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天下無賊》的轟鳴聲還音猶在耳,《功夫》的刀光劍影還歷歷在目時。一部在柏林電影節上抱得“銀熊”載譽而歸的《孔雀》,在新年的電影市場高調地展開了它驕人的羽翼。那種清麗淡雅的味道有點脫俗,但沒有絲毫“孤芳自賞”的詬病。相反,它友善親和、有血有肉,像個孩童,高興時讓人愛、哭泣時惹人憐。
理想生于青春,止于傷痕
故事大約發生在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北方小城里的一個五口之家。那段日子正值新中國社會變化最劇烈的時期,從結束“文革”到掀起“改革”,從社會價值惟一論到價值體系日趨多元化。百業待興的時代背景注定了剛剛得到精神解放的中國百姓陷入理想與選擇的饑渴狀態。影片中哥哥、姐姐、弟弟等三個主人公無疑是那個年代關于“青春”和“傷痕”的鮮活標本,巴金所言“既感痛苦又感幸福”是他們情感乃至人生經歷的真實寫照。同時,三個角色也是影片后現代和超現實色彩的化身,輕度智障的哥哥有遁世的隱喻,表面文靜的弟弟有極端叛逆的傾向,而這種定位在姐姐身上尤為明顯。影片中的姐姐外表纖弱,內心倔強,敢想敢做。因為不甘平庸,追求理想,她頻繁“跳槽”,一會兒是幼兒園的保育員,一會兒是制藥廠的刷瓶工,一會兒又幻想當傘兵;因為暗戀帥氣的征兵干部,她主動邀其打球以博得對方的注意和好感;為了謀求傘兵的職業,她甚至買來啤酒和香煙企圖賄賂軍官;為了要回降落傘,她竟然主動脫掉褲子,露出白晃晃的大腿......雖然有些情節和尺度的把握放在當時有些不可思議,但卻展示了一個自然的個體在具體情境中最真實最原始的精神狀態。事實上,姐姐是極具當代女性特征的一個角色。她長得甚至像是章子怡和宋丹丹的混合體,深深的酒窩搭配淺淺的笑容,偶然一瞧,還有幾分臺灣美女張庭的神情。于是在單車上掛起降落傘,也好像成了順理成章的事,如果說隨風揚起的傘屏就像孔雀展開的羽翼,那么那一出浪漫的跟鏡頭場面就像樂章中的一個跳躍音符,閃亮、奇幻。可以想象,如果讓斯皮爾伯格或者讓·皮埃爾·儒內(《天使艾美麗》導演)來導這場戲,估計連人、車帶傘都上了天。
不過,夢終是要醒的。母親追趕著,揪住姐姐的衣角,扯下了天藍的傘屏,然后兩人重重地摔在地上,那種聲響透出一點宿命的傷感,它讓人聯想起當初姐姐看見暗戀的“他”和另外一個女孩打得火熱后,轉身將煙、酒扔到河里的情景--瓶子墜落的時候,也是愿望和夢想跌落、破滅的時候。
大巧之樸, 濃后之淡
袁枚說:詩宜樸不宜巧,然必須大巧之樸。“大巧之樸”歷來是中國古典藝術和詩歌追求的境界之一。在《孔雀》中,顧長衛的鏡頭語言非常平實,但這并不代表技巧上的簡單和粗線條。從某種意義上說,用樸素的方式把一則故事講得生動自然本身就極具挑戰,它需要一個創作者在經過專業和閱歷兩方面的長期積淀后,用最豐厚的情感在技巧上下大功夫。而要借助技巧講故事又讓人看不出斧鑿的痕跡即有巧近于無巧,達到還原真實、高于現實的高度,則無疑難上加難。幸運的是,顧長衛聰明地擺脫了慣性思維和傳統套路的束縛,成功地營造了屬于自己的敘事優勢。
第一是懷舊情結的細節化。隨著白球鞋、蜂窩煤、手風琴、朝鮮舞、舊版十元紙幣等符號性事物的相繼登場,特別是在買《性知識手冊》這個小章節上,從姐姐暗示弟弟到弟弟暗示書店售貨員,都只吐一句:“2毛4,粉皮的”5個字的冷幽默中,可以看出明顯的時代印記,讓人產生共鳴。
