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下最自由的孩子。
小時候,除了上學,就是每家輪著去吃一天飯。誰敢對我不好,他家總會遭到報應,不是新衣服突然冒個洞,就是他家的菜會莫名其妙地消失。我能不知不覺就拿走任何一家的東西。晚上可以像夜神一樣到處亂竄。我知道哪家的桃最甜,哪家的桔最酸……
十歲那年春天,隊里來了一男一女。隊長說,大家注意,這就是當年的小地主陳友文和她老婆從英國回來了,混在省大學作教授,他們是特務,牛鬼蛇神,現在回來接受監督,從明天起,他們就放隊里的牛……什么是牛鬼蛇神?我問了所有的小孩,有的說男的是牛神,女的是蛇神。有的說可能白天是人,晚上就是鬼和神。我看他們也有問題,首先皮膚比一般人白,特別是那女人,只有神仙和妖怪才會那么好看。
那天晚上,我帶上水槍,悄悄地鉆進了他們的床下,等他們變牛或變蛇時,就給他們噴水,看他們還變不變。他們用野菜拌上稀粥后,就在那兒慢條斯理地咽、我等得不耐煩,就在那兒撕扯他們的毯子。飯后,我看見他們照著昏暗的煤油燈走到另一個屋里。我輕輕地跟上,他們神神秘秘下了一個地窖,我毛發都豎起來了:快變了!我突然顫抖起來,水槍也掉了。先聽到一陣嘩啦嘩啦的聲音,然后就靜下來了。我悄悄地來到地窖口,我的媽呀,地窖里全是書)他們就坐在煤油燈下看著,那神情很專注。 我突然激動起來,偷!不,是拿!半夜里我抱走了一撂書。看完后,我就悄悄還去,又換另外的看。慢慢地,我還發現了兒童故事書,還有安徒生童話和蘇霍姆林斯基的《給兒子的信》。
每天早上,看他們靜靜地去放牛,天黑時、靜靜地帶著野菜回家,好像什么都沒發生。我想,特務真笨。有一天,那個女特務暈倒在男人的背上,我聽一個婦女在說:造孽呀,飯都沒有吃的,都快餓死了。我突然間一陣心酸,眼淚就涌了出來。那一刻,我很驚奇,我居然會哭,好像我以前從來沒有流過淚。我不能讓他們餓死。我才記起,已好久沒偷過東西了。晚上我去了一趟隊長家的雞窩,還真有兩個蛋。天黑換書時,我偷偷放到他們灶上。我常常到小河去捉了魚,悄悄放在他們盆子里。有時也順便去拿集體種的一些菜和嫩玉米。
秋天的時候,我小床上的爛席很意外地換成了一床線毯,還有兩套改小了的舊衣服。我的淚又出來了,我知道那線毯就是我撕過的那床。那個冬天我睡得好暖和。
春節的時候,我被學校評為“三好生”。沒有誰替我高興。我把獎狀上的名字抹去,悄悄放在他們桌上。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那么做。像往常一樣,我抱著書翻窗而去,卻被兩個人影堵在了窗下:“孩子,不要跑了。”女特務聲音很溫柔。“走,到屋里去說話。”我發現桌上放著一碗回鍋肉,還有三大碗蒸飯,口水就不停地往下咽。男特務聲音有些沙啞:“今晚我們專門請你吃飯,因為我們明天就要走了。我們平反了,也就是說,我們不是特務了。”我口里的肉堵在咽喉里,下不去,上下來,任眼淚往下淌。我多么希望他們永遠在我們這兒當特務。女人給我擦干眼淚,它又流出來了。女人也就哭了,她緊緊地把我摟在懷里:“孩子,我們——從來——沒想——過,在這——里救我們——命的是一個這么小的——孤——兒……”
他們走的時候,送了我一地窖書。
(梅花生摘自《語文報》高中版)