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日本人之間,南京暴行的大致情況已無須置辯。1937年12月日本士兵在這里開始了一場人類歷史上鮮見的殘暴屠殺。一連幾個月,南京城的街道上堆滿了尸體,到處彌漫著腐爛的人尸臭味。多年以后,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專家們估計,自1937年末至1938年初,南京大約有超過26萬名非戰(zhàn)斗人員死于日軍手中,還有專家認為這一數(shù)字超過35萬。
一位歷史學家曾估算,如果把南京死難者的手連接起來,可以從南京一直拉到杭州,足有200英里長。他們的血液總重可達1200噸,他們的尸體可以裝滿2500節(jié)火車車廂。
僅從死難者的數(shù)字看,南京的暴行超過了歷史上許多最殘暴的屠殺……即使與歷史上最具破壞性的戰(zhàn)爭相比,南京的暴行也足以代表最可怕的種族滅絕的行為。南京的死難者總數(shù)已然超過一些歐洲國家在整個戰(zhàn)爭中的平民死亡總數(shù)(英國平民死亡總數(shù)為6.1萬,法國10.8萬,比利時10.1萬,荷蘭24.2萬)。不管是用最保守的數(shù)字——26萬,還是用最高的35萬,南京死難人數(shù)比美軍轟炸東京所造成的傷亡人數(shù)(約8—l2萬)要多得多,甚至比在廣島和長崎兩次爆炸原子彈造成的死亡人數(shù)(分別為14萬和7萬)的總和還要多。看到這些,怎不令人震驚?
但是,南京的暴行對于中國之外的國際社會來說,一直是一個鮮為人知的事件。與在日本爆炸原子彈和在歐洲猶太人遭到屠殺不同,南京大屠殺的血腥恐怖很少為亞洲以外的人們所了解。美國出版的多數(shù)歷史文獻都沒有注意這次大屠殺。在對美國中學歷史課本進行的一次徹底檢查中,發(fā)現(xiàn)只有寥寥幾本提到了南京的暴行。美國公眾所讀的綜合的、或“權威”的二戰(zhàn)歷史著作中,也幾乎沒有一本詳細地記述南京大屠殺的。只是在羅伯特‘萊基的《來自魔鬼:二戰(zhàn)紀實》(1987)第998頁中,我才發(fā)現(xiàn)一段關于這次大屠殺的記載:“希特勒的納粹所做的一切使其勝利蒙羞的事情沒有哪一件能比得上松井石根將罕手下的日本士兵”。
1994年12月,我參加了一個紀念南京暴行死難者的會議。這次會議是在加州圣何塞城郊的庫帕提諾舉行。會議組織者在大廳里展放著海報大小的南京暴行的照片——這是我一生中所見到的最可怕的照片。
在一個眩暈的瞬間,我陡然明白生命和人類的經(jīng)歷本身都是如此脆弱。如果你被一輛巴士撞了,也許有人會乘你受傷的時候偷走你的錢包,但更多的人會來幫你,有人會撥急救電話,有人會奔跑到街上叫當班的警察,還有人會脫下大衣,疊起來墊在你的腦后。這樣,即使這是你生命的最后時刻,你也能從這些很小卻很溫暖的事情中感受到他人的關心。但我眼前的這些照片卻展示了千千萬萬的生命會因他人的狂妄念頭而遭到毀滅,更重要的是,那些帶來死亡的人竟還羞辱受難者,逼使他們在最大限度的痛苦和恥辱中死去……
美國的傳教士、記者和軍官在日記、膠片和照片中記下了他們對這一事件的看法,以供后人參考。但為什么沒有一位美國作家或?qū)W者利用這些豐富的原始資料去為南京大屠殺寫出一部紀實作品或一篇論文呢?南京大屠殺為什么在世界歷史上受到冷遇是一個奇特的謎。不久,我想我找到了部分答案。南京的暴行之所以不像猶太人遭到的大屠殺或廣島原子彈爆炸那么舉世皆知,是因為受難者自己在保持著沉默。