第二是剪輯創新。顧長衛用一家人于走廊共餐的場景穿聯故事,在采用復現剪輯的同時并沒有忽視影片從內容、形式到意義的拓展和深掘。從開場高家五口齊聚飯桌到姐姐、哥哥、弟弟一個個離家后,兩個老人沉默地夾菜,再到離異的姐姐、出走多時的弟弟拖著女友和別人的孩子回到那張飯桌的一幕。就像文學敘述中承上啟下的自然段,幾近相同的景別角度、光影色彩、音畫結合在統一中富于變化,通過反復、對比、呼應,凸顯了人物命運、性格、心理的變化歷程,深化了影片主題和人物形象。
第三是視角換位。無論是哥哥在等從工廠出來的意中人,還是弟弟在影院看電影,導演都一反以往大多數影片按主人公第一視角講故事的拍攝常態。因而,在那一剎那我們無從知曉是哪部電影讓年少的弟弟這樣喜逐顏開,我們更摸不透是哪位女子讓智障的哥哥那樣流連顧盼。顧長衛倒置了主客關系,剝奪了觀眾和主人公一道“目擊”和“臆想”的權利,卻巧妙地給予觀眾感受和判斷的機會,用短暫的間離效果使人盡可能用理性的態度參與劇情的發展,觀看別人的同時也審視自己。
第四是景深長鏡頭的運用。影片中,那個巷子里逆拍的寵物鼠。小攤曾作為前景在銀幕上停留了一分多鐘,在這個不長不短的時間,畫面上陸續走過了哥哥、姐姐和弟弟,不一會兒,弟弟又折了回來......而片末的孔雀園,則基本脫胎于四格漫畫:起先,姐姐一家路過園子,沒有看到孔雀開屏,姐姐說:“老爸家滿山遍野都是孔雀,上那兒看去。”然后,哥哥帶著老婆走來,他嘀咕著:“咱自己蓋一個動物園,孔雀天天開屏。”接著是弟弟一家三口,他滿口不屑:“反正孔雀冬天也不會開屏。”最后,孔雀在寒風中綻開了斑斕的羽翼......在這里,景深長鏡頭的運用,不僅增強了畫面的縱深感和透視關系,還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時空的協調統一。給觀眾提供了異常豐富的信息量和多義性,為體驗和思考留出更多的余地。
除此之外,獨特的畫外音響設置也為影片增色不少。比如母親進臥室為姐姐打鎮靜劑的時候,鏡頭沒有跟入臥室,而是鎖定在客廳并輔以拍打聲、呻吟聲。無獨有偶,哥哥在面粉廠遭工友欺負,也同樣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正如法國導演克萊爾在看完美國影片《百老匯的旋律》后的褒詞:“我們看到聲音在最恰當的時候代替了畫面。”的確,畫外音響這一點睛之筆在很大程度上延伸了影片的視像空間和劇情張力,體現了顧長衛精益求精的創作態度。
如今的中國影壇,當第五代為了商業放棄信念,第六代為了自戀不顧一切時,就在人們的一片嘆息聲中,攝影師顧長衛搖身變導演。集結著前者曾有的執著和后者鮮有的親切,一舉打破了中國電影的尷尬怪局。從某種意義上說,《孔雀》不啻為一部“救場”的應景之作,其成功決不是一個銀熊可以概括了的。它更多的意味著一種反思風格的回歸和后國產片時代的開端。
大巧之樸,濃后之淡。無意間發現《孔雀》的拍攝亦與主人公由沖動激烈的理想歲月逐漸過渡到平平淡淡、塵埃落定的生活狀態十分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