而有教養的女人,她知道自己意念和情感脆弱的界限,由于擔心某種尷尬的不堪收拾的場面出現,她說話從來不是信口開河的。某種程度上,閑坐在帳篷里的安吉伯明確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安吉伯悶悶不樂地走出帳篷。有一頭奶牛溫柔地叫了一聲,牛叫聲給人一種凄涼的感覺。一個黑色的身影由遠而近地朝營房走過來。在很長一段時間中,安吉伯一直注視著那個愈來愈近的黑影。那是挑水歸來的圖伯特,小圖伯特蹣跚走路的姿勢使安吉伯的內心掠過一陣莫名憂慮和焦躁。
現在安吉伯垂頭喪氣地返回到自己的帳篷之中。
蓮花跪在鐵鍋前噗噗地往灶口吹氣,但濕漉漉的牛糞就是燃燒不起來。安吉伯繞過鍋臺,走到了蓮花的一側,在——只藤椅上坐下來。
“沒有十柴火了嗎?”他問。
“昨天就燒完了。”她說,
她繼續噗噗地吹著,她的動作迅速而連貫,從來沒有間斷過。隨著不斷地吹氣,灶口里冒出越來越濃的煙,裊裊飄浮在帳篷的空間。安吉伯不時地朝門外探望著什么,聆聽著門外的聲音,他的身體朝右微微傾斜,看上去有點像打盹的樣子。
“沒有辦法了……你不去砍點柴火來嗎?”她看了他一眼,接著說道;“你不想說些什么嗎……你不說我也能猜得出,你在想什么?!?/p>
安吉伯沒有搭理妻子,他剛才看見土丘上有一個飄忽的人影朝丘下走來,等到了近處,他才看清,那是上杭愛山砍柴歸米的扎魯阿。頃刻之間安吉伯感到恐慌起來。那音芝上吊自殺的事,扎魯阿還不知道。從門外傳來一群孩子的喧鬧聲:
麻雀、燕子
在什么地方
你快去找一找
麻雀、燕子
在我這兒
……
已經是中午時分了,安吉伯坐在藤椅上小睡了片刻,一只嗡嗡叫鬧的綠頭蒼蠅將他吵醒。在安吉福還沒有回來的靜謐之中,春日燦爛的陽光使他感到了恍然如夢的閑散。似乎沒有什么必要期待將會發生的事情,正如他現在期待安吉福牧馬回來。
“你怎么啦?”她問他。
“有點累了?!?/p>
“剛才上哪兒去了?”
“隨便走了走。”
“但愿你今天別心情郁悶?!?/p>
“今兒正是郁悶的一天。”
“你到底上哪兒去了?”
“去找圖其順?!?/p>
“出麻煩事了嗎?”
“你干嘛說這話?”
“我也不知道?!?/p>
“見鬼,那音芝上吊死啦?!?/p>
“啊!”
那只綠頭蒼蠅帶著牛糞的氣味,在安吉伯眼前來來往往地飛舞了一陣,最后飛到外面消失不見了。它在帳篷里沒有嗅見任何誘人的馨香,安吉伯神經質地笑了一下??墒菓n傷仍舊壓在他心單,他并不破費精力去想著憂傷,但憂傷仍一個勁地在刺痛他,以至有時候他真想問自己:你痛苦些什么?人是能夠習慣于一切的,不過卻需要一定的時間。去年春天,他在故鄉要跟安吉福和巴梅分別時,他也感到過痛苦,起初他沒日沒夜提心吊膽,懼怕安吉福會惹出什么事,但安古福在故鄉沒有惹出什么事,卻在尾隨隊伍而來之后惹出了大事:
安吉伯的目光落在那支掛在門邊的鳥槍上。他只是看了一會兒便迅速把目光移向別的什么地方。
“不管怎么說,”妻子說,“這絕不是一個好的兆頭?!?/p>
安吉伯不由得嚇了一跳。由于某種近似病態的習慣,安吉伯義一次細微認真地回味了一下妻子說的話,他在回味的同時,不知不覺中目光再次落在鳥槍上。
“我回來了。”
安古福大大咧咧地走進來。
“該吃午飯了?!鄙徎ㄕf。
“嗯?!卑布叩?。
三個人圍坐在棗紅色小餐桌旁大口大口地喝起了肉湯;鍋里的肉已經煮過四五遍了,還是舍不得吃一口。如果把這幾塊煮爛的肉都吃了,他們就連肉湯也喝不上;喝肉湯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么?
“喝完湯,跟我一起砍柴去。”安吉伯對弟弟說。
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給人造成的感覺是漫不經心的,以表明話語本身并無實質性的目的和意義,正是這種毫無必要但又無可奈何的掩飾使他內心深藏的煩悶暴露出來。
“我不去。”安吉福不耐煩地說,
“為什么?”
