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東坡‘大江東去’赤壁詞,語意高妙,真古今絕唱。”(《苕溪漁隱叢話》)曾惹得無數騷人韻士紛紛操觚賞鑒。其中對“人道是”三字的解讀幾乎千篇一律,萬口一詞,絕無持異議者。歸結起來大略為:坡公“博通經史”,文章“雄視百代”,固然知道渠所游黃州城西門外之赤鼻磯,本非位于蒲圻西北36公里長江南岸周郎破曹公之赤壁,因而極有分寸地用這三個字來曉諭讀者——原不過是借此懷古以抒襟抱罷了。
粗看此種解析,似已道盡三字之旨趣,語頗不謬;然細而玩之,殊覺意有未足。愚以為,這僅視此三字為抵達勝境之鋪路沙石,卻未識此乃裝點勝境之金玉珠璣,更不知此亦勝境中諸多佳妙景觀之一隅也。詞是抒情詠志的藝術精品,不是辨偽識真的考據繁文;它形制短小,一字千金,含不盡之意于言外,于尺幅之中見千里之勢。故坡公遣此三字入詞,必有鑄煉之功,決非尋常之語,其意蘊斷不至像鑒賞者們所說的那般浮露淺薄。審美主體切不可蔽于一曲,泥于一端,僅囿于歷史遺跡考證的狹小樊籬來摸索作者的創作意圖,從而忽略了對審美客體的創造性的解讀。
那么,讓我們來另辟一條探索“人道是”三字勝境的蹊徑吧。彼時坡公的身世境遇是:初因烏臺詩案身陷囹圄,旋以團練副使貶謫黃州,命運多舛,宦途失意。蘇轍《東坡先生墓志銘》載:坡公在黃州做罪官時,“幅巾芒,與田父野老相從溪谷間,筑室于東坡,自號東坡居士”。嘗作《臨江仙》詞曰:“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復有《赤壁賦》云:“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即此可見,坡公彼時同當地黎庶過從甚密,交誼頗篤;早年“致君堯舜”、奮厲當世、大展經綸之志頓然消逝,而江海之志、漁樵之情,吏隱之意陡然涌生。在中國封建時代,舉凡被宦海風波搞得形神俱疲的知識分子,大都愿寄托山水,沉潛民間,以期在耿介拔俗、瀟灑出塵之中克獲心態平衡,找到精神慰藉。那么“人”當指田父野老、漁人樵夫等輩,坡公正是在他們的指點或引領下來游東坡赤壁的。讀此三字,我們似可透視到這樣一幅圖畫:青山綠水間,清風明月中,坡公或駐足于江岸之上,或泛舟于江濤之中,正與數人“舉匏樽以相屬”;須發皓然、閱盡滄桑的漁父樵夫們,正指點著蒼蒼郁郁、相繆相繞的山川形勝之地,興致盎然地陳說三國逐鹿、赤壁鏖兵;坡公洗耳恭聽,樂不思蜀,超然于萬象之外,陶醉于古意之中……你瞧,僅寥寥三字,便渲染成了極其美妙的畫卷,宣泄出了無限濃郁的詩情,從而給這傳說中的古沙場遺址著上了幾許撲朔迷離的傳奇色彩。此三字酷肖散文中的敘述之語,看似信手拈來,隨意點染,毫不費力,其實卻不但有境界,而且還有擔當:從全局看,它是在為后面的模山范水、說古道今、言情論理張本;從局部看,它又使下片的“多情應笑我”一句有了主語。如此神來之筆所展示的意境,具有的功用,豈是真偽赤壁之辨、假借抒懷之說所能囊括得了的嗎?正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啊!明楊慎的《臨江仙》一詞對這三字的意境詮釋得最好:“……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然坡公終非漁樵,雖處“江湖之遠”猶不能忘情于“廟堂之高”,故權借“人道是”之赤壁,來消解膺中之塊壘,此亦三字境界中更深層次之境界也。
或曰:東坡詩詞文賦皆如行云流水,不假雕飾,率意而成;若勉求深解,豈不有牽強附會之嫌?然愚以為盡管如此,也決不意味著東坡詞作只可與粗制濫造、詞淺意浮之篇什同日而語。元好問曰:“東坡勝處,非有意于文字之為工,不得不然之為工也。”夏敬觀曰:“東坡詞如春花散空,不著跡象……”這皆為前人之月旦清評,深中肯綮,足見東坡吟詠之技巧已達很高之境界。解讀者若惟曉其率直豪放,不諳其含蓄蘊藉,惟睹其“天風海雨逼人”處,不見其天女“春花散空”時,則皆易失之偏頗,不能得其精髓。仍以赤壁詞為例:坡公用“浪淘盡”作連綴體來溝通人與自然之關系,以“故壘”為參照物來確定赤壁之位置,都是詞關宏旨,不屬無端;行文自然恰切,意境深邃幽遠,包蘊無限的時空意識和人生哲理。再則,筆者列于篇首之引文實際為一副寬對之楹聯,如不細嚼,有誰知之者?甚至有將“三國”改“當日”之說(見《艇齋詩話》),皆因未能洞見坡公良苦用心之故也。總之,坡公之赤壁詞能于恣肆處見工穩,于工穩處見細微,于細微處顯精神,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只露天然之氣,全無斧鑿之痕,既涵宏壯闊,又蓄意悠遠,真乃詞林之翹楚!
“詞以境界為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而“大家之作……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且語語有境界”。讀過王國維先生的“境界說”便知,筆者對坡公赤壁詞中“人道是”三字之妙境做如上的發幽掘隱,則決非過甚其詞。
趙亞平,男,一九五二年九月生,漢族,沈陽大學師范學院新民分院中文系副教授,著有《鶴鳴廬詩詞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