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詠史中的翻案詩

詠史是以史實為題材創作的詩歌，始于東漢的班固。班固的《詠史》詩，直書史實，鍾嶸《詩品序》評為“質木無文”。至晉，左思有《詠史》詩八首。清人何焯《義門讀書記》認為詠史，“隱括本傳”者為正體，“自抒胸臆”者為變體。“太沖（左思）多自抒胸臆”，當然是變體。因為左思開創了借詠史以詠懷的新路，成為后世詩人效法的范例。“創成一體，垂式千秋”（陳祚明《采薇堂古詩選》）。從這以后，直接題為“詠史”者，著名的如柳宗元、李清照、龔自珍等，都與左思一脈相承。在中國文學史上，借古跡以詠懷，更是不勝枚舉。杜甫的《詠懷古跡五首》就是這方面的名作。詠懷古跡，當然離不開歷史人物，杜詩中的人物就是：庾信、宋玉、王昭君、劉備、諸葛亮。本文就借古跡以詠懷談一點創作感受。

每見古跡，興之所至，騷人墨客難免發一通感慨。這種感慨，很難對歷史人物作出全面的評價，只能是作者的一得、一孔之見。如杜牧《題烏江亭》，詩云：

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

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

這首七絕，頗為傳誦，以至“卷土重來”竟成成語。杜之詠史，言論不落窠臼，諸如“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赤壁》），“南軍不袒左邊袖，四老安劉是滅劉”（《題商山四皓廟》），都是反說其事。宋人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中說這首詩“好異而畔于理”，“項氏以八千人渡江，敗亡之余，無一還者，其失人心為甚，誰肯復附之？其不能卷土重來，決矣。”杜牧并沒有肯定項羽能“卷土重來”，只是模棱兩可地說“未可知”，所強調的是男兒應當“包羞忍恥”。也就是后來蘇軾所說的“高祖之所以勝，而項籍之所以敗者，在能忍不能忍之間而已矣”（《留侯論》）。胡仔說的沒錯，只是太較勁，他大概把詩看成歷史論著了。發前人所未發，作翻案文章，是杜牧之所長。清人吳景旭在《歷代詩話》中，就說杜牧正是“用翻案法，跌入一層，正意益醒”。后來王安石的詠史詩，頗得個中三昧。如《烏江亭》：

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

江東子弟今雖在，肯為君王卷土來？

從詩中文字，就知道王詩又是翻杜詩的案的，所強調的是“勢”已不可挽回。即便是項羽“肯過江東”，頭腦清醒的“子弟”們也不會為他卷土重來。再如，在唐人看來，點破王昭君美人圖的毛延壽是巨額索賄的腐敗分子，可殺不可留。但在《明妃曲》中，王安石認為“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畫師可以畫出“形態”，但畫不出“意態”。又說王昭君“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認為她流落異鄉的命運未必比終老漢宮更為不幸。王安石的《商鞅》、《范增》、《賈生》諸篇，均拔于流俗，立論高超。可以說，“翻案”手法的運用，起了很大作用。

筆者在游覽古跡時也作過幾首翻案詩，也用“翻案法”去評論歷史人物。如謂李廣是“飛將部從千百萬，無言白骨可封侯”（《謁李廣墓》）；韓信是“倘使雄才能一展，藏弓烹狗又何妨”（《漢中拜將壇感懷》）；諸葛亮是“先主縱無多訪謁，孔明未必久耕鋤”（《雨后游南陽武侯祠放言》）；關羽是“荊州遼曠縱無失，阿斗昏庸豈不聞”（《吊關林》）；李隆基是“倘能一語來承罪，未必三軍敢倒戈”（《馬嵬坡》）；朱由檢是“崇禎尚有君王勇，不作南唐受辱人”（《吊崇禎槐》）；李蓮英是“腐朽簪纓知幾許，如君畢竟少三陪”（《李蓮英墓書感》）；魯迅是“貪壽若逢文革起，黑牌已掛黑幫袍”（《謁魯迅先生墓》）等。這些詩句，曾得到同好的謬賞。雖然不免有些抬杠的成分，但畢竟有些新意。對以上各句的大旨，想來同好們無大疑義。以上歷史人物，在今天看來，都是“漢族人”。但在牽扯到漢民族與少數民族各朝的歷史事件、歷史人物時，我就聽到有不同看法。

我說我的道理：自古以來，我國就是多民族的國家，在歷史演進的長河中，民族之間曾經不斷地進行過攻伐、掠奪、奴役，同時民族之間也曾互相依附、吸收、融合。通過這兩種關系的演進，鍛煉成了我們統一的中華民族。這個民族大家庭的繁榮昌盛，各民族都作出了自己的貢獻。我們在歌頌文天祥、史可法等民族英雄的同時，也應歌頌成吉思汗、努爾哈赤和他們的子孫們的赫赫武功和大一統的江山；就像我們既歌頌屈原，又歌頌秦始皇一樣。中華民族大家庭的各個民族都是祖國母親的兒子。母親喜歡強有力的兒子，誰有能耐誰當家。有許多文學史，把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叫成“侵略”，這是很荒唐的。