“我還沒吃飽哩?!?/p>
“大家都一樣。”
“我可想吃得飽飽的?!?/p>
“沒吃的了,你知不知道。”
“誰知道,管他的?!?/p>
安吉伯不再說話,他把目光移向蓮花。蓮花的目光在這種時候一旦和丈夫相遇,便立即像被風吹散的一縷輕煙。人處在尷尬境地的時候都露出這種無可奈何的神態。安古伯的目光在她臉上駐留了很長時間,他說:“把鍋里的肉都給弟弟吃吧?!?/p>
“這、這樣怎么……”蓮花不知所措,“下、下午吃什么……”
“快給弟弟撈吧?!?/p>
蓮花按丈夫說的做了。現在安吉福邊吃肉邊呲牙咧嘴地微笑,那種不可捉摸的白癡的微笑,傻笑,面對狼吞虎咽的弟弟,安吉伯油然沉浸在對往事無窮無盡的回憶中。當他和弟弟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們就喪失下雙親,但他們很快就遺忘了喪失雙親的痛苦。那時他們哥倆勁頭十足,津津有味地捕殺各種小動物。兔子、松鼠、小鳥,后來又加上野鴨和大雁,弄得那些飛禽走獸血肉模糊,毛羽飛揚。干這種事有一種野蠻的自鳴得意心情,卻絲毫沒有仇恨、泄憤或者負疚的感覺。飄飛的時光和年齡的增長減退了他這種破壞的狂熱;因為他后來發現弟弟是個低能兒。他非常愛他的弟弟,他從來沒有蔑視過弟弟,無論干什么事他都絞盡腦汁想辦法讓弟弟快樂……
安吉福早已經吃完了。剛才,他一口氣吃了那么多的肉使自己也感到驚訝,饑餓的糾纏瞬間變得煙消云散。
“吃飽了沒有?”安吉伯問。
“吃得飽飽的,”安古福拍著肚子說,“你看,肚子都這么大了!”
“走吧,跟我上山砍柴去?!?/p>
“走,”安吉伯拿上斧頭、羊毛繩和鳥槍走了出去。很快,他和安吉福騎上馬,朝遠處隱約可見的杭愛山匆匆奔去。
一只野兔跑過去的時候,安吉伯根本沒有防備,他那時正在聆聽遠處的狼嗥,那種奇怪的聲音混雜在陣陣松濤聲中在杭愛山的山谷里回蕩,經久不息。安吉伯倚在一棵高大的松樹上,遠遠看著杭愛山上空飛的一排鳥群,安吉福在不遠的地方不住地砍著一棵枯樹。不一會兒,他背著高高的柴火沿著山谷間的那條小溪朝安吉伯慢慢走來。安吉伯依舊佇立在山岡上,在他眼前再次浮現出夢幻般的畫面?!纛^呆腦的安吉福從黑帳篷里走出來。帳篷在清晨一片金黃色背景中顯得非常醒目。他茫然兀立在帳篷外,朝東邊那音芝帳篷的方向張望著。
當安吉伯終于弄清這是幻覺的時候,夕陽已經隱進嶙峋的山巒。
安吉福說:“回家吧哥哥。”
安吉伯說:“回家?”
安吉福說:“是的,天快黑了。”
安吉伯說:“我們的家又在哪里?”
安吉福說:“家在哪里?”
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從昨天晌午開始,安吉伯一直被一種可怕的預感糾纏著。真慚愧……安吉伯不論面對任何人,或者面對他自己,總是感到慚愧得無地自容,是誰犯了這么深重的罪孽,竟不得不這般慚愧?在故鄉幸福的日子里,生活過得多么輕松、自在。為什么不容許人們把某一時期的幸福儲存起來,以備在不幸的時候用以減輕沉重的痛苦?為什么幸福和痛苦水火不相容?
“安吉福,快去把馬牽過來,”安吉伯說,“該回家了。”
安吉福心不在焉地望著哥哥,好一陣子一言不發,仿佛預感到了某種可怕的東西。而安吉伯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忽然憶起上杭愛山來的借口是砍柴火,可既沒有糧也沒有肉,砍柴火有什么用呢。但他在暗暗想起一些事情時,仿佛感到這是別人的事,與他無關??刹皇敲矗桶布J且粋€母親生出來的,看上去他倆是一個人。其實并不是一個人,而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安古福轉過身朝馬慢慢走去。
安吉伯感到腳下的草地開始透出一股寒氣,于是他拿起鳥槍向弟弟的背后瞄準。就在這時候,弟弟忽然駐足轉過身來:“嘿嘿,你打不上我……”說完他吃吃地笑著朝馬走過去。安吉伯的心陡地沉了下去。安吉伯兩眼發呆,深幽的眼神中充滿了難言的痛苦。
砰——
砰——
砰——
三聲槍響之后,安吉福吐著鮮血倒下去。安吉伯射擊的動作準確而連貫,沒有山什么差錯。他打第一顆子彈時,他的弟弟顯得很有耐心,或者說他的不自在不為人發覺,這一顆子彈擊中了安吉福的背部。由于子彈擊中后的發燙感覺使安吉福轉過身朝哥哥走來,他的姿態是從容不迫的,絲毫沒有可怕和戰栗。第二顆子彈擊中他的胸脯之后,他的軀體開始無可奈何地搖晃起來,他這才意識到根本就不是那回事?!澳恪銥槭裁础彼€沒有說完,第三顆子彈很快地穿進他的胸膛,他在一陣嘀嘀嗒嗒的流血的聲音中仰面倒下去。
安吉伯慌忙環顧一下四周,沒有看見任何人,他于是跑過去摟住弟弟的尸體,發出尖厲而凄慘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