我在想,為什么南京暴行的受難者沒有發(fā)出呼吁正義的吶喊呢?或者,假如他們曾發(fā)出了吶喊,為什么他們所遭受的苦難得不到承認呢?我漸漸明白,這種沉默的幕后操縱者是政治。由于冷戰(zhàn)的諸多原因,有關各方共同造成了對這一事件的歷史性忽略。1949年以后,新中國和臺灣都沒有向日本要求戰(zhàn)爭賠款(像以色列不要德國賠款一樣)。面對蘇聯(lián)和中國的“威脅”,美國急于得到日本的友誼和忠誠。這樣,冷戰(zhàn)的緊張態(tài)勢使日本逃避了許多嚴厲的懲罰,而它的戰(zhàn)時的盟友卻沒有逃脫。
另外,日本恐怖的氣氛阻止了關于南京暴行的公開的和學術上的討論,進一步壓制著人們對事件真相的了解。在日本,如果表明自己對中日戰(zhàn)爭的真實看法,他可能會,也一直會受到失業(yè)的威脅,甚至生命威脅。(1990年,日本長崎市長本島均說,日本裕仁天皇對戰(zhàn)爭負有一定責任。他因此被一名槍手射中胸部,差點死掉。)在這種危險彌漫的氣氛下,外國人要想接近日本關于南京暴行的檔案材料是十分困難的。
在寫作本書期間,使我困惑和氣憤的是,頑固的日本人拒絕承認自己的過去。不單單是因為日本交出的戰(zhàn)爭賠款尚不及德國賠償戰(zhàn)爭受難者的百分之一;也不僅是因為大部分納粹分子即使沒有因其罪行受到監(jiān)禁,也至少是被迫退出公開的社會生活,而許多日本戰(zhàn)犯繼續(xù)在工業(yè)和政府部門擔任要職;也不僅是因為這樣一個事實:在德國不斷向大屠殺的受難者表示歉意的時候,日本人卻在東京膜拜戰(zhàn)犯。盡管證據(jù)確鑿,日本許多知名的政治家、學者和工業(yè)巨子仍頑固地一口咬定,南京大屠殺從未發(fā)生過;在德國,如果教師在歷史課上刪去大屠殺部分,將是違法行為,而日本人,幾十年來一直把課本中南京大屠殺的材料有系統(tǒng)地清除得一干二凈。甚至一些受尊敬的日本歷史教授也加入右翼勢力,進行他們認為是為國盡忠的工作:懷疑、詆毀關于南京大屠殺的報道。
正是因為某些日本人有預謀地企圖扭曲歷史,我才強烈地感到寫作本書的必要。
本書無意評判日本人的性格特點,也不打算分析做出如此暴行的民族的基因構(gòu)成。本書探尋的是為什么文化的力量能把人變成惡魔,能撕去那層使人成其為人的社會約束的表皮,同時文化的力量也能加強這種約束力。今天的德國是一個很不錯的地方,是因為猶太人沒有讓這個國家忘記60年前發(fā)生的事情。除非日本向世界和自身承認自己在半個世紀前所作所為的錯誤,它的文化將不會進步。
本書敘述的是兩個相互關聯(lián)卻又不盡相同的暴行。一個是南京的暴行本身,另一個是關于掩蓋事實,講述了日本人如何在國際社會的緘默姑息之下,企圖從公眾意識中抹煞整個大屠殺!
為澄清真相,每一種嘗試都注意到日本人作為一個民族,是如何安排、培育和維護他們集體性的健忘癥——甚至是面對史實的完全賴賬,面對歷史,他們精心偽裝,編造神話,把日本發(fā)動戰(zhàn)爭的角色轉(zhuǎn)換為戰(zhàn)爭受害者的角色。
時至今日,面對世界輿論,日本仍拒絕對其戰(zhàn)爭行為表明悔意。盡管戰(zhàn)爭法庭審判一些日本領導人有罪,日本人還是設法逃脫了文明社會的道德審判,而德國人則在為他們在那段夢魘般時期的行為接受譴責。諾貝爾桂冠詩人伊利·威塞爾多年前就曾提出警告:忘記大屠殺就等于第二次屠殺。
我最大的希望是這本書能夠激發(fā)其他作家和歷史學家的興趣,使他們都能盡早調(diào)查、研究南京大屠殺幸存者的經(jīng)歷,畢竟,這些來自過去的聲音正在逐年減少并終將全部消失。或許更為重要的是,我希望本書能喚起日本的良知,承擔對這樁事件應負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