宋金對峙時期，金對宋行文曰“詔”，宋對金行文曰“表”，金強而宋弱，它們是君臣關系。筆者在黑龍江阿城市作《癸未冬游金上京遺址同阿城諸詩友》一律，就是借金上京遺址贊揚了金國的武功。詩云：

休道詩狂共酒狂，親臨恍見海生桑。

殘陽臥日紅霞近，寒樹招風碧落長。

后啟元清施豹略，直教遼宋入龍荒。

江山望盡茫茫雪，讀罷高碑說慨慷。

我的本意，是為由上京遷都燕京的海陵王完顏亮說幾句話。遼和北宋都亡于金太宗完顏晟時期。此地稱上京只有20年的時間，是在熙宗完顏亶和完顏亮時期。完顏亮于正隆六年（1161）興兵伐宋，在采石渡江時，被宋軍打敗。準備整軍再戰時，他的叔伯弟弟完顏雍自立于遼陽。他急于滅宋北歸，迫令將士三日渡江，落后者斬。沒法完成任務的部下把他射死了。在歷史上完顏亮留下的盡是惡名。他生前由將相而帝王，死后卻成了老百姓——海陵庶人，連骨灰都不讓入祖墳。后來的小說《醒世恒言》中的《金海陵縱欲亡身》，把他的淫亂寫得污心穢目，不能卒讀。應該說，完顏亮是女真貴族中第一個把統一全國作為政治目標的人。他寫有一首七絕：

萬里車書一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

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此人確有殘暴的一面，這是不能否認的。但這種理想抱負，和南宋的岳飛“直搗黃龍”并無本質的區別。如果我們摘掉大民族的有色眼鏡，應如是看！

我到內蒙古伊金霍洛參觀成陵時，填《賀新郎·由呼和浩特往謁成吉思汗陵》一詞：

酪酒且休酌！把豪情、捧杯留與，伊金霍洛。已過黃河千重浪，更看青山如削。斜日外、荒原寥廓。一陣西風低秋草。見巍巍宮闕金光爍。旗影動，卷云薄。大汗鐵騎橫長槊。想當時、南征北戰，遠驅沙漠。收拾山川連歐亞，都入馬前囊橐。鞭指處，青天欲落。列國君王齊伏首，料世間不是群雄弱。個里事，耐吟嚼。

成吉思汗及其子孫，橫掃歐亞，吞金滅宋，國土空前遼闊。這對于中國多民族國家的鞏固和發展，對于各民族經濟文化的交流和邊疆開發，對于民族融合和中外文化交流，都起了重大作用。要說“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恕不敢茍同。所以，我說“列國君王齊伏首，料世間不是群雄弱。個里事，耐吟嚼。”同時我也明白，原作者也不是對成吉思汗的全面評價，只是為了突出后面的“數風流人物”而已。

清軍入關，是歷史的必然，絕不是一個吳三桂所能左右得了的。我們祖國今天的版圖，是在漢唐的基礎上，在乾隆時期奠定的。所以，我在《沈陽游故宮感賦》一律的尾聯說“倘是榆關人未過，今朝不見版圖全”，理應對清朝的開國君主給予歌頌。我的另一首《盛京皇太極昭陵》詩作是這樣寫的：

生前未及見燕京，劍指榆關欠一登。

喬木高撐云影散，夕陽遙掛雁聲凝。

兒孫皇位皆無恙，兄弟雄才各有能。

歲歲煤山槐葉落，風吹千里到昭陵。

皇太極雖然沒有見到明朝的覆亡，但他與其父努爾哈赤為清軍入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崇禎煤山自縊，如果皇太極地下有知，其心情當何如也！

說到清軍入關，沒法回避的人物就是吳三桂。我覺得對他的降清，不宜過多指責。我想在當時情勢下，他是不可能投靠李自成的；即便沒有他和陳圓圓的一段風流韻事，他也不會。只是他降清反清，反復無常，割據分裂，只求私利，才為人們所不齒。對于他投靠新主，不能以新主是不是漢人來衡量是非。在漢唐皇帝的朝堂上，不是站著如金日、歌舒翰、高仙芝等許多少數民族高級將領嗎？我有《西江月·游昆明金殿，評吳三桂》一詞：

倘是政修弓硬，誰能獨霸堯封。滿洲當日阻關東，怎見山河一統？且看漢唐金殿，幾多邊地英雄。翻云覆雨為窮通，方判兒郎罪重。

以詩詞評論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只是書生議論，絕不是嚴格的歷史結論。詠史中的翻案詩必須是有案可翻方可為之，有些歷史鐵案是不能翻的；不能嘩眾取寵，更不能為翻案而翻案，故意顛倒黑白。有些觀點，或許已是定論。不妥之處，希望得到行家們的批評、匡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