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做一個平靜的人

那一年，我剛剛畢業，分配到一所中學里當老師。新接的那個班，因為一個罕見的“學習困難生”的緣故，幾乎各科總分都是年級倒數第一，在學校的各項評比中習慣性抬不起頭。然而，我們有一項令全班同學都倍感自豪的優勢，那就是體育。田徑運動會也好，踢跳拍比賽也好，我們永遠是全校總分第一。所以每次運動會，無一例外是我們班級的節日。

清楚地記得刃敝的全校拔河比賽。賽前，全班同學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我按照規定挑出了男女生各十名，我們擰成了一股繩，誰打頭，誰墊后，都是自告奮勇，一番排兵布陣之后，大家斗志昂揚。整整一個禮拜，除了上課，這幫孩子每天起早貪黑地在操場上、走廊上自發地進行著各項身體訓練，我知道，他們暗暗憋了一股勁——定要再拿第一!第—!在種種功利化的評比制度中，第一是勇氣，是信念，是尊嚴的集中體現，是捍衛班級榮譽的大決戰。

比賽在我們的翹首盼望中如期而至。 6個班，一對一地比，三個班級勝出，進入下一輪。不用說，我們贏得異常輕松，全班同學歡欣鼓舞，目標直指勝利的桂冠。

體育委員像小鹿一樣蹦跳著跑上臺抽簽，同學們的吶喊聲響成一片，“加油!勝利!”此時此刻，不要說同學們，連同我自己，都是信心百倍。

可是剩下的這三個班級，又該怎么個比法呢?要是打循環戰的話，至少還得進行三場比賽。正值午后，太陽越來越毒，領導等得不耐煩，臨時修改了章程，決定抽簽，誰抽到了紅叉就直接拿第三名，眼睜睜地看著另兩個班級進行冠亞軍的爭奪戰。

然而，意想不到的局面出現了，我們班，奪冠大熱門，居然抽到了那個醒目的、被詛咒過的“紅叉”。

另外兩個班級立刻沸騰了，他們歡喜雀躍，仿佛已經奪冠。的確，他們避開了最強勁的對手，誰輸誰贏都是撿來的便宜。臺上的領導，也對這充滿戲劇化的一幕饒有興味。

而我們瞬間崩潰。這種毫無道理的比賽規則，不僅掠奪了我們的勝利，而且謀殺了我們無比堅韌的決心與斗志。孩子們，有的絕望地抱住了頭；有的死命咬住下唇，狠狠盯著前方，目光噴火；有的痛哭失聲，開始是嚶嚶的低泣，到后來，大家索性抱成一團，哭得催傷五內，哭得痛徹心扉。

我強忍住眼眶里的淚水，走過去笑著安慰他們，嘿，勝敗乃兵家常事，要有點大將風度!我想讓他們平靜下來，也許用不了多久，他們回想起今天，也會像我一樣認為，這只不過是人生的潮水中不經意的一個小波小浪而已。

然而，這群已經有了獨立人格和思想的少男少女毫不領情，他們哭著質問我：

“老師，你難道不憤怒嗎?”

“有誰像我們練得這么苦?如果是賽場上輸了，我們認賬!可是，為什么要用這種方式?”

“不，這不公平!”

“這不公平!”

我被他們激烈的言辭深深震撼了，無話可說。從學校到社會，我所受到的教育都在提醒我——人生不可能總是一帆風順的，哪怕你最有把握成功的事情，哪怕你曾經為此付出過全部代價，輸贏得失之間，一定要保持平常心，一定要有承受失敗和無謂挫折的勇氣，甚至，我們應該學會笑看風云，逆來順受，這在傳統文化和現代社會中都被認為是一種難能可貴的行為和美德。

但是，在那一刻，我所有的辯解都貧血般的蒼白無力。在一項不合理的判決面前理應憤懣的我，居然以如此良好的教養抑制著心底的波瀾。在這些率真無邪的孩子面前，我的平靜顯得多么多么的可恥!

直到今天，我依然在拷問自己，生活中的很多時候，為什么我們會泰然自若地接受那些不公道的命運，任委屈的淚水在心里流淌而強迫自己做一個平靜的人，卻不能像孩子一樣，握緊拳頭，咬緊牙關，大聲抗議——“不，這不公平!”

“平靜不是一個人有修養的表現，敢于發表自己的看法才是對自己公平。”而我們卻往往做不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